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四点，龙岗商会大厦里的新闻发布会在主持人的总结陈词中圆满结束。骆棋收拾好摄影器材，背上包，跟随记者群下了电梯，离开大厦。盛夏炽烈的阳光，晒得路面发白。体型微胖的骆棋走过一小段路到达泊车位时，已是汗水流淌。
　　 骆棋刚拉开途观越野车的后排车门，一位瘦瘦的脸色惨白的大妈在他车尾的地上“咚”的一声跪下并大喊：“大记者啊，求求你帮帮我吧！”
　　 骆棋吃了一惊，迅速把物品丢到座位上，然后上前去扶大妈：“大妈，您这是干嘛啊？”
　　 大妈哭着说：“大记者啊，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吧！”
　　 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跪地拦路的事，话说回来，自己只是靠一支笔生存的记者而已，又没掌握大权，能帮大妈什么忙呢？骆棋不知大妈唱的哪一出戏，只能劝说：“大妈，快起来，不然别人以为我在虐待老人呢！”
　　 大妈扭头向左，看见两个过路的行人扭着脖子在看他们，这才借骆棋的力起了身。
　　 骆棋小心地把大妈扶上副驾座位，然后开小跑绕过车头坐上了驾驶座，舒了一口气，说：“大妈，您说吧，什么事？”
　　 两行泪水从大妈眼里夺眶而出，大妈痛不欲生地高呼：“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待缓和了点，又说，“他们早上出门时都好好的。刚才有人打电话来，说我儿子被人杀死，拉进殡仪馆了；说我女儿进了公安局。叫我怎么办才好啊！”
　　 “那您知道出了什么事吗？您女儿在哪里？”骆棋追问。
　　 “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打电话来的人说，是福田公安分局，对，就是福田公安分局！也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大妈的双手在颤抖，眼神一片茫茫然。
　　 骆棋皱着眉头看着满面泪流的大妈，直觉告诉他，大妈没有撒谎，他用力握了一下大妈颤抖的手，说：“大妈，别担心，我熟悉路，这就带您去。”
　　 一路上，陌生人的电话反复在大妈耳畔萦回：“你是田秀珍吗？我是深圳市福田公安局的……”这通电话如同晴天霹雳，不停地朝田大妈兜头而来。田大妈第一次遭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时，晕倒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醒来，她从龙溪小区跌跌撞撞地走到她扫了十几年的龙岗路，竟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询问。那时，她的眼里，烈日高挂的天空是黑暗的，街道和周围的房屋是歪斜的。她正不知该去往何方时，恰巧遇上了曾经在电视上见过的骆棋。
　　 骆棋的余光扫视到了大妈痛苦的表情，为了转移大妈的思想，他询问大妈家里的情况。大妈眼里，流露出一言难尽的辛酸，不过，既然记者问了，就要如实回答。
　　 田大妈到周家填房时，丈夫周大生的儿子周海才六岁。田大妈待周海视同己出。周海这孩子一直很听话，读书成绩也好。后来，田大妈生了女儿，取名周媛媛。周家不富裕，没有一技之长的田大妈就做清洁工帮着养家。周海上大二时，周大生因工死亡。周海勤工俭学，以优异的成绩念完了机械设计专业。周海毕业后找到了对口的工作，为了养家和供妹妹读书，周海晚上还在网上兼职做设计。田大妈在龙岗路当了十几年的清洁工，因为是临时工，两年前被清退了。周海成天忙于赚钱，周末也很少出去玩。就这个夏天，周海才和回来休暑假的妹妹出去了几趟。
　　 “那您知道他们最近出去干什么吗？”骆棋听了田大妈的讲述，问。
　　 “不知道，他们年轻人的事，即使说了，我也不懂。只记得我女儿背了包、儿子拿了个蓝色文件袋出门。”田大妈眼神忧郁地回答着。
　　 “哦。”
　　
　　 【二】
　　 骆棋小心地驾着车，以确保既快又安全地抵达目的地。路上车辆不算多，但各种车辆的油漆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令田大妈心里发慌。
　　 骆棋在福田区公安分局外停好车，然后扶着田大妈走进分局。在骆棋的咨询和带领下，田大妈见到了穿着血衣坐在那里浑身发抖的女儿。田大妈边喊着“媛媛”边扑上去与女儿抱头痛哭。
　　 “妈，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周媛媛的脸如粉刷过的白墙，长发散乱地粘在脸上，目光杂乱无序。
