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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父亲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13-09-25 11:05:12      字数:3009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就一直留着浓密的“八字须”,偶尔也会让这打眼的“八字须”盖过上嘴唇。
  父亲是一副标准的农民汉子身材,有着强健的肌肉和骨骼,身材魁梧,小脑袋的镶嵌,整个形象有些像现代的安卓标志了。父亲的整张脸比较沧桑,唯独比例失调的是那张大嘴,上嘴唇浓密的胡须也会随着嘴巴大小的收缩而跳动着。他一回到家里,家里的任何角落里都有他的声音,因为他的劳累,心中总有一些怨气,发发牢骚而已,一直到吃饭都是喋喋不休,所以弄得我跟三哥不上桌吃菜,光是吃饭了。
  父亲对富裕的人家总有些他个人看法,比如古老二开小卖铺,生意很火的时候,他总是会说富不过三代,对于那些买电视机的人,他总会说是投机倒把,是一种浪费……父亲是生在旧社会,活在新社会,他历经饥荒、文化大革命、洪水、地震……让他的人生充满了传奇的色彩,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过来人”,该经历的现如今都谱写在了他满脸褶皱的脸上。
  我们一家人的所有开支都是靠父亲下苦力来维系的。常年累月,积劳成疾,他有腿痛的毛病,后来经赤脚医生给开了几副中药泡酒,他喝了好些年都不见好转,再后来就用去痛片、阿司匹林等药止疼,慢慢的父亲便对阿司匹林有了依赖性,只要犯痛的时候,就嚼两颗阿司匹林,他说这样就会好些。也就是这样,只要我们有什么小痛小病的,父亲总会给我们几颗阿司匹林,说:“小病不死人,能捱就捱,吃了这阿司匹林就好了。”
  对于吃药,父亲总有他自己的讲究。我小时候怕打针吃药,最怕吃西药,西药片苦并且大,总是会卡在喉结的位置,难以下咽,基本上我是吃一片西药片就吐一次,后来没办法,父亲给我磨成粉,当冲剂服用了,而父亲吃西药片,总爱先在嘴里嚼一嚼,他说虽苦,但得力(意思是药效吸收快)。像中药,父亲将熬过的药渣也会拿来嚼一嚼,他总会在第一时间响起这样一句话“恨病吃药”。
  记得我读中学的时候,学校离家远,乘车也需要一个多小时,走路快的话也要在五个小时左右,我基本上是走路回家的,心里想着能省下车费为父亲买瓶阿司匹林,父亲拿到我给他的药瓶后,很欣慰也很感动,摸着我的头说:“以后你长大了会有出息的,我苦了也值得。”
  父亲勤劳且能吃苦耐劳,他什么都好,唯独脾气不好。父亲嘴巴大,且厚,所以不善言辞,每次别人总有理的时候,回驳两句,他便大打出手。他这样的脾气,在自家屋里都吃亏,更何况在外面呢?所以,父亲勤劳终生,身边无亲戚无朋友,但我作为他的儿子,必须并且也有义务为他养老送终,我做到了。
  父亲经常会对母亲拳脚相加,口舌相争那便是家常便饭。
  苦难的生活能磨砺人的意志,更能激奋人心。我从出生到现在都在逆境中煎熬,而父母却在这种苦难的日子中相继老去,我们在一天天长大,时间就是最好的见证,我们能留下的也只有那一点点的回忆了。
  
  父亲兄弟姊妹五个,他排行老大,其他从未将他当大哥看,就因为他脾气臭。五兄妹相隔较远,但走动还是挺方便的,爷爷奶奶离我们家较近,所以逢年过节什么的,五兄妹总会碰头一聚。那个时候因为我的表兄表弟一大群,相聚一八仙桌,不多不少,父亲会拿他的教师、粮食局等工作来炫耀他曾经年轻的过去。父亲眉飞色舞,唾沫四溅,讲述着当教师所教过的学生,其中大姑、三叔,以及古老二的媳妇都是他曾经的学生,那时候由于他自己的不称职,醉酒后将学生锁在教师一天一夜,很多学生都屎尿拉得满裤子都是,政府给他以“不作为分子”请辞,父亲眉飞色舞后一阵叹息:“只怪太年轻,好玩。”
