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泼血般染红西天，刘老太挪腾着一双七十岁的老脚，提着一桶十来斤重的猪食，向猪圈走去时。三儿媳妇兰子正好从隔壁房出来，上厕所。见刘老太吭哧吭哧很吃力的，哼了句，“活该！”这声音不大，但耳朵不聋的刘老太还是听见了。放下猪食桶，刘老太说，“你回家去和你妈就这么说话吗？十年的书都读驴肚子了，有娘养无娘教！”兰子也不示弱，梗着脖颈说，“咋的了？说你几句不乐意，你二媳妇拿烧火棍揍你，怎就哑巴了？倚老卖老，在我跟前门你都没有！听见没？你二媳妇好，就趁太阳还没落山，赶紧去她家找宿儿！”
　　
　　 “兰子，我不和你争鸣把火的，你吧，不能永远年轻，总有一天也会像我这样子，顶着一头稻草，满身油腻腻地，不讲究卫生，我倒要看看，你媳妇子会笑脸伺候着你！再说了，我吃我的饭，你做你的媳妇子，咱也算井水犯不着河水了，你用不上骂骂咧咧的！”兰子说，“瞧你说的，好像我们做小的不拿你当人待了，你又不是养活三儿自个，六个儿女，论到赡养，哪个没有责任？行了，不和你嚼嘴磨牙了，我得上厕所。”兰子钻进篱笆圈起的厕所里，刘老太叹了口气，“儿多不养娘，地多不打粮啊！正应了农村那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老鼠一千个最后也得喂猫！”
　　
　　 佝偻着腰身，还得侍弄几亩薄地的刘老太，四十岁上男人死于一场煤矿塌陷事件，只获得了有限的一笔补偿款。她又用这些钱，分别给三个儿子讨上了老婆。三个儿子最出息的就是老大科国，东北财经大学毕业，后读的研究生。留在大城市，结了婚。后来，读完研究生和一个同学结的婚，留在大城市里，没花刘老太一分钱。科国是刘老太一生的骄傲，也是刘老太一生的疼。那一年，小孙子豆豆在老家过五岁生日吗。在夏天，栀子花盛放的季节，刘老太在老家给豆豆的生日，摆了二十桌酒席。刘老太在科国递来的钱里，又掏一部分，请了乡里的唢呐队。吹吹打打，热闹了两天。这天正日子，院里支起的两口大铁锅，炒得热火朝天。清蒸爆炒,油丸子，猪肚，牛蹄筋，花花绿绿的菜肴摆在院子搭起的一个平台上。唢呐手吹的腮帮子鼓鼓着，帮忙头刘老大，也就是刘老太男人的叔辈哥哥，刘姓家族在上刘村是大户。文革之前，刘家在上刘村设有祠堂，族里要是谁家有喜事或丧事，必来祠堂祭拜，焚香烧纸与燃放鞭炮。刘老太刻骨铭心的记着刘姓家族族规的厉害。但是，刘老太最忌恨的还是族规，这族规曾经害了好几对真心相爱的男女，使他们命丧黄泉，年纪轻轻的就投了故乡那条清水河。
　　
　　 那一年，族里一位叫春华的小媳妇。新婚当夜，男人猝死在床上。因为是晚上，男人的突然离世。春华成了被怀疑的对象，刘姓家族对她实行了族规惩罚，一辈子不需再改嫁。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不久，春华的公公雇了一个长工。种十几亩田地，这个愣头青名字叫彪三儿。没结婚，体格健壮。一顿吃四个窝窝头，春华做饭，先伺候公公婆婆在正屋吃了，彪三儿睡在马厩旁边的那间小厦里。春华每次要将饭菜用木头托盘端过来，在一边等着彪三儿吃完了。再拾掇走，彪三儿最喜欢看着春华葱白的脖子，纤纤玉手腕戴着的一只玉镯。那是一种艺术的美，只读过几天书的彪三儿，也知道春华的俊俏，是天生丽质。春华不和自己说什么，但是，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已经令彪三儿读懂了，她的寂寞与幽怨。
