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清早，在振远客运公司的门口，一口黑色的棺柩就横亘在大门口的中央，四周还摆着花圈，白布黑字的大横标语横挂在大门口的上方，带着孝帽子的孝子跪在门口的正当中，四周的围观群众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大门口熙熙攘攘，一片混乱。
　　 公司院子里的汽车被阻隔在大院里，外面的汽车进不来，院子里的汽车到了靠站的时间出不去。调度室内，调度员在紧张地回复着车站里急促的催车电话：“嗯，嗯，知道了，领导正在处理，马上车就到。”
　　 汽车站和公司是协议单位，提前靠站，整点发车，这是汽车站和公司签订的协议内容，车到点靠不了站，正点发不了车，不管哪一方引起的责任，都会受到重罚。光早班车公司就有十几趟班次，如此下来，车站如果罚款，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这会让本来客运收入就不景气的振远公司更雪上加霜！
　　 心急如焚的还有振远公司经理，这个刚刚上任不久的公司一把手，曾经雄心勃勃，决心在自己风华正茂的年龄中，干一番大事业。可是近半年多来，公司的重特大事故不断，2.14翻车事故，造成一死二伤；6.24撞车事故，一死一伤。半年多的时间，两起大事故，这在公司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总公司领导震怒了，在总公司召开的十几个分公司经理会上，大发雷霆，公开点名批评了振远公司：如果到年底还有伤亡事故发生，公司经理就地免职。
　　 近几年来，客运市场一直不景气，一些好的线路，公私车并存，竞争激烈，弱肉强食，龙虎相斗，公营车受到严重冲击。振远公司虽然是个省属大型国有企业，在省内也算得上是个龙头企业。但公司任务年年递增，客运市场年年加车，水还是一碗水，争相去喝，日见碗底。无奈之下，公司只好把好的线路逐渐收回，改为公营车。可客运司机却严重奇缺，成了遏制客运发展的瓶颈。
　　 在客运市场改革开放初期，一些大胆敢为的司机承包了公司客车，开放的市场让一些人赚得盆满，钵满，腰包鼓涨；一些胆小怕事的司机被端掉了铁饭碗，他们成了到处乱飞的燕子，天各一方，漂泊在个体车上。给个体车当司机，虽然有点寄人篱下的感觉，但管吃、管喝、管抽，一个月下来，三四千元，养家糊口丰盈有余。
　　 公司线路收回公营后，公司购置了大量的豪华客车，以丰厚的条件吸引漂泊在外的老司机回公司上班，但却是回来的人却冷冷清清，寥寥无几。押金两万，工资不如个体车给的高，严格的规章制度，让老司机们不愿意回到公司上班。招募不上来司机，公司只好在社会上公开招募，一些毫无开客车经验，却有着大客本的司机被招进公司开车，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带来的安全隐患是可想而知的，振远公司这两起重大事故，都是年轻司机所为。
　　 满院子的汽车，堵得水泄不通。在2.15重大事故调解会上，死者家属狮子大张嘴，态度蛮横，不答应条件拒不签字，后来，干脆来了个不见面。在无果的拖延中，他们又使出最狠的一招，把死者的棺柩堵在了公司的门口，花圈摆在了大门两旁，给公司施加压力。满院子的汽车在鸣笛，暴躁的司机们，在用汽笛声发泄着自己心中的不满情绪。
　　 年轻的公司经理把电话打到了总公司公安科，又打到了安全科，督促让安全科配合总公司公安科，半小时之内赶快处理，否则，安全科长不要当了！官场上就是这样，一级压着一级，到了最底层，只有出力的份。
　　 安全科所有的成员全体出动，总公司公安科也派人配合，苦口婆心地劝说死者家属，公安干警还搬出了法律条款来震慑家属，死者家属最后提出条件，二日内，登门协商赔偿事宜，否则，再次堵门。
　　 公司领导答应了死者家属所有的请求，死者家属才抬走了棺柩，一场堵门风波暂时告一段落。
　　
　　 2.
