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欧阳
　　
　　 空明一直在大殿等我。天还未亮。黎明前的黑暗最是冷清。佛像庄严的大殿里，空明看我的目光充满怜悯，叫我忐忑不安。
　　 佛缘，想必你也听师傅说过欧阳，怎么就是不明白佛与魔只是一念只差呢？
　　 我知道空明指的是什么，可依旧不明白为什么他坚持要杀小桃。难道她一直跟在我身后也是错吗？由树修炼成人，千年风霜换来的生命，我想应该是更值得被尊重的。他们总说我是个固执的和尚，却没发现真正固执的其实是他们自己。太坚持原则就失去原则本身的意义了，这点，很少有人去想。
　　 我看着空明，我想我和他并不互相了解，这次聚在一起也只是因为他想叫我妥协罢了。叹了口气，我想转身出门，却听到空明说，你可知道你的资质本是千年一现。命中注定你遭受十世轮回之苦才换来今生修道之身。佛缘，切记勿为外界左右心神，难道你想浪费这一世，再等千年吗？
　　 我知道空明说的十世轮回。在离开般若寺的那天我就看到自己的前世，看见自己在纷乱的尘世里卑微而无耻的生存，才知道不管有多么骄傲的心，我们始终是命运摆布下的一颗棋子。所以我成佛的心意无比坚决，因为那样的肤浅叫我害怕。
　　 可我更想趁今世心灵剔透的时候去弄清楚那些生命里的未知。空明一直在身边说话，他说佛缘，你可知道今生我和你是注定纠缠在一起的。我终于转身走出大殿，身上的僧衣已被冷汗湿透，我想我下意识里应该是畏惧空明的，难道我心里真的有邪念吗？
　　
　　 我决意离开灵隐寺，即使这里的氛围叫我觉得安然。在早上的时候就赶去跟空明辞行。他不说话，只是微笑，我讨厌他这种东西一切的笑容。我想，做为一个很有修为的僧人，他应该是谦逊忍让的，可他对我却咄咄逼人。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离开了灵隐寺。
　　
　　 可我不知道出寺后我要面对的是不停歇的暗杀。一路上的山、石、树、木都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刺来一刀或一剑。这样的暗杀并不能叫我死亡，甚至不能叫我受伤。可我必须时时警惕，不敢放松。
　　 那些来暗杀的人和妖都被我轻易的杀死。我是个和尚，但只对那些平和的生命仁慈。可是太多的杀戮叫我疲惫，我甚至不知道这些暗杀的原因及指使者。
　　 然后我就来到了这个开满桃花的山谷。那些妖艳的桃花叫我觉得安全。在般若寺的那些日子，使我喜欢在桃树下打坐，渐成瘾。
　　 我在开的最艳的桃树下盘膝而坐。僧衣已经然了风尘，使我看起来有些憔悴。桃花簌簌的落下，快沾到我身上的时候全部变成毒箭。我闭目微笑，那些花和箭便如水气一样在阳光下蒸发了。我说出来吧，我已经看见你们七个了。
　　 小桃就在那七个妖娆的女子当中，不敢抬头看我，怯怯的表情。
　　 我看见小桃对我欲言又止的神态，然后看她落泪。师傅曾经对我说，所有的杀戮都是由心引起的，心若无杀念，无论情势怎么逼人都不会起作用的。我当时还在好奇，有人要杀自己时，我们怎么会没有杀念呢？可现在我只能在那些舞动的身影间穿梭。那些杀念，止于桃花。若这些桃妖在瞬间死亡，那么这一树的桃花也就凋零了吧？
　　 小桃是唯一没动手的，她心事重重的看着我，公子，外面的世界太过凶险，不如转回灵隐寺去吧？我冲她微笑摇头，既然选择了路，我想我不会回头。纷乱的人影就在此时停下，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徒劳无功，一个个冲我微笑说抱歉，然后离开。我喜欢她们这样优雅的道歉，所以任由她们离开。只剩小桃一个面对我，我想我就要知道关于这些谋杀的原因了。