　　
　　 又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去别村子看社戏的公公婆婆，告诉彪三儿晚上别忘了，给厩里的几匹马上料。彪三儿大喜，这可是天赐机会。日思夜想的春华，今夜该成全我美梦了。
　　
　　 月色清凉，厩里的马安详地吃着草料。早秋的空气里弥漫着庄稼的馨香，彪三儿静静的站在马厩旁，呼吸了一下新鲜的气息。借着月色，朝春华住的西屋望了望。那屋还亮着灯，彪三儿一阵激动。手心里都是汗,正犹豫是不是去春华的房间.正房的木门却“咔哒”开了,一个身影,闪出来,蝶一样向这边走来……彪三儿一阵窃喜，知道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表面上文静贤惠，内心里却是孤独与寂寞的，而且，她的骨子里隐藏着说不出的野性之气。毕竟她还年轻，如花般的年龄！可恶的族规把她牢牢地定在世俗里，出不来。彪三儿没有任何犹豫，迎了上去，紧紧抱住了扑来的那个柔软的身子……
　　
　　 狂风暴雨过后，彪三儿懊悔万分，他做梦也没想到。房东小媳妇还是黄花闺女！春华将头埋在他怀里，他使劲的捶的着自己的头，懊悔不迭地说：都是我，该死！春华！我实在是管不住自己……原谅我好吗？”“我不怪你，彪三儿，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彪三儿说，“可是，你是刘家的媳妇子，我们……这是偷情，偷情懂吗？，春华说，”不不，三儿，我是心甘情愿的，天涯海角，我也要跟着你……我身子都给你了，就是你的人。我不管你有没有能耐，就只要跟你在一起！吃苦受累我都不在乎。”“好吧，可是，你放着好日子不过，跟我去受苦？你可要想好了！”
　　
　　 春华“忽”的坐起身，“不行，彪三儿，你马上带我走，不然，要是给老太太老爷子逮着了，交给族长，我们俩都得完蛋！”春华说着披衣下地汲上绣花布鞋，替彪三儿扣上对襟粗布上衣扣子。“我们趁他们不在家，赶紧走！我去房间收拾点细软，留着路上用！”春华回了房间，将嫁到刘家这三年积攒的钱和首饰，统统装在一只蓝布包包里。四下环顾了住了三年的地方，推开屋门，冲等在外边的彪三儿厉声说，“快走，天不早了，老太太他们不定啥时候就回来了！"就在俩个人掀开大门时，被刚从外面回来的公公婆婆撞个正着，怒火冲天的公公，喊来家族的男丁，把彪三儿扒光了衣裤，掉在一棵大杨树上，水蘸着皮带，狠抽，抽的死去活来。最后，将彪三儿扔在荒郊野岭。扒了一层皮的彪三儿，生死未卜。再说春华，被族规处罚，用钢钎子，将春华的隐私处捣得稀烂。最后，出于怜悯的村民把春花送到娘家。山那边的娘家，不到七天就含恨死去。
　　
　　 这种族规即使文革时，祠堂被当成了红卫兵的聚集地，也没有被取缔，刘老太死男人那年，才三十八岁。族长刘老大就义正言辞的告诉她，“弟媳妇啊！咱们老刘家一直以来，死了汉子的女人，都不能改嫁，我寻思着，你吧，也莫乱了纲常哈？你瞅瞅，你可有一帮儿女，这当娘的首先要做个榜样作用，啊！再说了，你改嫁了，孩子们命好，摊个好后爹，这一旦命薄，讨了个狠毒的后爹，你娃子跟你倒霉去，是不是啊？所以，你不可以改嫁。刘姓家族历来死男人的都没有再嫁！你好自为之！”言外之意，你刘老太哪里也别想走了。刘老大说，“瞧瞧还有着一帮崽子，吸溜着大鼻涕，脏兮兮的，猫狗的都不稀罕，你给他们找个后爹，能入股吗？”