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捧着蛋糕走到屋门旁，泪眼迷蒙中回过头来，望一眼瘫痪在床的丈夫，心里温柔地说，你等着，等着我把儿子带回来，让他俯在床头，在你的耳边轻轻地叫一声爸，那是你这些年来魂牵梦系的一声呼唤呀。
　　 我终于等到啦！她腾出一只手来，先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然后挥动着枯瘦的手向丈夫告别。她匆匆出门去车站与警察会合。
　　 她下了门台一步步迈过去，到院门恰好是十八步。十八步啊，十八步，风风雨雨，暑往寒来，她不知道走过了几千几万个十八步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步便是一年，整整十八年啊，老天爷注定要让她遭受这十八年的生死别离苦啊。好在她挺过来了，她还活着，她没有象丈夫那样倒下去，她还能走，她还能记着儿子的生日，她还能上街去买回一个鲜艳的蛋糕，她还能赶赴千里之外，向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去讨回她的儿子！
　　 她怎么能忘记呢？就算是她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她也不会忘记儿子的生日。因为儿子正是丢失在生日那一天的上午。她为儿子准备的生日蛋糕，已在空气中风干了十八年，那插在上面的蜡烛从未点亮。
　　
　　 2
　　 警车一路向北，省界，省界，还是省界。我苦命的儿子哟！
　　 这一辈子休想再忘掉十八年前那个刻骨铭心的瞬间，就算是把她烧成灰，那些记忆的沟回也会在火焰中跳舞，在火焰中呐喊……
　　 她兴冲冲地托着小小的生日蛋糕刚一走进村口，迎面而来的却是急勿勿寻找儿子的丈夫，那一声声凄厉人呼喊响彻了整个村街，痛彻她的心扉。她惊慌地迎上前去，诧异地问，儿子怎么了？
　　 丈夫嗫嚅着抖了抖嘴唇，泪花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她急了，说呀，到底有什么事？她的心已经痛得麻木无觉了，不管是好是坏，那一刻她只想知道答案。
　　 丢了，几个小孩子看见，儿子被人抱走了，我只是进屋拿个小杌子，就是那么一转身。丈夫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象是断了线的木偶。
　　 往哪儿去了？咱要快点追呀！她急得直跺脚，脸却在那一刻惨白得吓人。乡亲们都聚拢了来，每个方向都报告着令人失望的消息。她不记得是谁接过了她手中的蛋糕，她的两只手僵在空气中，平端着始终放不下来。目光涣散停滞，身体挺直呆实，成了田里的稻草人。
　　 刹那间她的心被掏得空洞无物了，正是这一刻，她多么不甘心地承认了一个事实，她的儿子丢了。她的脚象是被人死死地绑了起来，她作为一个年轻的母亲，此生只能用思念去追随儿子了。
　　
　　 3
　　 让我再看看那份报告好吗？她像是一个贪婪的孩子，而她所说的那份DNA报告就象糖果一样吸引着她。在如此漫长的旅程中，她身边的警察理解她的心情，因为这已是她第三次提出这个请求了。
　　 在那份打印的鉴定报告的最下部是两排不规则排列的柱状图，旁边没有任何说明的文字。但她懂得，那应该是她和儿子的血液分析图。尽管她的眼十八年来哭得视力微弱，但她还是把每一个黑格白格都上下对照着看得清清楚楚。哪个是她，哪个是儿子，在她心里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格每一柱都是那样惊人的一致。如果有可能，她想把两幅图重叠在一起。她会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看，她会骄傲地说，快来看，这就是我的儿子，他的每一滴血都是从我的身体里流出去的，我们一模一样，没有人能剥夺我们的母子关系！
　　 她泪眼汪汪地望着一路上陌生的风景，忐忑的心里始终害怕这是一个易碎的梦境。她偷偷地看看身边的警察，心中吃下了一颗又一颗定心丸。她总是不住地想，这难道真是一个天大的巧合？明天就要和失散了十八年的儿子见面了，而明天正是儿子二十岁的生日。
　　
　　 4
　　 如果丈夫能和自己一起来该有多好！这些年走在风雨飘摇的寻亲路上，她身边不总是有他的陪伴吗？可是在那个从邻近县城失望而归的冬夜，丈夫因为过度劳累一跤摔在了路边，再也没能爬起来。今生今世一定要把儿子找回来，这是她在丈夫寻死时发出的誓言。如果不是心存此念，也许丈夫早就支撑不下去了。如果再失去了丈夫，她的这个家还是家吗？
　　 不能，绝对不能！她心里一阵颤抖，恨不得一把把失散了十八年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仿佛从找回儿子的这一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她乖乖地听从警察的安排，低着头坐在长沙发上，等待儿子的到来。她闭着眼睛，满心里都是儿子小时候咿咿呀呀的声音。她恍恍惚惚地听到，有人在喊她，轻轻地叫她一声妈。泪水冒出眼了皮，顺着鼻翼滚滚而落。
　　 她等啊等啊，听着楼道里一会儿人声嘈杂，过一会儿又阒无一人了。在这几千里之外的他乡异地，她竟然听不到一丝熟悉的乡音，分辨不出儿子那细嫩的声线。
