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场小雨不期而至，于是，城市的景色，添了些妩媚和清爽。透过雨幕，细雨氤氲下的梧桐树竟然绿意盎然了，看着就莫名让人欣喜。而一阵风吹过，几片黄绿斑斓的叶子带着雨水飘离，晃晃悠悠后贴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又给人带来几许忧怅。秋渐深了！人的心境啊，就是这么善变，被眼前左右，忽喜忽悲，仿若由不了自己。
　　 已经两天，内子带着儿子去了岳母家。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我突然感到家的味道离我很远很远，几乎忍不住要打电话让他们回来。以往，我是不多有这种感觉的，莫非是我老了，还是因为秋雨的缘故……正胡思乱想间，手机响了。一接通，儿子炒豆子般的声音立马传来：“老爸，自在够了没有？快来接我，把妈妈丢在这里，嘻嘻嘻……”
　　 似抱怨似嬉闹的几句话，我的心却被塞得满满的，刚才的落寞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坏蛋，你就不能再让我消停几天……”我边打电话边着急慌忙地找车钥匙……
　　 儿子牙尖嘴利，但更会哄人，我的同事都拿他当开心果。老婆也像长不大似的，除了不愿意好好吃饭，好像也没其他毛病。我偶有抱怨，但大多是装的，因为我想让他们别老吵吵……呵呵，其实我们很快乐。
　　 有了这些，家，于我而言，便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温暖。有人说，你这是没出息，缺乏进取、独立精神；有人说，不精彩，毋宁死；还有人说，家，就是一种束缚。这算不算一种畸形的看法，我不能裁决，但我知道，如果这一切和家有了冲突，我倒乐意接受平庸的生活。
　　 人生的价值靠什么来呈现，年龄不同，看法自然是千差万别。许许多多的小年轻，习惯于每天精彩，仿佛不这样，他就感觉不到活着。这时候的家，于是就成了累赘，他们像刚会飞的黄嘴麻雀，叽叽喳喳，忽上忽下，尽情享受着无拘无束的感觉。这还好理解——人不轻狂枉少年！还有的人，已经不年轻了，却不甘心平淡心情，非要开个反季节花。殊不知季节过了，开花也很难结果，就算结果了，恐怕更多的也是苦果。
　　 我们之所以不是无足鸟，那是因为有个地方永远在等待，等待我们去落脚。有人说，家，是一个躲避风雨的地方，是一个永远亮着灯的地方，是心灵可以完全放松的净土……这些说法自然是不错的，但好像不够去诠释家的全部内涵。
　　 完整的家，是唯一个可以成全人格完整的地方。
　　 以往，这些东西是以一种道理的形式存在于我的概念中的，虽然涉及这方面反证的故事很多，但差不多都拿它当故事听了。但当我接触了真实，却只希望它是个故事。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所在学校，每个年级都设有一个阳光班。所谓阳光班，对象是高分、贫困学生，高一是最琐碎的——需要严格认定。书本费以外全免，每年另补助两千块钱。这还不算最吸引人的，教师的配备都是各科翘楚，哪个家长不动心？这本是好事，也就因为好事了，产生了许许多多的不规范操作。人微言轻，潜规则我管不了，但既然被领命了，我希望除了这些极少数以外，尽可能做到公平，所以，每年都会花费极大的精力去甄选。因而，家庭走访就是其中必须的步骤。
　　 有这样一个事情，孩子的成绩相当可以，材料也很齐全，但材料上的字迹却不像是一个初中生所能写出来的——笔画流畅，措辞、布局很讲究，代笔是毋容置疑的。这样的情况不多，我怀疑是另有蹊跷。因为利益的缘故，是有人原意造假的——借别家的状况，达到自己孩子获得资格的目的。这时候的大人，因为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往往是不愿意被自家孩子知道的。所以我想，再去看看应该很有必要。
　　 走访中，事情很快就清楚了，确实是代笔，但情况基本属实。之所以代笔，是因为这孩子不愿意。原因么，他认为自己家不算贫困，不需要被可怜。我不想说这孩子境界高，也许他认为这样很没面子。但是，只有具备这样单纯的世界观基础，才有可能生长出高尚。我对这孩子很好奇，就让村主任领我去他家看看。
