祭二爹
　　
　　 二爹苍然而逝，悲切之情油然而生。
　　 我们是一个大家族，家族长辈均按年龄排序，家父最为年长，晚辈通称其为大爹，随后就是二爹、三爹、四爹、五爹，依次类推。在父辈中，二爹最有文化、最有学识，也格外受到敬重。
　　 得知二爹病逝的消息，我正在出差途中。堂弟在手机那端仓促而言：“老爹，走了！”简短的四个字却似一道炸雷，令我发愣，顿觉头脑一片空白，恍然若梦，不敢为真。
　　 列车飞驰的轰隆声，服务员的叫卖声，才让我回过神来。我在旅途，不是做梦。或许是刚才听错了。正要回复手机核实，妻则正好打来电话证实了这不幸的消息。这一刻，仿佛列车碾过我的胸膛，令我感到窒息。
　　 是夜，匆忙赶回武汉，已无法赶回老家，一夜难眠。
　　 二爹走得太仓促了。二爹是一九四一年农历八月二十三日出生，没曾想他刚刚度过六十五岁生日，不到一个月，却突然走了。今年的这个生日成为他最后的一个寿辰。
　　 二爹曾经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是我们晚辈学习的榜样。二爹是我们家族中第一位大学生、第一个工程师，先后做过企业的厂长和总工程师，当选过市县级政协委员。二爹相貌堂堂，戴一副高度近视眼睛，给我的印象始终是知识渊博，温文而雅，他不仅懂得机械制造、企业管理的专业知识，而且写得一手好书法。记得我小时候，每到春节，家里和许多邻居的春联都是由二爹提笔书写。他不需要查阅年历本，自拟对联，胸有成竹，说笑之间，一幅幅春联的跃然纸上，或隶书，或楷书，或行书，烂熟于心，信手捻来，那种洒脱、那种流畅、那种自如，让我羡慕和敬佩不已。
　　 次日清晨，我匆忙登上回家火车，下午四点多才赶回老家。太阳已经偏西，其实天气晴朗，而我则感觉灰蒙蒙、阴沉沉的，秋天的凉意侵袭着我的身心。
　　 我跪在二爹的灵前，一张一张的点燃火纸。黑色的像框绕着黑纱，二爹微笑地看着我，看着给他烧纸的人，看着来祭奠他的人们，是那样的慈祥，那样的亲切，而又是那样的朦胧。
　　 记得我上高中的第一年，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我却交不起学费。老师一再催要，家里确实没有。我便悄悄地给二爹写信求援。信投进邮箱，我却后悔了。我知道，那时二爹是一家汽车配件厂的厂长，非常繁忙，我不该为十几块钱的学费去打扰他。我还担心父母知道后会责怪我。信发出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我没有想到，一周之后，二爹亲自把钱送到了我的手上，鼓励我要好好学习，还告诉我父母不要责怪我。当时，我泪流满面，发誓要以优异成绩回报二爹的关怀。此时，我则强忍泪水，不想让二爹看出我的脆弱。
　　 我与二爹之子年龄相近，关系很密切。二爹待我如亲子一般，我也如父般的敬重二爹。我也因此与二爹家来往甚密。前几天我还曾对妻说，若是下次放假应该回去到二爹家看看。真没有想到二爹会这样突然离去，没能让我看他最后一眼就走了。悲切，遗憾！
　　 尽管导致二爹仓促而去的病因是心肌梗塞。但长期嗜酒过度则是重要诱因。二爹本来有过很好的身体。却因过度饮酒而伤害了身体，偏偏又因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使身体愈加脆弱。曾经有段时间，二爹不饮酒手就颤抖，饮到一定程度才恢复正常。饮酒成瘾，离开酒不行，多饮则醉迷，造成恶性循环而更加伤及身体。我们都曾经规劝二爹戒酒或少喝酒，遗憾的是二爹已经对酒产生无法割戒的依赖。
　　 二爹的灵堂里摆有香炉、供香馍、祭菜和酒。我亲手斟了三杯白酒，洒入燃烧着火纸的孝盆，顿时火势更旺，透过火光，二爹依然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我，而我则感到十分的心酸。
　　 天黑了，吃过晚饭，就要正式入殓，家人和亲朋好友拥挤着要看二爹最后一眼，灵堂内顿时哭声一片。我们兄弟几个护着灵柩，不让泪水洒落在二爹的身上，而泪水则在我的内心泛起痛苦的涟漪。
　　 按照家乡习俗，请来的几个歌郎，要整夜“打待尸”，为二爹唱“待尸歌”，安抚二爹逝去的亡魂。夜已经很深了，锣鼓声铿锵而沉闷，待尸歌声缠绵而悲切，显得出乡村的幽静与苍然。
　　 正是农历的九月十五，圆圆的秋月冷冷地挂在天际，深夜里秋风带来阵阵寒意。我喜欢明亮的圆月，它象征着美满与团圆。而这个月圆的时刻，我却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分离与痛苦，圆圆的月光下，我则与二爹——我敬重的亲人，阴间阳间两别离。此情此景，正是应了“此事古难全”的无奈。