　　 骆棋向一名公安了解情况后得知：田大妈的儿子周海是在华联大厦至深南中路之间的巷子里被杀死的；与周海一同死在案发现场的另一人，正在身份辨认中；周媛媛及她的被当作物证的挎包将被扣留，要等调查清楚才能处理。其他的细节，公安人员表示，不方便透露。
　　 瘦弱的田大妈苦苦向带走媛媛的人央求：“公安同志，我女儿才念完大三，这么单纯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一定是弄错了！要不然，你们抓我吧，求求你们，放了她！”
　　 “田大妈，这里是公安局，不是菜市场。你女儿牵涉的是刑事案件。我们不能讲人情！”一名留在室内的脸型棱角分明目光锐利的公安回答。
　　 周媛媛神情木然，夹在一前一后的两名公安人员之间，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骆棋上前扶住田大妈，温和地安慰：“大妈，当心身子。案件总会水落石出的，”其实，他自己的心也是揪紧的，看样子周媛媛是一个弱不禁风的清秀女子，怎么可能杀死两个男人？何况还有一个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骆棋扶住田大妈的双肩，“大妈，您别难过了。相信我们的公安同志，一定会还媛媛清白的。”
　　 骆棋把田大妈载到殡仪馆。管理人员在陪同他们去停尸房的路上说，他们到案发现场时，地上除散落一些黑白木耳外，没看见别的物品。
　　 田大妈看见浑身是刀伤的儿子的遗体，两眼一黑，双腿发软，幸好被一直搀扶着她的骆棋及时抱住，才未倒下。
　　 田大妈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骆棋的副驾座位上，骆棋握着方向盘，他们已经在车辆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了。骆棋是个细心人，把副驾的座位靠背调得很低。看田大妈醒来，骆棋说：“大妈，公安有交待，您儿子死于凶杀案，我们只能看一眼，不能久留的。”
　　 田大妈哭着说：“为了这个家，我儿子连找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有时间去与人结仇。”
　　 这么说，应该不是仇杀。骆棋在心里思忖。可是，周海的文件袋又去哪里了呢？骆棋想不出该怎样衔接案件。
　　 骆棋把田大妈送回龙溪小区，还不放心，就留下来陪大妈。他买了晚餐，端到田大妈面前。没有胃口的田大妈在骆棋的劝说下，喝了半碗粥。骆棋把碗筷收拾干净，然后陪在田大妈身边。
　　 “大记者，你回去吧，我这个老婆子不要紧的。”田大妈有些不安。
　　 “大妈，您就叫我小棋吧。我父亲在山东的哥嫂家里，我一个人住在深圳，回不回去无所谓的。我很久没感受到家的温暖了，您就像我记忆里的母亲一样慈祥。在这里，我很有亲切感。”
　　 “这孩子真会讲话。”田大妈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田大妈和骆棋聊了很久，才在骆棋的劝说下，去休息了。
　　 骆棋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打开自己的手提电脑，整理关于新闻发布会的稿件。
　　 晚上十一点半了，敲键盘敲得脖子酸的骆棋起身来，边做扩胸运动边闲走。并不宽敞的客厅里，茶几、电视墙和物品架都干净得可以照出人影。物品架上放着几个相框。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田大妈夫妻坐在前排；清瘦的周海站在周大生后面；周媛媛站在田大妈背后，短发清汤挂面般地垂下，脸上荡漾着青涩的笑。上面一个格子里的周媛媛的单人照，像是近期拍的，披在胸前的一缕长发，如丝般黑亮；一张瓜子脸上，褪去了青涩，浮上清水芙蓉般的秀丽。骆棋凝视着照片，忽然想起周媛媛惊慌哭泣的样子，又看看那张只有一半人还活着的全家福，心情沉重起来。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暗下决心，要为她们做点什么。
　　
　　 【三】
　　 “哥哥——哥哥——”夜里，周媛媛大叫着醒来。白天那惊悚的一幕，被黑夜撕扯成碎片，零零散散地覆盖了她的睡眠。她后悔没有一下子砸死那个该死的歹徒，让歹徒多活了几分钟，就在那短暂的几分钟之后，一直像父亲一样疼爱她的哥哥，一直是家庭顶梁柱的哥哥，在她面前闭上了眼，永远地离开了她。她坐起身来抱着膝盖，泪水涌流，发呆。
　　 清晨，双眼红肿的田大妈从卧室出来，看见在沙发上熟睡的骆棋和茶几上的手提电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没有料到，素昧平生的骆棋昨天会热心地帮助她，还在昨夜细心地开解她。她感觉有些对不住骆棋，让骆棋睡了一夜沙发。她在朴素实在的骆棋身上，看到了他儿子的影子。田大妈呆呆地望了一阵，轻手轻脚地去做早饭了。