　　
　　 面包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着，随着车子的摇晃，窗外是一晃而过的山景，光秃秃的山石中，偶然盛开的野花，点缀在山间，让秃废的山石中有了生命的气息。汽车从那平坦的柏油马路转向乡间小路，一下子让人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坎坷的山路，狭窄陡峭，汽车像个蜗牛似地向山上爬行，续而，又急速向下冲去，绵绵的盘山小路，偶然可见出行的山民，赶着马车，艰难地行驶着。
　　 小车除了司机外，还坐着两个人，一长一少，长者近五十岁的样子，头发的鬓角上已经有了缕缕的白发，消瘦的面庞，深邃的眼睛，一脸刚毅的神态。他叫李正信，是位老安全员了，也是安全科科长；年轻人长的白白净净的，眉清目秀，很招人喜爱，他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叫李涛，在安全科干了快半年了，负责外勤工作。
　　 公司的安全员，分内勤、外勤，内勤主要负责车队的安全内部事务，司机的安全教育，日常的安全工作监督；外勤是处理行车事故，它接触的人一般是交警部门，伤亡家属，工作繁重，劳费口舌。干这一行的人必须有一定的工作能力，能言善辩，见机行事，灵活机动，能协调各部门关系，还会安抚受害者家属。
　　 李正信在安全战线工作了二十多年，积累了丰富的处理善后工作的能力，这项工作，说白了，就是给出事司机“擦屁股”。6.24事故的善后工作已经基本结束，而2.14翻车事故却久拖未决，死亡家属对赔偿金不满，多次协调未果，后来干脆来个不见面，客车长期被扣押，司机被拘禁，到后来，死者家属把棺柩摆在了公司的门口，说公司领导毫无诚意。由于死者家属拒不到场，交警队也无可奈何，只好请公司出面和死者家属面谈，他们此次行程的目的，一是和死者家属沟通，让他尽快和公司坐在一起协商，在调停书上签字，早日了解此案。二是到出事地交警队商议处理日期，好有个心理准备。
　　 公司经理把这个任务点名交给了李正信。因为李正信办事稳重，处事圆滑，为人亲和，有着多年处理事故的经验，经他的手，处理过多起棘手的案件，和交警部门关系和谐，在同行中有着极好的口碑。公司经理对李正信说道：“老李啊，小李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经验不足，你好好带带他，这是个干部的苗子，这次事故处理好了，公司对你俩重金奖励。”
　　 坐在车里的李正信回味着经理的话：“重金奖励”？谁不知道这“重金奖励”背后的苦涩：和死者家属打交道，那得拿出婆婆妈妈的柔情，实心实意的真诚，还得面对家属的唇枪舌剑，冷嘲热讽，胡搅蛮缠，受怠慢，看脸色，坐冷板凳……这样的事情他不止一次遇到，只是李正信历经过风雨的浇灌变的成熟了，他能够面对多种刁蛮无理的复杂场面，随机应变，牢把航舵，游刃有余。
　　 李涛是第一次来到这深山中，他大学毕业后分到客运公司，跟着李正信干起了安全员，和李科长在一起，他对李科长的工作方法佩服之极，李科长处理事故，刚柔兼备，软硬兼施，往往使一些难缠的问题迎刃而解。
　　 一次，在处理一起交通事故中，一位伤者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医院检查结果他没有一点内伤，交警部门已经作出了处理，可伤者对处理结果不满，拒不签字，到公司多次无理取闹，每天嚷嚷着头疼，到科室吵闹。
　　 李科长火了，叫上他说道：“走，我们到医院去！”
　　 到了医院，让他做了检查后说道：“医生说了，你的病很严重，需要马上住院动手术，掲脑壳！”
　　 那伤者见李正信一脸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在说谎，有点慌了：“不，不，我不住院，我没有事……”
　　 李正信坚决地说道：“我们对伤者负责到底，你必须住院。”
　　 伤者开始央求李正信，答应再也不去公司闹腾了，一场纠纷在李正信的机智周旋下解决了。
　　 “小李，在想啥？”李正信见李涛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问道。
　　 “李科长，人们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个地方很穷，见钱不要命，好不容易有个捞钱的机会，发老子的财，还不趁机捞一把？这次我们去他家，估计不会有什么效果。”李涛有些灰心。
　　 “那不一定，这里曾经是老区，老一辈的人还是有觉悟的，谁家出了这档子事心里都不好受，他的儿女如果是个孝顺的，也应该是明事理的，只要我们工作做到家，他一定会配合我们。”
　　 “但愿如此吧……”李涛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3.