　　 她死死地盯着面前茶几上的蛋糕，只有一个执念：为儿子过生日，让他吃上一口错过了十八年的生日蛋糕。
　　 一名女警察走进来坐在她的身边，一只手挽住她的胳膊，轻轻地劝慰说：大姐，毕竟离开了十八年，给孩子一点时间啊！
　　 她抬起懵懂无助的眼睛，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5
　　 午饭放在桌上，她一口没动。儿子还没吃蛋糕，生日蜡烛还没点亮，她怎么可以一个人吃饭呢？千里迢迢赶过来，她不就是来给儿子先过生日后回家的吗？
　　 还是那名女警察进屋来，手里拿一沓照片摊开在她的眼前。有宽阔平整的庭院，有宽敞明亮的门窗，有家俱齐全的房间，有柳绿花红的村街……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却没在照片中发现一个人影。女警察不失时机地说，这个村子怎么样？这户人家怎么样？
　　 她想想自己破烂不堪的家，这些年为了找回儿子，家里能变卖的都换成天南地北的车票了。她长叹一口气说，好啊，比我们山里好！
　　 女警察的眼里涌上了一丝怜悯，鼓足了勇气对她说，儿子已经是成年人了，父母要懂得尊重孩子的意愿。法律上规定了孩子拥有这样的权利，是走是留，他自己说了算。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似乎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她不知道该如何问话，抑或是这句话要问给谁。父母找回自己丢失的儿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为什么到了她的身上，这天经地义的事情好象发生了另外一种无法承受的逆变？十八年啊，残酷的十八年，星星月亮心心念念的十八年，儿子在以远离父母的速度成长着，长成了一个自己作主的小伙子了。我们老了，残了，病了，瘫了，如何追赶得上？到今天，仍是一双泪眼，眼巴巴地望着儿子渐行渐远。
　　 她木木地哀求着，用枯干的眼神。
　　
　　 6
　　 坐在她身边的是儿子的养母。她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同她一般的年龄，却有着她难以企及的幸福。分明的，那一份幸福是出自世界对她的剥夺。她想向眼前这个替自己哺育儿子的女人道一声谢意，可她的牙齿咬在一起，恨得说不出一个字。
　　 养母很是坦然，矜持着不说话，仿佛没有任何亏欠。的确，这不是一场交易。如果这是一场交易的话，也早就在十八年之前完成了。面前这位找上门来的女人并不是交易的另一方，她没有资格提出条件。
　　 她绝对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样的走向。她有法律作主和警察陪同，她义愤填膺、满怀悲痛地上路，她是纯粹的受害一方，她讨回儿子，她是正义的代表。可是仅仅在一夜之间，她变成了一个千里迢迢赶来的乞丐，好象是乞求一个陌生人来接受她积攒了十八年的滥滥母爱。她的泪长流不止，不是激动，不是悲伤，不是委屈，不是痛心，更不是自怜，什么都不是，想止也止不住。
　　 养母也不想看到汩汩流血的一颗心，趁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便站起身走了。
　　
　　 7
　　 北方的暮色来得太快，恍若一眨眼，屋里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她蜷在沙发的一角，滴水未进，手脚冰凉。
　　 等啊，等啊！她绝望了，儿子竟没有主动来见她一面，更不消说扑向她的怀抱，而是始终回避着她。她本想把这十八年来的朝思暮想，十八年来的风餐露宿，十八年的奔波劳苦，一股脑地痛痛快快地跟儿子说个几日几夜，现在看来没有那个必要了。在儿子的生命里，原本没有这些曲折，自然如今更不会需要。她知道，儿子就躲在哪一扇窗子后面，注视着她，猜疑着她和养母之间有什么下一步的举动。她看到养母的神情，便断定这个含辛茹苦将儿子拉扯长大的女人绝对不会松手。那么自己呢？她也想拼命去夺，那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和肉啊！
　　 想到这里，她的心一阵剧烈的撕痛，仿佛是儿子的心被她们向着不同的方向撕扯。黑暗中，她在心里哭着高声喊叫，别拽了，别拽了，我放手，儿子给你们了，我不要了，不要了——
　　 她想到盼在家中的丈夫，心又在不甘中挣扎直到虚脱。她蘸着滴落桌面的泪水，用尽最后的力气写着，仿佛在告诉这个世界，告诉儿子身边的亲人，把正确而又完整的人生记忆交给儿子吧。属虎，阴历二月十二（阳历三月六日）是生日。然后掏出身上的火柴，将蛋糕上的彩色蜡烛一一点亮。她站起身来，轻轻地拍着手，一个人傻傻地在唱《生日快乐歌》。温暖的火光映照着她慈爱的脸庞，她的眸子象两眼活泉晶莹水亮。
　　 蜡烛熄了，天地冷暗下来。回去吧，等下去吧，那就是她唯一的指望了。灰白的长发在晚风中凌乱，削瘦的背影如同薄薄的一张草纸。她多么不舍地走进院子里，对着两地的警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向着微亮的院门踽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