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菩萨蛮》李煜
　　
　　 王世藩决定离开美国回中国发展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胸膛里是一颗几近枯死的心——对太太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失望了，而是绝望，一点念想都没有了，但还维持着不离婚不过是因为小女儿还小，尽管美国人对离婚见惯不怪，到底突然在家里不看见了父亲或者母亲孩子都会有些不安吧？世藩跟太太一致同意为了孩子且先保留法律上的婚姻关系，等到孩子大一些再谈离婚的事。
　　 当然，太太也有太太的打算。太太很清楚错误在她一方——毕竟，在外边找了情人红杏出墙的是她。当然，早些时候也起过跟世藩离婚跟情人结婚的念头的，只不想情人竟实在不是个东西，一听见说她打算要离婚跟他结婚立刻就变了脸。先是找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劝她不要冲动，继而又背着她飞快跑去他女朋友那里，对着女朋友哭诉，说一时猪油蒙了心犯了胡涂才会被有夫之妇勾搭诱惑，但是已经知道错了，所以祈求女朋友能够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他，又信誓旦旦的发誓，如果她原谅了他，他一定会全心全意的照顾她保护她，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当然，让女朋友回心转意的誓言还是那一句：“假如我再背叛就不得好死！”明明知道男人的誓言都不可靠，但最后关头女人还是会相信。女朋友眼泪汪汪的原谅了男朋友曾经的背叛，两个人不仅重拾了旧好，还拉了手一道找到了世藩的太太，义正言辞的告诉她请她以后不要再纠缠不清了。世藩太太完全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局面，一时手足无措，又羞又愧，但情急之中倒也没有失掉多少理智，匆匆打发走了情人跟他的女朋友之后，立刻回到家请求世藩先不要跟她离婚，毕竟，孩子还小，等孩子大几岁再离婚各自寻了出路也不迟。再说，四十岁正是男人的黄金年纪，非但不会有任何感情上的担忧，倒反而更容易吸引女人。女人就不一样，一过了四十岁就江河日下了似的，虽说如今世道有些变了，即便男人不再从前那样似的挑剔女人的年纪，到底四十岁的女人会让男人望而却步的，华人世界里的男人在男女上总是比较幼稚的心理——喜欢年轻貌美的异性，女人稍微有些年纪在婚姻市场上就折扣了又折扣的。太太看着世藩，她都不怕再等几年，他怕些什么？
　　 尽管世藩并不太清楚太太跟情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太太一张男人相似的方脸突然老了几岁似的还是让他感觉出了一些什么，看看太太没有化妆的憔悴不堪的脸，世藩点点头同意了，但是离开美国回中国的计划却没有改变——回中国是衣锦还乡，再说，离开中国已经十年了，没有人知道十年间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又都是一些辛酸的往事，也不犯着跟人诉说，徒增加了父母家人的担忧。况且，自小世藩就是他父母的骄傲，如今更拿到了博士学位，又拿到了绿卡，尽管绿卡拿到的那么辛苦，到底拿到了，工作也极体面，怎么能够不回去？记得从移民局出来的那一刻，低头看看手中那张小小的卡片，世藩心里百感交集——这一张小小的卡片里头有多少他的辛酸？世藩简直不忍回头想，紧咬了一下牙，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都变白了，世藩下定决心回国，一刻都不等了。
　　 其实，世藩回国也不单单是为了不想再跟太太继续，还有一层就是他总觉得对不起父母。每每想起来父母，世藩心里就火辣辣的刺痛刺痛。当初，小女儿出生夫妻两个又要忙学业又要忙工作，简直顾头不顾尾的焦头烂额，就商量着将世藩的父母接了过来帮忙，也是太太的亲娘早几年就已经归西了，有个继母，到底不是亲妈，又没有怎么接触过，就没有跟岳父开口。只是，父母过来后，太太的态度实在恶劣，好像对待下人似的看待公婆，最终撕破了脸不欢而散。世藩记得送父母上了回国的飞机后自己开车回家的时候那种疼惜、歉疚、绝望等各种痛苦的心情交织在一起，看着高速公路的围栏真想一头撞上去死了算了，但是又想到两个女儿，尤其小女儿，才刚刚咿咿呀呀学语的年纪，世藩的心简直撕裂了似的，又好像在火焰里头两面煎熬着似的。将车子停在紧急停车带里，世藩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后来，世藩打电话回家从弟弟口中知道父亲回去后大病了一场，母亲更是一度不跟任何人讲话，只一个人闷待着，叫人看了既难受又困惑，也问过父亲，却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世藩也无法说明，心里刀割似的，对太太愈发不能够原谅了。但是，孩子太小，绿卡也还在等待中，世藩不得不咬紧牙关，硬挨着过了几年。终于，世藩可以长出口气了。世藩感觉自己的心早已经飞回去中国那个小县城了，他迫不及待的订了机票，告诉太太他要回国了。太太完全不吃惊，只说既然他回国发展更好就回去好了，至于她，事业发展在美国，况且，孩子的教育总是美国的最好，所以，她跟孩子不会跟了他回去。世藩原也没有这样打算，只跟两个女儿说：“爸爸以后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拎个箱子，世藩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家门，到底心里有些说不分明的酸楚。