　　 孩子父亲做手艺，母亲种田，供俩孩子读书，所以家境很一般，符合学校设定的标准。进去时，只有他母亲在家，听了村主任的介绍，她显得很紧张，时不时朝外张望，好像怕谁进来似的。后来才知道，她是怕孩子突然回来，知道自己瞒着他做了这些事情，更怕自己的造假影响孩子的前途。
　　 我宽慰道：“作为家长，你的做法可以理解。再说，你家的情况基本符合要求，我会照实上报的。”
　　 她这才不那么拘谨，很殷情地倒水拿凳子。晌午了，本来预定在村主任家吃午饭，因为没见着这孩子，我便答应了留在她家吃饭。于是她乐颠颠地忙活开了。快吃饭的时候，孩子回来了，浑身泥猴似的，手里举着一把莲蓬。他正想喊他母亲吧，一见只有个陌生人在堂屋坐着，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衣服跑进了后院，接着传来哗哗的水声。不一会他就进来了，头发滴着水，背心半长裤。虎头虎脑，很壮实的小家伙。
　　 他很腼腆地说：“叔叔您好，我……我看看饭得了没。妈……”他兔子样窜进了厨房。
　　 当他知道我的身份后，吃饭都不上桌子，很害羞。他母亲表示歉意，我倒理解，孩子嘛，哪有那么多心眼？
　　 他吃饭很快，不一会就又盛了一碗饭。我正想夸奖两句，他却对我说：“老师，你慢慢吃。”又对他妈说：“妈，我给三婆婆送饭去！”
　　 “哦，去吧，记得把昨天的碗也拿回来！”
　　 光吃不说话，是挺尴尬的，我便随口道：“怎么不叫来一起吃，这多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是村里的一个孤……也不算是孤老吧。她也不是没饭吃，就是不大想动。她孙子和我家小东打小一起长大，所以……老师，吃菜吧！”她的神色颇为不忍，岔开了话题。
　　 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可以想见那家的情况是不大顺当的，所以我便不再追问。刚放下碗，小家伙回来了，空着手。他扯扯母亲的袖子，好像有话说。他母亲好像不意外，说：“怎么，又不吃？”小家伙看看我，低声说：“昨天送去的还没动，你最好是看看去。”
　　 他母亲站起来，很歉意地说：“老师，我得看看去。哎，这可怎么好？”
　　 “去吧去吧，呵呵，劳烦您半天，我也该走了。”见此情景，我也适时告辞。但小家伙望望我，欲言又止。我摸摸他脑袋：“要送送老师？”他憋红了脸，犹豫着……最后捏起拳头，很急促地说：“不是，我是想您去劝劝三婆婆。”
　　 我很不可思议——他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且不说不了解情况，我就是个生人，怎么好去说三道四？
　　 “小家伙，你怎么想的？说说，我去了又有什么用？”我把这问题丢给他。没想到他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是老师吗？肯定特会做思想工作。”原来，在他眼里，老师是这么的神通广大。他母亲插嘴了：“老师，娃不懂事，您别见怪。”她又说：“小东，老师很忙的，不要麻烦老师！”
　　 “哦！”小家伙让到一边，低下头。
　　 见他很失望的样子，我不忍，便对他母亲说：“你家这孩子，很有同情心，是个好孩子。小东是吧，走，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这孩子呀，打上小学起，就把老师的话当作圣旨，作业不做完，觉都不睡。一根筋，认死理！真愁人！”小东母亲也跟着，边走边说。
　　 我却真心欣赏这孩子，便说：“听话，努力，还善良，一定有出息，你还愁什么？等着享福吧！”
　　
　　 接下来的，才是我今天写出这篇文章的目的。
　　
　　 小东嘴里的三婆婆，已经年过七旬，可我进去的时候，她还抽着烟。女人抽烟，就算是城里，也是极少见的，更何况农村，还这么大年纪？屋子以及屋里的陈设，除了一台小彩电，给人几乎是上个世纪的印象——红砖瓦结构，没粉刷，一碰有红色粉尘落下；水泥谷仓，旁边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好像放那儿就从没动过；老式的神龛，上面挂的还是毛主席……
　　 见有陌生人来，大概以为是民政的吧，她立刻嚎啕大哭起来。模模糊糊听得出，她在说自己怎么这么可怜。小东制止了她，说：“这是我的老师，来看看你。不要可怜巴撒的！”
　　 老人很失望的表情，“哦”了一声，便用袖子擦着脸上的眼泪，接着抽烟。她不是在假哭，这我绝对肯定。