刘老太默不作声，谁都清楚，刘老大当着很多人的面说的这番话，就是最后的通牒。事隔不日，刘老大叫人送来了，刘姓家族共同凑集的粮食补票，还有八层新的衣服。刘老太因为没有再嫁，加上辛辛苦苦培养六个儿女长大成人，刘姓家族无不敬重她。再则科国考上名牌大学，成了家族的骄傲。所以，科国儿子过生日，帮忙头这差事，刘老大拦了过去，刘老大一吆喝族里的男女老幼，就都来帮衬。让刘老太没预料到的悲剧，就是在那天中午发生了。坐客车赶回家的科国一家三口，在刚入小县城的三岔路口，客车肇事，与一辆迎面开来的大型货车相撞。科国当场死亡，本来是喜庆日子，却陡然间变成了丧事。刘老太一头青丝就是在那一天一夜，骤然变花白！更为离殇的是，小孙子豆豆随他妈妈改嫁！城市的闺女，比不了乡村的女人，被封建世俗套牢一辈子无法翻身！那时候，刘老太倒是希望媳妇子也是农村的，那些族规在年轻人身上有约束。但是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孙子和大媳妇从她的生命中走远了，像一溜轻烟。
　　
　　 留下的老二老三两个倒霉蛋，不养活老的还造事儿。三儿的姐姐们都嫁在远地方，条件不错，经常回来看刘老太。提留的酒，食品，有时还塞几百块钱给刘老太。就被三儿和兰子看在眼里，二儿子媳妇一家四口住在村西头，离刘老太隔着四户人家。刘老太要是做啥好吃的，这一家子也不知咋知道的，吃饭时都来了。三儿子和兰子更不消说，爬上炕就吃。老二科东两个丫头，三儿子科南也是丫头片子。就豆豆一个续香火的，还跟了别人的姓！夜阑人静的时候，躺在炕上，刘老太最牵挂的还是豆豆。这个孩子三年前就改了现在爸爸的姓，随人家姓李。虽然，刘老太几次打电话，希望大媳妇子把豆豆领回来，看看。大媳妇子都推说工作忙，抽不出时间。实在想得急眼了，刘老太在今年春上，求科东厚着面皮领着她，去城里探望豆豆！以前，对刘老太很亲热的豆豆，对奶奶带来的落花生，板栗还有核桃，不屑一顾。豆豆说，“我们老师说了，不干净的东西不能吃。奶奶，瞧瞧，你带的东西脏兮兮的，都扔了吧。要不，送给小区门口那个要小钱的老头，”“哦，豆豆，你说奶奶给你的东西不干净？豆豆，这些可是奶奶辛辛苦苦种植出来的，你怎么说不干净呢？”“不干净就是不干净，我老师说了，吃了不干净的食物会拉肚子，还有啊，我爸爸说，今晚带我去吃肯德基，我最喜欢吃肯德基了！”豆豆说完，就不理奶奶了，手里的遥控器不停的拨换着，电视画面五颜六色的，摇着刘老太的眼睛，模模糊糊的，其实，那是刘老太的泪水流下来了，刘老太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跌入冰窖里。
　　
　　 大媳妇子自一进门就拉长个脸，见老太太对豆豆不满意，直接就火了，“哎呀，你这老太太，多大个孩子，和他一般见识，你也算吃了几十年高梁饭！二哥，把这些东西都带走，我们这儿什么都不缺！”刘老太清楚媳妇子下了逐客令，这些山货是刘老太太爬了几次山，辛苦采来的。如今大媳妇这么说，带走吧，不是，不带走吧，怕大媳妇子再说更难听的话。踟蹰了老半天，还是科东圆了场，“嫂子，这是老太太一片心意，你横竖也该收下。当官的还不打送礼的。你说呢？嫂子都是读大学见过世面的人，我和老太太一大早的赶车进城里，连口水都没喝！”
　　