  当父亲讲起他的粮食局工作的经历,他更是满腹怨气。六十年代的时候,父亲在村里还算年轻有为的青年,小学毕业后便分配到县粮食局任职。通过一年的努力,他逐渐被上级领导认可,得到领导的欣赏,当他回忆起这段过往的辉煌,他叹息说:“如果我一直在粮食局里工作,现在可能是局长的位置退休了。”说完,满脸惆怅。父亲说那份工作完全是因为爷爷奶奶的不支持,三天两头给他发电报,告知:母病危,速回。父亲给单位请假回家探母,回家后见奶奶无恙,知其真相是因为奶奶想念大儿子才出其下策。爷爷奶奶是生在旧社会,也活在旧社会,养儿育女是必须为自己养老送终的,由于县与本村相隔甚远,且行程不便,一年到头回家也只能春节相逢,奶奶不甘,认为自己的儿子须在自己身边,待父亲回到爷爷奶奶身边后,奶奶不让父亲再去县局工作了,最终连行李都没收拾,就这样无以告终。父亲每当说到爷爷奶奶,他都会说:“以后我的儿子要是像我一样有出息,我支持,坚决不走别人的路,让我儿子来说我。”
  父亲这两个故事是他一生的故事,有时候他像阿Q,有时候他又像孔乙己,还有些时候他更像祥林嫂,我不知道父亲对鲁迅知道多少,他的装束包括打眼的胡须,有些像鲁迅的膜拜者。曾几次开学,父亲送我去学校,他背着手离开的背影,让我的同学跟我说:“真的挺像鲁迅。”那时父亲在我心目中总是一个非常伟岸的且遥不可及的形象,简直就是我的偶像。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整个县城都兴起一种邪教——“信主”。
  信主的基本教义跟基督教完全一样,唯独不一样的就是:人可以不用劳动,坐享其成,作为主的忠实信徒,主会给予我们最大的恩惠。如若生病,便是你所犯下的罪过,主不可宽恕,忠诚祷告,忏悔,不打针不吃药,自会痊愈。当时这些教义是我听到最多的,让我听到最多的也是“爱”字,只要人心中有爱,便会得到最大的恩惠。那段时间,来我们家宣传的,邀我们信主的人络绎不绝,父亲一直不拒绝也不肯定,因为信主的人到我们家来来去去的多了,也便让周围的人认为父亲开始信主了。直至后来,村里的某家男主人信主发疯致死,导致那家女主人上诉传至省里,后严厉查处信主相关事宜。
  县里下达命令要求抓出一批作为典型批判,以示众人。
  整个县里都在纠正这些不良教义,宣传要大爱无私,博爱,人还是需要劳动才能获得生存,生老病死并非上天安排,应按需救治。
  父亲当时很害怕,从他的话来讲,感觉又回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现在就像那时的“打倒牛鬼蛇神”一样,父亲惶惶不可终日,好几天都不曾出门。其实父亲根本没有跟他们同流合污,人言可畏。那个开着大喇叭的车,上面用绳子捆绑的五个人面前都写着几个大字:“信主是邪教!爱祖国!爱科学!”没过几天便开到了我们家门前,从前面警车里下来四个带帽子穿着制服的警察叔叔,到我们家里要把父亲带走,他们说有人举报父亲信邪教。
  父亲当时不服,大呼:“我娘生!不信主!我娘生!不信主……”当时围观的人群越积越多,人群里指手画脚,说什么的都有,小孩子们淘气往车上挂牌的罪人扔泥土和石子。车上还有一个妇女,他们始终没有抬头,大喇叭的声音一直不停的广播:“请乡亲们一定要做好自己的本份,爱祖国,爱科学,坚决抵制一切不良的反动行为……”
  最终,父亲被抓上了车,跟其他的那几个人一样,面前挂着一个大牌子,而父亲仍然高抬头,仰天大吼:“我娘生!不信主!”
  父亲的一生都将谱写着传奇,虽然他脾气很臭,但他的心地是善良的,父亲和母亲是患难夫妻,他们终究是谁也离不开谁。到后来我有了小孩,将母亲接到身边给我带小孩的时候,那种生离死别的情感在父亲和母亲之间一步步上演,这是后话,待我后续慢慢道来。
  我对父亲的情感是随着我的成长以及阅历而改变的,而我这一生最大的愧疚就是对父亲,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父亲离开我们的时候,享年七十四岁,在他临终前,我没能在身边,后来三哥告诉我说父亲走的时候,嘴里还低喃着我的乳名,当时的那种心酸与痛楚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从那以后,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照顾好母亲,不再让愧疚填满心中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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