　　
　　 汽车一路颠颠簸簸，转转折折，转过了好几个弯，走进了一个山庄，在这个偏僻的山庄里，什么骚扰也没有，石头砌起的民房，像鸟巢似地点缀在错落有致山坡上，炊烟袅袅在山间飘荡。
　　 面包车驶进了山村，在山村的羊肠小道上左右晃动，咫尺的小道，坎坷不平，到处是石块，小路中间，深浅不一泥土里，还留有马车的痕迹和长长的轱辘印，夹杂着驴牛的蹄痕。
　　 他们进了村庄，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死者家属的院落。
　　 从外面来了一个小汽车，很少出家门的村民们的眼球立刻被吸引住了，见小车开到了出事人家的门口，山民们立刻猜到了小车来的目的。山村不大，有点小事就沸沸扬扬，张家的老子出了车祸，一直停放着不下葬，为得是讨要更多的钱。有好事的山民，赶了过来，来张家看稀罕，不一会，张家门口就围了好些人。
　　 李正信和李涛下了车，径直走进张家的院子里。
　　 在张家的院子里，院子中央摆放着死者的棺柩，搭着灵棚，几个穿着孝衣的儿女在灵堂里守着孝，灵堂的中央摆放着死者的遗像，遗像上的老者，面目慈善，一脸祥和，遗像前摆放着供品，和焚烧过的纸钱，灵堂的四周摆放着花圈，院子里一片哀伤气氛。
　　 见来了陌生人，主事的叫出了张家的儿子，张家的儿子迎面走了过来。
　　 可李正信却不理会儿子，径直走到灵堂前跪在了老人的灵堂前，跟在后面的李涛见此情景一愣，不知如何是好，李正信暗地拉了一下李涛的裤脚，示意他跪下，李涛有点不情愿地跪在了李正信的身旁。
　　 主事的见状，忙喊了以来：“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孝子谢礼……”
　　 孝子见状，也陪着哭了起来，灵堂里哭声一片。
　　 来看热闹的山民心里震动了，有的人悄悄地抹起了眼泪，两个素昧平生的城里人，那么谙熟山村大礼，来给死者吊孝，而且是实打实地跪在了地上，诚心诚意的样子，着实让他们感动。
　　 两人的举动也出乎死者家属的意料。儿子显然有点被动，但也有点感动。哭完后，走过来，握住了李正信的手。
　　 李正信走到上礼桌的前面，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对记账的说道：“这是我和我的同事以个人的名义，随的礼钱。”
　　 记账的忙不迭地在记账单上记下了李正信和李涛的名字。
　　 一百元钱，在这个穷僻的小山村是个不小的数目，山里人很穷，上的礼也很轻薄，关系好的十元、二十元，一般家庭三元、五元，李正信的出手大方，让围观的山民们瞠目结舌。
　　 李正信一进张家的门露出的这两手，让死者家属心里温暖了许多，心头的怨气也消了下来。其实死者家属的心结在怨恨公司没有一点人情味，只知道公事公办，对死者家属没有一点心灵的安慰。
　　 李正信握着死者儿子的手说道：“刚才，没和你说话，是因为死者为大，得先祭拜爹爹。”
　　 死者儿子感动地连连称是。
　　 李正信和李涛被让到了屋子里，倒上了茶水，和死者家属坐在了一起。
　　 死者的家属态度明显地转变了许多，说话的态度不再强硬，只是一再强调家庭的困难，老人车祸给家中带来的巨大负担，说着，又拿出了老人生前的证书，说老人曾是伤残军人，每个月还领着国家的抚恤金。
　　 李正信看看红本本，恳切地说道：“爹是国家的功臣，我们会考虑多给你们点赔偿金，但赔多少是交警部门说了算，有严格的规定，交警部门会秉公执法的。爹一辈子革命，活着时一定是个明事理，有觉悟的老人，作为他的儿女不能因为一点赔偿金，就给爹的脸上抹黑是不是？”儿子连声称是。
　　 李正信诚恳地说道：“出了事故以后，公司在精神上没有给予你们安慰，这是公司领导的工作失误，我代表公司领导给你们赔罪了。”说完，拱起双手，向一家人作了个揖，接着说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让爹入土为安，让他老人家安息，在九泉下瞑目。爹安生了，家里也安生了，一家人的生活也正常了。”
　　 李正信一口一个“爹”地叫着，说出的话是那么温暖人心，一下子把一家人距离拉近了。
　　 死者儿子说道：“老大哥，有您这些话，有您这样的领导，我们心服口服了，给爹办完丧事，我就到交警队签字。”儿子和李正信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冰封的心，就在李正信的春风细雨的话语中融化了。
　　
　　 4.
　　
　　 面包车驶出了村庄，死者家属和李正信挥手告别。在车上，李涛说道：“李科长，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低三下四？”
　　 李正信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我们用一片诚心对待他们，大多数人是通情达理的。以我们的年龄，他是个长辈，又是个老战士，是个革命父亲，叫他个“爹”也是应该的。我们从心里尊重他，就是在尊重他的家人，就会感化他，工作才好展开。”李涛感慨地说道：“李科长，你的工作方法让我终身受益。”
　　 汽车转回了县城，李正信对司机说道：“到交警队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