　　 自小世藩就是有大志向的人，他清楚的记得祖父在世的时候经常跟他唠叨：“世藩啊，你要记得，男人一辈子要有出息，要做到三件事，第一，做官做大官；第二，挣钱挣大钱；第三，娶妻娶美妻。”当然，世藩自小就聪明过人，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就数他最聪明，父母也就尽力栽培他，世藩也没有辜负了父母长辈的期望，书念得一等一的好，不然也读不到博士。工作后，因为跟太太感情不好，就将全部精力放在了事业上，还真真是那句话：“上帝关你一道门，开你一扇窗”，世藩的事业做的非常好，可以说是顺风顺水，这一次被总部调到中国就是职位上又上升了一个台阶，亚太区副总裁，世藩回国真的是衣锦还乡。
　　 世藩出国前没有到过上海，对中国的这一个第一位的国际都市可以说完全不了解，尽管在美国念书工作的时候也遇见过几个上海人，还跟其中的两个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但是，对于上海，世藩还是真的没有多少兴趣，也没有想到过会跟这个城市有什么瓜葛，纵然会有机会去，到底不过是惊鸿一瞥罢了，世藩的工作总是到处飞的，上海如今的国际商务地位不低，时不常的去一趟总免不了，但是，世事难料，世藩也不预料到自己回国发展的落脚地会是上海，当初还以为会是香港呢。站在虹桥机场的出口，世藩四下里看看，心里一阵阵的感慨——终于回来了！过去的种种不愉快世藩一点都没有想起来。
　　 世藩原以为离开伤心地又是衣锦还乡心情可以好起来，但不想到的是母亲在他回国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听见这个噩耗的时候世藩正在酒店参加一个很重要的酒会，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世藩的心狂跳了几下，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果然，接通后一个哭腔传进耳朵里：“哥，妈走了。”世藩一下子眼前就黑了，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一张堆满了关心的瘦长的脸——世藩回国后招了一些过去的朋友在公司工作，谈家宁是他在国内念研究生时就认识的朋友，又前后脚出国念书，只是，谈家宁不像世藩是真正念书的人，到底也最终念完了书，拿到了博士学位。但是，谈家宁没有世藩那种做什么非要做到的决绝，看见实在拿到美国的绿卡太艰难就立刻去了加拿大，倒飞快就拿到了加拿大的绿卡，过了两三年护照就换了，但是却一直都是失业状态。也是，谈家宁的博士学位原就是糊里胡涂拿到的，又是冷门，加上身体略微有些残疾，怎么会有人愿意给他工作的机会？世藩离开美国前给谈家宁打电话，问是否愿意跟他一道回国，他可以给他一个工作的机会，谈家宁很快答应了，如今在公司做HR的工作。工作之余，朋友两个会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什么的，世藩家里的一些事谈家宁也知道一些，不过从来不发表什么意见，只偶尔会劝解两句：“世藩，想开点吧。人活在世上，哪能世事如人意？你看我，腿不好，虽然也拿到了博士学位，嗨！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加拿大吃救济找工作呢。你就不一样了，书念的好，事业也顺风顺水的，发展的这么好，多少人羡慕你呢。”世藩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活了四十岁了还能不明白？但是突然从旁人的嘴巴里听见到底又有些不舒服。世藩是很骄傲的人。
　　 世藩埋头在工作中，整天忙得陀螺似的，母亲去世的悲痛好像减轻了似的。谈家宁看着世藩，微笑着：“世藩，我就佩服你这一点，总能够将工作做的这样出色。”世藩淡淡一笑，家宁貌似夸赞的拍马屁他听见的多了也就不当桩事了。至于家宁，世藩有些进退两难的为难——已经不止一次不止一个人在他跟前抱怨家宁了。家宁很平庸，这一点世藩很清楚，不然也不会一直找不到工作。不过，家宁在平庸上又多了自负是世藩没有想到的，毕竟，世藩跟前，家宁从来都是一种俯首称臣的态度。可是，家宁在其他同事跟前却似乎总有些颐指气使的，是因为他们的交情？抑或家宁自己有很高的学历？世藩不很清楚，但是世藩觉得家宁是很简单的人，没有那么多的曲里拐弯，纵然有时候有些小家子气似的斤斤计较，到底没什么大碍。再说，世藩听见过说身体有不便的人往往会比较敏感，世藩也从来都不跟家宁计较些什么，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世藩好像一个老大哥似的，但是事实上却是家宁年长了世藩四五岁。
　　 世藩想着要找个机会跟家宁聊聊，毕竟，家宁是他带回国来的，果然有一天家宁做不下去了两个人朋友还是要做的。世藩打电话给家宁，约好了周末一起吃晚饭。