　　 在我的记忆里，二爹和二妈始终形影不离。二爹是个儒雅的知识分子，二妈则目不识丁。二爹从来没有嫌弃过二妈，二爹主外、二妈主内，两人相濡以沫，相互尊重，几十年风雨同舟，夫妻和睦，二爹二妈为我们树立了夫妻恩爱的好榜样。
　　 二爹就这样走了。看着孤单的二妈，我愈加心酸。尽管二妈表现得十分坚强，但我知道，二妈比任何人都悲切。我衷心希望二妈能够保重身体，我嘱咐堂弟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二妈。
　　 二爹苍然而逝，悲切之情油然而生。
　　 二爹名讳永昌，如果真有来世，希望二爹能永世恒昌。
　　 二爹！您安息吧！我们会永远缅怀您！
　　
　　 姨娘如母
　　
　　 母亲兄弟姊妹共五个，三男两女，交替而生。母亲上有长兄，她为长姐。姨娘下有幺弟，她为幺妹。
　　 姨娘出嫁时，我少不更事。跟随送亲的队伍，欢天喜地来到郧县孙家，姨夫叫孙有胜。这便是我第一次到姨娘的家。朦胧的记忆里，姨娘家四面环山，山青竹翠，十几户的一个小山村，牛羊猪鸡随处可见，一派质朴本真的田园农家风情。
　　 不知何因，姨娘竟与母亲同名。与母同名的姨娘，真真如母一样待我。小时候，我多病多灾，姨娘经常来看望我。姨娘每次来，总要带很多土特产，柿桃、板栗、花生、红薯干、苞米花等，在当时贫困的年代，这些东西是最好的补给。记忆中，姨娘经常这样接济我们。
　　 记得有一年，我和大哥在离家十五公里的黄龙中学读书。在冬季的一个周六，放学之后，我和大哥徒步几十里，翻山越岭，来到姨娘家，天已大黑。姨娘见到我们哥儿俩非常惊喜，赶忙为我们炒菜做饭。不一会功夫，几个家常炒菜便端上桌面，一大碗手杆面端在我们面前。饥饿的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发现姨娘特意在我们碗底放了几大块肥肉，这在当时可谓是最上等的菜肴，让我好生感动。
　　 就在这时，我大哥的肚子忽然莫名其妙地疼痛起来。我们都有些不知所措。只见姨娘找来一个陶瓷大碗，里面装有大半碗清水，然后将一双筷子竖在碗中央，一开始手放开筷子就倒了。姨娘很小的声音口中念念有词，说些什么听不真切。奇怪的是，不大一会，当姨娘的手漫漫松开筷子时，那双筷子竟然很长时间垂直地竖立于碗中央。
　　 姨娘释然地对我们说：没有关系是你干奶奶来亲热你们了。又对着碗筷说：别来凑热闹了，你干孙子走了这么远的路，还饿着呢！姨娘说完，就让姨夫带了火纸出去。等姨夫再回来时，大哥的肚子竟然真得不疼了。后来，我才知道，在碗中立筷子叫“立柱”。据说，当时姨娘是逐一念叨已经亡故的亲人名字，如果某位亲人的魂魄就在附近，则筷子就会竖立不倒。姨娘所说我们的干奶奶就是姨夫的母亲，她已经亡故数年，葬于姨娘家后的山脚下，我们来时就经过她的坟地，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立柱之后，姨夫就到他母亲的坟墓替我们烧了值钱。此事说来确实蹊跷，甚至有很强的迷信色彩。但确实是我和大哥亲身经历的。看来，这宇宙阴阳之间的许多东西，的确存在许多无法解释的玄机也。得知这些，我们当时多少有些恐惧和害怕。而恰恰因为这个特殊的经历与记忆，我和大哥对姨娘家的印象特别深刻。
　　 那次我们从姨娘家回来，又带回来好多土特产，仅红薯干就带回了半背篓。姨娘当时对我们依依不舍，送出好几里地。当我们走进狮子沟，回望山头时，依稀感觉到姨娘还在向我们招手。
　　 此后，有好些年头我们没有再到姨娘家。反倒是姨娘经常来看望我们，关注我们的学习。就在姨娘的关心和呵护下，我和大哥先后考学出去，相继参加工作，我们兄弟六个也相继长大成人。
　　 我们兄弟就这一个姨娘。我们都很喜欢她，敬重她。有一年春节，我们兄弟六个加上媳妇孩子，十几口人，特意到姨娘家过年。姨娘真是喜出望外。一个小山村，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整个山村都轰动了。从姨娘始终洋溢的欢笑声，我感受到亲情的欢愉，天伦的乐趣。名同母亲，貌似母亲的姨娘，始终让我感觉姨娘如母。
　　 姨娘是一个本色的农村妇女，勤劳朴实，为人和善。姨娘家是古朴的泥瓦结构的房子，始终收拾得干净整洁。姨娘生育三儿一女，个个英气十足，充满阳光，举止言行与城里人并无多大差别。这都得益于姨娘的教育和培养。如今我的这些表弟妹们也都为人父，为人母了。他们很孝顺姨娘姨夫，我为此感到高兴。
　　 姨娘含辛茹苦几十年，终于苦尽甘来。本来应该享受儿女之福，天伦之乐。没有想到，几年前的一天，姨娘因发脑溢血突然去世。噩耗传来，我完全不敢相信。因在外地，没能赶上姨娘的葬礼，我始终感到非常遗憾。
　　 姨娘名讳柯昌英，与母同名，生于1948年6月13日，54岁骤然而逝。
　　
