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处处桃花
　　 离开般若寺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雨，寺院就显得更加破旧了。我没带伞，就那么淋着雨离开。很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楚楚的疼痛。我想起师傅平日安静的眉眼，突然就很想见见欧阳，那个叫师傅至死都念念不忘的人。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顺着路一直往前走。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山下的每个地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反倒省却了选择的烦恼。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我的僧衣却还是干的。那些雨水只是打在身上再滑落。师傅说心如明镜台，不敢惹尘埃。原来一切都只是经过，并未留下痕迹，就如我身上依旧干爽的衣服。
　　 饿的时候我就去找人家化缘。有些人递给我食物的时候会轻轻叹息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做了和尚呢？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惋惜。我不知道和尚两个字在他们心里是怎样定义的，只能微笑以对。众生平等，只是立场不一样罢了。我又何尝不在为他们的无为终老叹气。晚上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去找废弃的小庙或已经没有人烟的旧宅过夜。每次我都能发现一枝盛开的桃花。我知道那个叫小桃的妖精一直跟在我身后，可她没再出现固执的喊我公子或骂我臭和尚。只有那枝桃花映着我洁白的僧衣，是谁说的，成佛路远。
　　 一个人的时候我从不说话，早课跟诵经早被我忘在脑后了。我不愿一切都成为模式，不能破俗，何来正果？
　　 一直的行走叫我遇见不同的人和事，生来病死，尔虞我诈，纷乱的尘世就像很小的时候师傅讲给我的故事，一幕一幕，一段一段。而我总能置身事外，旁观那些无谓的挣扎。有时候我会想，佛、人与妖，究竟那个是最愚昧的呢？这个问题纠缠成一个结，叫我泥足深陷。
　　
　　 然后我就到了灵隐寺。
　　 到灵隐寺的时候方丈正在开坛讲法。那天灵隐寺香客如云，我站在门口的时候还在想，师傅小时候的般若寺，大抵应该就是自己眼前见到的样子吧？
　　 有和我年龄相仿的和尚领我入寺，才知道空明方丈于今日邀方圆百里大小寺院的和尚来听他讲经，印证佛法。大殿门口，空明紫红色的袈裟分外妖艳，以至于我竟忽略了他的样貌。我安静的做在蒲团上，听他们辩论些生或死的话题。空明说话的声音很柔和，像水一样缓缓的淌过，叫人平静。所以我全然没去注意他们说的话题，只是一味的沉溺在空明的声音里，直到天黑，所有的人都退场，我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
　　 空明慢慢走到我面前，我们对视很久。他说师兄从哪里来？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须眉都洁白了，这样大的一个和尚竟然叫我师兄，很滑稽的样子。可我不敢笑，只能毕恭毕敬的回答小僧来自般若寺。空明用很奇怪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叫我渐渐不安。周围的僧人都聚集过来，他们也在好奇为什么方丈会对一个外来的和尚如此青睐。我强忍着不安的冲动，终于听见空明说，师兄请跟我来。
　　 空明带我去方丈室，很简洁的屋子，没有多余的摆设。他招呼我在他床上坐下，叫师兄见笑了，我本以为所有身外之物都是强求，所以连椅子都没准备一张。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坚持要叫我师兄，可已经忍不住对眼前这个清修的老人钦佩起来，在这么大的灵隐寺，想做方丈一定有可以服人的地方。有服侍的僧人递来茶水，空明招呼我喝茶。即使他一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我知道他一定有话要对我说。我们谁也不先开口，强忍着坚持，就像谁一开口谁就着了相似的。
　　
　　 一直到天就要亮的时候，空明终于开口，师兄身上有桃花，以师兄的修为本不该有桃花缠身的啊？我知道他在说什么，真是个爱管闲事的和尚。连我身上沾染了小桃的妖气他都要管。我努力保持微笑，方丈大师不要再喊我师兄了，我叫佛缘。可是他却没有为我的话题转移注意力。是不是师兄有什么苦处，要知道修道之人，最怕坠入魔道了。他一说魔道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欧阳，师傅说欧阳现在已经一心向魔，魔跟佛真的是两个极端吗？
　　 大师请告我何谓魔何谓佛呢？
　　 空明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因为我竟问了个这么幼稚的问题。魔求利己，佛讲究恩泽四方。是以有别。
　　 我轻轻叹息，然后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空明看着我摇摇头，慢慢离开。
　　 我还在想空明的话，为人和为己，佛与魔。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对魔这个字如此厌恶，即使是为自己，可是，谁不是在为自己呢？难道这是错吗？我想除非我真的去体会下，否则不会知道什么是魔的。我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觉得难过，要是师傅知道的话，他一定会很伤心。
　　
　　 远远的听到惊呼声，小桃的声音。我穿窗而出，远远的看到她爬在空明的身前，嘴角流着鲜红的血，就像一朵怒放的花。空明扬着手里的禅杖，眼神里满是悲伤，我听见他说，桃妖，谁叫你滥闯灵隐寺呢？佛门重地岂是妖魔之类能随便来去的吗？希望你下一世能投胎做人。空明说话的声音很慈悲的样子，我却不知道怎么一下子讨厌了这种慈悲。赶过去挡住他即将砸下的禅杖。空明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一副早知道你会来的表情。然后他就转身走开了。他说佛缘，你本是身具惠根的，何苦一再沉溺呢？要知人世的七情六欲上身的话，会毁了你多年的修行的。
　　 小桃缓缓擦干嘴角的血迹，表情没有了平日一贯的妖娆。我过去挽她起来。越是靠近她，桃花的香气就越浓烈。没人知道，我经常会想起一个人在桃林里发呆的那些时光，那时候的一切都很安宁，远离了世俗的肮脏和流离。小桃说，成佛路远，公子可曾后悔？这是我第一次跟她距离这么近说话，突然发现她竟是个如此安静的女子，不，是纯净。
　　 一个人总要走很长的路才能知道自己是否后悔。我想我的路才刚刚开始。所以我只能坚持着走下去。因为我现在停住的话，就远不知道路的那头会是什么？小桃，你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的，那些人世的感情束缚不了我的心，因为我是生下来就与佛有缘的，这是师傅说的，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我不想叫他失望。小桃，谢谢你的桃花，你知道吗？那些怒放的桃花总叫我有还在般若寺的错觉，似乎师傅就在身边，于是我便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和你，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小桃，回你的桃林吧。
　　 小桃的表情一瞬间失望。她离开的时候正条路上都落满了桃花，她说我不会阻住你的路，公子，可是也请你别束缚我的自由。我回或不回，无须别人左右。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坚强，狠狠的样子。那是个很奇怪的妖，她并不残忍，反倒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