　　 家宁走进饭店的时候世藩吃了一惊——家宁的身畔还有一个人。家宁脸上笑嘻嘻的，看着世藩：“怎么？不认识了？我表妹柳莺呀。”世藩看着柳莺，脸上的神情半胡涂半明白的，微张了嘴：“柳莺？”虽说是在看着柳莺，却是在问家宁。“是呀。怎么，不记得了？我在XX大学教书那会儿，你经常去我那玩儿，她也去，你们见过好几次呢。”家宁看着世藩，倒有些惊讶的声口。柳莺倒笑起来：“王大哥是贵人多忘事。”声音清脆娇媚，世藩不禁笑了起来，就招呼家宁和柳莺坐下。
　　 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热闹的聊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柳莺在旁边，世藩要跟家宁说的话完全没有说，只东拉西扯的说着过去的一些往事，聊天中世藩知道了柳莺大学毕业后就去了日本，也是刚刚回国，但是丈夫因为还没有完成学业依旧在日本，她在日本待得太无聊也厌烦了，就自己带着儿子先回来了。世藩看着柳莺：“儿子几岁了？”柳莺咧嘴笑了一下：“两岁多了。”世藩看着柳莺脸上的笑，不禁呆了一下。柳莺皮肤稍嫌有些黑的鹅蛋脸上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戏台子上的伶人似的吊了起来，倒反而增加了原本略微有些往外凸出来的大大的眼珠子的转动空间似的，灵动的犹如小鹿一般。一张嘴并不很大，不笑也看不出什么特别，咧开笑的时候嘴角略微有些歪，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娇滴滴的妩媚。“砰砰”两下，世藩又微微惊了一下，好像听见了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似的。柳莺转过头去跟家宁说了一句什么，两个人都没有看见世藩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动。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回国还在休整期，柳莺并没有找工作的念头，当然也是因为她婆家颇有些背景，自己娘家虽然不比婆家，也是有些根基的，即便她不出来工作也依旧是锦衣玉食的少奶奶。柳莺的手里握着大把的时间。没事柳莺总喜欢跑了来找家宁。世藩也知道尽管家宁的腿脚有些不便，并不妨碍他平素是一个极有趣味的人，家宁的业余生活总是多姿多彩的。每每柳莺来找家宁玩儿家宁就会叫了世藩一起，开始两次世藩并没有去，母亲离世的伤痛还没有完全过去，另外就是世藩总觉得要跟家宁保持些距离，毕竟，已经有几次他听见有人背后嘀咕他在利用职权袒护家宁，世藩并不想让同事感觉自己是任人唯亲的老板。家宁似乎并没有觉察什么，倒反而益发热情的招呼起来，世藩也不好回回都拒绝，常常三个人一起出去，也不过是吃饭聊天——世藩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爱好，甚至连电影院都多年没有进去过了。好在家宁跟柳莺都是有趣的人，聊天的话题天南地北的，很是热闹，世藩慢慢的心情也明朗了起来，也不再是先前话不多的样子了，但到底也不是“话痨”，尽管总是他最后掌控了聊天的内容。世藩就有这样的能耐，什么事到了最后，往往掌控权就在他的手里了。
　　 世藩发现柳莺在偷偷注意看他是半年以后。柳莺说在家待得实在太无聊要出来找工作，因为世藩认识很多人就拜托他帮忙留意看是否有合适的工作，世藩答应了。过后细想，又有些不解，毕竟，真计较起来，不论是柳莺婆家抑或娘家，要给柳莺安排一个工作都完全是小事一桩的，但柳莺却找了世藩。世藩心里略动了动，仔细回忆了最近跟柳莺见面的情形，不由得心脏“砰砰”跳了几下——最近柳莺看他的目光里总好像是有些特别似的。世藩的身上莫名其妙的燥热起来，但是，他摔摔头，却甩不掉咧开嘴妩媚的笑着的柳莺的脸。
　　 第一次主动给柳莺去电话是因为有了好消息——一家日本商社刚刚在中国设置了办事处，恰好前些时候在一个商务酒会上办事处的主任也参加了，跟世藩谈的很是投机，接触了几次竟有些酒逢知己的感觉。世藩也很高兴，毕竟，回国有一段时间了，除了家宁和跟着他一道回国的史蒂文之外，再没有什么关系比较近的人了，况且，史蒂文到底年轻了几岁，有些事情也不犯着跟他说。这一个藤田不一样，两人年纪相仿，对待事情的很多看法都跟世藩能够聊到一起，让世藩高兴之余又有些感慨：家宁怎么就不行？家宁关注的事情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果真跟他聊一些正事，他除了附和也说不出旁的，让世藩既无奈又失望，但是又说不得，心里有些后悔怎么会一时意气用事招了家宁到公司来。当然，世藩是热心义气的人，对待朋友，能够帮忙的话他总是会伸出手的。世藩跟这一个藤田虽然还谈不到是朋友的地步，到底两个人都有些惺惺相惜，一道吃过几次饭。最近一次共进晚餐时突然手机响起来，是柳莺，打电话寻问工作的事，藤田听见了就问了一句，世藩也没有多想，就把柳莺的情况简单告诉了藤田，藤田听完，微微一笑：“王Sir，如果你的这个朋友愿意，可以先给我一份她的简历。”世藩楞了一下，但立刻点点头：“那我先谢谢你了！”藤田轻轻摇摇头：“我们确实是需要一个既熟悉中国又熟悉日本的人。”世藩笑了，端起酒杯，跟藤田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