　　 是欧阳。小桃没等我开口便告诉我答案，她只是怕我误会她。欧阳下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公子，欧阳现在已是群魔之主，我看你还是先回灵隐寺吧，只有那里是我们这些妖怪不敢滥闯的。
　　 我想事情一定不是表面上这样简单。欧阳如果要杀我的话，早在我离开般若寺那天就该动手，而不是拖到现在，除非他只是想逼我回灵隐寺。
　　
　　 小桃看我的表情写满了担心。桃花映着她的脸，恍惚见我的僧衣仿佛又成了粉色。那些时间，在般若寺的那些时间，好象又转了回来。师傅在大殿等我回去，我在桃花下看夕阳，小桃隐在耨朵花瓣间看我。那时的种种是那么亲切，可转眼却已物是人非了。
　　 我说带我去见欧阳吧，我想见见传说中的师叔了。
　　 小桃一脸的不可置信。她不会明白，有些事情是逃不过的，不如早点去面对。我又听见她的叹息，她说，真是个固执的和尚。
　　
　　 我们走过的每条路都有桃花。那是个淘气的妖精，她喜欢让桃花在指尖缓缓盛开，再散落到两旁的树上。我一步一步跟在她身后，就走在桃花的香气里了。我对这样的香气觉得亲切和安然。暗杀没再继续，叫我忍不住好奇。
　　 小桃喜欢走路的时候不停地说话，说她在般若寺后山的桃林里安静地看着我一天天长大，她说你知道吗？我那么喜欢你在树下打坐时紧抿着的唇，我把自己隐藏在每朵落下的花朵中想落在你唇上，可却总不能如愿。我在你身后一个人寂寞地跳舞，那些落花是我散尽的繁华，我不能靠近你便叫那些花凋落在你身上，你知道吗？你是个优雅的和尚。我在小桃的自言自语里微笑，从不说话。小桃偶尔会给我讲她那六个姐妹，讲到高兴的时候就在大路上跳舞，完全无视路人惊异的目光。我的心底一直是暖洋洋的，阳光仿佛是窗胸而过，干脆直接地照上我的心。空明说我十世的劫难只为这一颗心，晶莹剔透，七窍玲珑。
　　 比起刚从般若寺离开的时候，我更喜欢这样的行走。那时候的人世充满暗斗，人们苟且而卑微的存活。可现在，因为多了一个叫小桃的妖精，路途开始有了纯净的粉色。但我坚信小桃不会给我带来纷扰，毕竟，她不是我的情欲。
　　 我们穿过层层的人群和荒芜的原野去见一个叫欧阳的人。这样的穿行叫我逐渐沸腾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得到欧阳正在很远的地方注视着我，这样的感觉叫我兴奋。
　　 然后就到了魔山。
　　
　　 小桃说所有的命令都是从山顶的宫殿下达过来的，没人去过那个宫殿，也没人见过欧阳的脸。她说我只能带你走到这里，我知道我无法改变你骨子里的坚持，但是公子，请保护好你自己。小桃说完就消失不见了。那个妖精，她在平静的时候叫我公子，在失控的时候喊我和尚。
　　 我顺着路往上走，能感觉到有很多妖精隐在路的两边对我张望，他们大概也在好奇能在一天时间杀死四十多个妖的和尚会是什么样子。可我的心不停留在他们身上，山顶的宫殿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打量我，我知道那是欧阳，师傅说的那个舍佛想魔的师叔。
　　 那么大的宫殿只有一扇门。我推门而入，里面漆黑一片。但这并不影响我打量房间的布局，墙壁上写满了《金刚经》，正对大门有个很大的雕像，竟是师傅。我瞬间难过起来，师傅，你可知道离开般若寺后，我已经陷入那些尘世的未知中，无法脱身了。
　　 我知道欧阳就在这间屋子里，可就是找不到他藏身的地方。我低头下拜说，弟子佛缘，特来拜见师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四壁间回响，然后有声音从师傅的雕像上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