　　 大媳妇子撮不住了，“哦，这样吧，”她抬腕看看手脖上的金表，说，“我带你们到楼下酒店吃点饭吧。”科东本来想答应，被刘老太制止了，“不了，大媳妇子，豆豆我们也看过了，这下午还要赶回去，走吧，科东，我们到车站吃。”科东本想说，来一次不容易，怎么也得下次馆子，打打牙祭，喝口小酒，这老太太不识抬举，非要走！也没办法，不满的跟在老太太后面朝外走，“刘豆豆，奶奶要走了，还不和奶奶再见？”谁知豆豆噘着小嘴说，“奶奶，我姓李，我叫李豆豆，我爸爸说了，李豆豆最乖了。”“奶奶再见，”在那一瞬间，刘老太被一种无法言喻的疼包围，大媳妇子也没做挽留，和科东走至三楼楼梯口，就听见身后“咕咚，咕咚”声，转过身，刘老太发现，楼梯口的垃圾箱上，正趴着她带给豆豆的几包山货！而大媳妇“啪”的关死了防盗门。泪水就淌了下来，回眸四楼豆豆住的窗户，刘老太的心碎成了万花筒。
　　
　　 无限的岁月中，刘老太最后悔的是，头些年村里有很多给她说亲的，她都一一谢绝了。花容月貌的刘老太就是古稀之年，媚眼也仍有当年的风韵。那个族长刘老大曾多次向她暗示，刘老太都没有搭理。刘老太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尤其是晚上，孤枕难眠。拿出男人生前留下的照片，常常看着触摸着，哭了停，停一会在哭。再笑，事实上刘老太是对着空气说话。几个女儿叫她去住，好好享享清福。刘老太说，“金坷蒌银坷蒌不如自己的草坷蒌，闺女啊！妈临死也离不开自己那二亩荞麦地儿”这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腿脚也不灵便了。那俩儿子别指望了，三个闺女背后就说，“妈，国家三令五申儿女要赡养老人，不成，你就上法院告他们去！”刘老太说，“哪有当妈的忍心去告儿子？要是去告，你们也跟着遭殃，掏养老费不说，就这官司，打下来咱没时间磨叽。”三个姑娘中，过的富有而且在大商城做副经理的老二，桂云说，“咱三个姐妹只有一块回家去，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商量商量，实在不成。妈，你也别心软，就去告他们。至于法院那里，有我呢。我找人打点一下。再说了，这官司一打准赢。请律师什么的，由我来。大姐三妹，我只希望你们别半道退缩。”大闺女新竹是老实人，“二妹，你要是告，那咱弟弟们以后会恨死我们了。”三妹听雨说，“依我看，还是坚持二姐的意见，回去和他们讨论一下。怎么着他们也不会吃人吧。”“嗯，听雨，大姐，就这么定了。妈，我今天就让张爱华开单位的车送咱们几个回老家。”刘老太太听了二闺女的话，心里就翻江倒海了，唯恐闺女们回来闹事，可这不闹，儿子媳妇又不当自己是人待。
　　
　　 刘老太最喜欢上二闺女家住，桂云家雇着乡下的小保姆，不用刘老太插手做饭，只要刘老太张嘴喊想吃啥，小保姆就做。做小学老师的听雨就不行，不愿做饭，男人也上班。谁下班早谁做，刘老太去了。这家务活就全摊在她身上，累的刘老太腰酸背疼。听雨心粗，从不体贴刘老太。在她家住不上半个月，幸好桂云来电话问她身体怎么样。刘老太说腰肌劳损坏了，桂云在电话里就来了气。知道三妹又叫妈干活了，让爱华开车过来接走了刘老太。听雨被二姐训了一顿，心里很不好受，也难怪二姐训。妈的腰肌劳损的了二十多年，又不是不知道。妈一来，她解放了，晚上去花园跳舞，一日三餐老妈做。洗衣服打扫家里的卫生也是老太太代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