　　 见我站着没走，便问：“老师是吧，有事吗？抽烟！”说着，她欠起身递过来一支香烟。
　　 “呵呵，你抽，我不会，不会！”我是抽烟的，但不当着孩子的面抽。
　　 做孩子的思想工作，我有经验，可是……
　　 “老人家，怎么不吃饭？小东多懂事，看孩子的面，也吃几口吧！”我绞尽脑汁才说出这几句。
　　 “吃什么吃？早死早托生！”老人好像很气愤。
　　 “您别这样啊，小东该多伤心？”我觉得来这儿，是个极大的错误。
　　 “伤心？娘的个天，娘（音nia）的个熊逼(意思不明)……”她开始一拜一拜地拍打着膝盖，边哭边咒骂着什么，时而伤心时而憎恨的表情。口音似乎是河南的，再加上哭诉着，我听不大明白。
　　 “那么她是远嫁的了？”我转向小东母亲。
　　 小东母亲点点头，边陪着流泪边翻译……
　　 事情慢慢明白了。这样的事情，放在当下都市年轻人身上，恐怕也算得是稀奇——老人儿子跟一个女的私奔了，至今杳无音信。要是个女的倒还能接受，一个自主婚姻、有老娘有儿子的男人玩私奔？什么样无耻的男人有这种勇气，什么样的女人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小东妈妈说，她媳妇其实很不错，吃苦耐劳脾气好，人也整齐，就是个子矮点。谁都知道那人不愿意在家种田，有了媳妇照看田地老娘，他便快活地出门打工了。开头两年还蛮好，有几个钱寄回来，慢慢地反转来要钱，最后失踪了。此前，同去的乡邻就说过他在外面跟一个小发廊的老板怎么这么了，估摸着……于是托人寻找。最终没有找到。
　　 老人儿子跑了以后，媳妇呆了三年，见无音讯，留下七岁的孩子也离开了。他妈妈开始还时常回来看看，一来这边防贼似的（怕拐走孩子），二来那边的家庭有压力，便慢慢稀疏直至不来了。
　　 当事小孩叫朋朋。据小东母亲说，他小时候极懂事，读书比小东不差，全镇第八名升入初中。后来稍稍大些了，知道了父亲的一些事情，就慢慢变了。暴躁、贪玩、小偷小摸，最后索性不上学，跟着那些没人管教的孩子白天黑夜不着家。他婆婆本来开着个小卖部，被他偷拿明抢，本钱都弄光，只好不做了。
　　 国家的政策好，什么救济、低保都没少他们一点，村里也可怜他们，口粮田都是大家帮忙收种，可都经不起朋朋花撒。去年春上，为了婆婆不给钱，差点掐死她。村上的人看不下去，要收拾他，结果他跑了。没多久，他因为偷盗，被送进了少管所，强制管教两年。
　　 听了这些，我很郁闷，也很感慨。一对光着屁股长大的朋友，因为家庭的缘故，分明两个世界的人了。我不能指责朋朋，他的现在，完全是被动的，是被家庭塑造成的。我不知道他父亲会不会自责，就算会，毁掉一个孩子，自责而死又能弥补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去劝慰，或许，任何的语言，都不能让这位老人不仇恨所有的一切。或许朋朋父亲在追求所谓的爱情，但什么样的追求需要用残忍去获取？也许朋朋有一天能变好，但那些切掉的东西，能不能再长回来……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
　　 人的世界，分物质和精神。对物质需求的态度，可以看出人的精神面貌，对精神欲望的态度，可以看出人的修养，只有当这些都有个正确的取向，才算具备了完整的人格。而这些，靠什么去获取？被影响！
　　 影响人的东西很多，家庭无疑是这一切的基础。这不是什么大道理，而是事实。试想一下，正常人所做的一切，其思想根源，哪一方面不是从家庭出发？很显然，朋朋的父亲在这方面的认识是缺乏的，冒昧地揣测一下，或许他自己的成长环境也缺乏这方面的影响。恶性循环，朋朋的现在，预知的几率当然就很大了。
　　 我们所努力的一切，说到底是在塑造抑或完善自己期望的精神世界。欲望，表象上看，仿佛归属于精神，实质上，却是最物质化的一种精神活动。而物质，是生物存活的基础，说排斥就显得太假了。所以，两者间的和谐，才是真正的理性。小东的成长环境是趋于理性的，他现在读高二，成绩很稳定，和进校的排名差不多，他的未来可以设想。而朋朋，再有九个多月就该出来了，他的未来……
　　 不屑于眼前者，收获一世的失落，不屑于家庭者，万劫不复。
　　 你我有个家，成员行为尽可能做到理性，只有这样这才能产生家的味道，进而才能成全每个家庭成员，于是，这个家的未来就可以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