　　 骆棋吃过早饭，带了一套周媛媛的衣裤出门了。他把稿件交给报社后，又去福田公安分局问询情况。
　　 下午，公安分局的人通知田大妈，说是经查证深南中路的监控“天眼”，证实了周媛媛所说的全是事实。
　　 昨天，周媛媛背着挎包先从大厦出来，歹徒从她身后抢包，她拉住挎包带子，和歹徒拉扯起来。后从华联大厦出来的周海见状，快步冲上来，左手将歹徒扳过身，右手对准歹徒鼻子猛击一拳。歹徒被打出鼻血，猛然放开与周媛媛的拉扯，从裤兜里掏出刀，刺向周海。周海来不及躲闪，被刺中左下腹。摔倒在地的周媛媛见哥哥被刺，吓得大叫。歹徒转身欲再去夺周媛媛的包，被周海抱住。歹徒回首再刺向周海，周海倒在地上死死抱住歹徒的右腿不放。歹徒红了眼，握着刀子蹲下身在周海身上一阵猛刺。惊恐中的周媛媛见围墙边有砖头，抱起来砸向歹徒头顶。被砸痛了的歹徒回过头，又起了杀周媛媛的心。说时迟那时快，在歹徒已经储备了力量的右手向前刺时，周海拼尽全力拖住了歹徒的右手。歹徒一时间没有得逞，转身合并了左手的力量，挣脱周海的手。歹徒觉得周海碍事，疯狂地刺杀周海。忘记了疼痛的周海拼尽力气喊着：“媛媛，快跑，快、快报警——”周媛媛见歹徒已经丧失人性，抱着砖头狠狠砸向歹徒。歹徒顿时停止了刺杀，倒在地上……后来，从华联大厦出来的人见到触目惊心的案发现场，惊慌地报了案。等公安局和急救中心来人时，歹徒和周海都停止了呼吸。
　　 公安局认定，周媛媛的行为属正当防卫。
　　 骆棋接到田大妈的电话后，主动请缨接周媛媛。当骆棋把干净衣裤递给周媛媛时，周媛媛惊奇地看着他，又见是自己的衣裤，才接过手去卫生间了。路上，骆棋看着目光呆滞默默流泪的周媛媛，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抽了两张车载纸巾递给周媛媛，只字不敢提昨天的事。周媛媛接过纸巾，左右来回的擦泪。两个人从分局到龙溪小区，一句话也没说。
　　 田大妈见到满面失血般苍白的女儿回来了，又是喜又是悲，杂陈的五味在心里翻江倒海，泪水，夺眶而流。周媛媛大喊了一声“妈——”径直扑入田大妈的怀里，汹涌的泪水顺着附在脸上的头发不断流淌。跟在后边的骆棋见状，默默地擦拭悲喜交加的泪水。
　　 为了帮田大妈操办周海的后事，骆棋每天出入龙溪小区，成了周家的临时顶梁柱。每和周媛媛接触，骆棋总是言语谨慎，唯恐给嗓子都哭喑哑了的周媛媛增添心理打击。
　　
　　 【四】
　　 “棋哥，我和妈妈做了你喜欢吃的饺子，你下班了过来吧。我们等你。”二十天后，周媛媛的声音已恢复了出谷黄莺般的清脆。
　　 “哦，有饺子吃了，我一定来。呵呵。我争取赶在下班前把这篇稿子写完，那就不多说了啊。”等周媛媛先挂了电话，骆棋才放下电话，心里如灌满了蜜糖一般，脸上不由得漾起甜甜的笑。
　　 坐在骆棋办公桌对面的小魏看见骆棋接听电话的神情，调侃说：“棋哥，看你一脸的喜气，有好事上门啦？是不是媛媛约你？”
　　 “小魏，别瞎说。”骆棋嘴里在嗔怒，心里却充满愉悦。
　　 在去龙溪小区的途中，骆棋特地去超市买了上好的黑木耳、银耳和大枣。到了田大妈家门口，骆棋按下门铃，安静地等待。来开门的是周媛媛，她穿了一条白色长裙，化了淡妆，清丽的瓜子脸两旁，长发宛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骆棋瞪大了眼睛看着媛媛，嘴上没好意思说什么，脸上却分明写满了对媛媛的赞美。
　　 周媛媛见骆棋站在门口看着自己发呆，脸上浮现一抹红霞，羞涩地说：“棋哥，进来吧！”说完，接过骆棋左手的礼物转过身去。一头黑长发和白色长裙在那一转身中，开成了黑白两朵花。那一刹那的花姿，跃入后面骆棋明亮的双眼，影印在他空旷的心地。
　　 周媛媛把礼物放在茶几上，就去摆碗筷盛饺子了。田大妈从厨房走出来看见了礼物，带着几分责怨的语气说：“叫你来吃饺子。你又去破费。”
　　 “大妈，别客气。知道你喜欢用黑白木耳加红枣炖汤，我顺便买了点。”骆棋摸了摸寸头，憨厚地笑。
　　 “棋哥，洗了手过来入座吧。”周媛媛在饭厅里喊。
　　 “哎——就来。”骆棋应了一声，去了洗手间。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棋哥，这是我做的藕馅儿饺子，你尝尝。”周媛媛夹了一个饺子放进骆棋碗里，然后把手衬在脸上，看着骆棋吃。
　　 骆棋夹住饺子蘸了调料，再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点头称赞：“嗯，果然不错，皮儿劲道，馅儿脆嫩，媛媛，你真行！”
　　 “再尝尝我妈妈做的西红柿馅儿的饺子。”周媛媛挑了一个中间透出橘黄色的饺子夹给骆棋。
　　 “也不错，是另一种风味。”骆棋品尝后发表意见。
　　 “那你多吃点。”周媛媛又给骆棋夹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