　　 三个舅舅
　　
　　 有一首儿歌，是教小孩子理清亲戚关系。儿歌里有一句是：妈妈的兄弟叫舅舅。有一次，我小儿子在听这首儿歌时，自豪地对我说：我有两个舅舅。爸爸你有几个舅舅呀？我笑着对儿子说：爸爸有三个舅舅呀，不过爸爸的舅舅你应该叫舅爷。小儿子当时似懂非懂地看着我。我们当地有句俗话：外甥是舅舅家的狗。意思是外甥小时候大多喜欢赖在舅舅家里。
　　 童言无欺，儿子确实有两个舅舅。我们确实把儿子长期放养在他舅舅家里。父子无欺，我确实有三个舅舅，小时候，我们兄弟也是常常到舅舅家，一住就是好多天。
　　 三个舅舅，三种个性，与我母亲的年龄关系上竟然都有个三，真是一种自然的亲缘巧合，血脉融合。
　　 大舅柯昌启，1934年生，长我母亲三岁。大舅生为家中长子，经历的磨难也最多。但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的大舅一直默默地承受着，以豁达的态度对待人世沧桑，以慈善的心态为人处世，具有长兄的威信。大舅会狩猎技巧，过去农闲之余，他经常和同村的几个猎手上山打猎，每年春节，我们基本上都能品尝到大舅的猎物：野猪、野兔、野鸡、獾子、麂子之类野味。很多时候，大舅狩猎并不用猎枪，而是下套子直接活捉猎物。许多动物的嗅觉很敏感，而且行动多变，能够准确把握动物的行踪和规律，不仅需要耐心守候，更需要细心布局。大舅无疑是这方面的高手。现在，国家注重生态平衡，政府严格禁止狩猎，大舅也就没再“杀生”，而是继续从事起济世救人之举。
　　 大舅会传统的针灸术，能够治疗一些疑难杂症，十堰、襄樊、武汉，甚至陕西的不少患者，时常请他前去诊疗，很见效果，算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民间土医。四年前的夏天，我痔疮病发，按照医院意见，必须住院做手术。而当时我们单位正忙于搬迁，根本不能休假。于是，就把大舅请到我家。大舅用银针给我扎了两针。我按照大舅的吩咐，坚持一段时间没有食用辛辣和有刺激性的事物，没有做手术，痔疮竟慢慢好起来，如今三四年过去，还真的没有复发。听说，我大哥的痔疮也是大舅给治好的。看来，大舅的医术还真是名不虚传也。大舅与大舅母相儒以沫，生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都已成家生子，内孙外孙，儿孙满堂，三代同堂，天伦之乐。
　　 二舅柯昌华，1940年生，小我母亲三岁。二舅上有哥姐，下有弟妹，似乎处于承上启下的协调地位。现实中，二舅确实扮演起“和事老”的角色，经常听到二舅劝慰他人。二舅曾经做过生产队会计，办事细致而有条理，性格开朗而乐观，在农村算是一位难得的明白人。二舅小时候，家里便给他定下娃娃亲。长大后，尽管得知女方腿脚有些行动不便，二舅还是信守婚约，依然迎娶过门。二舅从来没有嫌弃过二舅母。尽管二舅母行动不便，做起家务和农活则是一把好手，把家里治理的井井有条。二舅与二舅母尽管是包办婚姻，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夫妻感情。他们的婚姻如同许多农村婚姻一样，普通而平常，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誓言，没有扣人心弦的情感故事，只有平平淡淡的居家生活。舅舅家的房子在半山腰上，对于腿脚不便的二舅母，其行动的障碍和艰难可想而知。我因此一直对二舅、对二舅母充满敬意，对二舅与二舅母稳定的婚姻，和谐的情感充满敬佩。二舅也是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均已婚嫁有子。
　　 三舅柯昌盛，1950年生，小我母亲十三岁。在兄弟姊妹中，他最小，我们叫小舅。与大舅、二舅不同，小舅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生，属于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因此，三个舅舅里，小舅接受的教育较多，观念新潮，能言善语。小舅喜欢读书，过去每次到舅舅家，总是看到小舅拿着书本。他还喜欢研究民俗。我的长篇小说《犟河》出版后，特意送给小舅一本，请他雅鉴。小舅通过学习摸索，掌握了许多科学养殖的技术，在房前屋后种植许多橘子树。每到秋冬时节，硕果累累，柑橘飘香，让人欢欣。但山路不便，面对丰收，小舅常常为柑橘的销路发愁。小舅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也已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