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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果果第一次看到父亲头上的白发时，她泪湿了双眼。从没有好好的陪父亲一回,在他向晚的岁月中，果果何曾静下心来，和他说说话。是的，父亲已经像一棵老树，斑驳的树干上，刻满了日月的沧桑。根根脉管，极尽干沽的河床。那曾经风雨过的，汁液饱满过的，青翠欲滴过的，都是过眼烟云了吗？
　　 果果知道，父亲挚爱着脚下的土地,土地是他的生命，儿女又何尝不是他的最大希望。老实巴交的父亲，在读了四年书后，就被爷爷打发回家,做了整劳动力。下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挣一毛钱一个的工分。那样苦涩的日子，养育父亲的，依旧是地里收获的粗包谷，槐花菜团。吃的父亲胃肠不消化，营养不良。但还得和大人一起，修梯田，插稻秧，揽牲口。父亲，在不清楚爱为何物时，家里给他相亲，漂亮的山谷幽兰，一对粗粗的大辫子，走在乡间，犹如绽开的山丹丹。回眸一笑，百媚生。兄弟姐妹九个的兰香，排行老二，假如不是饥荒之年穷得吃不上饭，兰香是不会嫁到张家的。穿着蓝花格偏襟褂子，会一手好女儿红的兰香，早有了心上人。货郎儿，刘海儿。
　　 当年，刘海儿挑着货郎担儿，只要一进南阳沟，就有很多女人，争先恐后围拢过来。抢着与刘海儿搭话，英俊的刘海儿能言善辩。还会唐诗宋词，恰恰兰香也懂诗词歌赋。那天，油菜花开满地，飘香的四月，兰香也站在一堆女人中间，在刘海儿的货担前选，红头绳。选好后，刘海儿没要钱，“妹妹，就算哥哥送给你的。”“不要，无功不受禄，”兰香说。刘海说，“兰香，你别推辞，像你这么好看的姑娘，我就是天天送花给你戴，也愿意啊！”那些女人都取笑兰香，“兰香啊，刘海喜欢你，就嫁给刘海吧。”兰香羞红了脸，扔下钱就走，女人们也相继散去。刘海儿却在地上，捡到了一只，绣着玫瑰图案的手帕。上有四行小诗。“昔日赏花情暗涌，却悔未曾轻折枝。含苞初蕾疏香气，回眸已近黄昏时。”刘海儿就知道，这一定是兰香丢的。他将手帕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陶醉的闭了下眼，如过和这样的尤物睡一个晚上，就是死也瞑目了。刘海儿急忙把手帕揣在兜里。继续吆喝着，卖针头线脑，大姑娘头绳，小媳妇兜肚来……吆喝到兰香家门口，兰香的几个弟弟堵在门前。“我姐不买货，你走吧。”刘海儿哼唱起山歌。“哥想妹来，妹可想哥，太阳出了这山坡。狗尾巴插花满街跑。妹妹，哥在等你啊……”
　　 刘海儿翘着脚，往墙里望。却不敢靠前，因为兰香的弟弟个个凶巴巴的。
　　 兰香弟弟们说，“你再不走，我们可要放狗咬你。”刘海儿说，“叫你姐出来，我有话说，真的。”兰香的弟弟，果真放开家里的大黄狗。刘海儿慌张的往后退，大黄狗呜呜的吼叫着，刘海儿丢下货担就跑。兰香及时喊住了大黄狗，“大黄，回来！你们一边玩去。”弟弟们嘻嘻哈哈走了。兰香面对着刘海儿，害羞的低着头，双手摆弄着大辫子。“找我有事吗？”刘海儿掏出那只手帕，“这是你的吧？”“是啊，我掉的，还给我。”“不给了，”“为啥？”刘海儿又凑在鼻子下闻了闻。“真香啊，兰香，你名如其人啊。留给我，当我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兰香说，“想我做什么？”刘海儿见四下无人，在兰香的额头亲了一下。兰香说，“你好坏。”刘海儿捧住了兰香的手，“能嫁给我这个货郎吗？”兰香低低的说，“这事的俺爹娘同意才行。”
　　 刘海儿叹了口气，知道兰香的爹娘，不喜欢货郎。他们对货郎有成见，认为货郎走南闯北，花心。兰香老实，嫁过去会受欺负的。刘海儿耷拉着脑壳，“兰香，就怕你爹你娘不同意啊！”兰香，哦了声，对前路也是一片黯淡……“我走了，你要多多保重……”刘海儿担起货郎担，恋恋不舍地望了兰香几眼，“兰香，你等我啊，一定要等我。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上门，向你爹娘提亲！”
　　 兰香咬着薄薄的嘴唇，深深的点了点头。“好，刘海哥，兰香等你。”
　　 没等担货郎刘海儿来求亲，村里的张家，带着糕点，几尺花布，几斤面粉。上门来了张家后生，张云昌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兰香没有心动，兰香日思夜盼着，她的刘海儿尽早来求亲。可是爹娘已经答应了张云昌，金秋十月，收获的季节，就娶兰香回家。爹娘是相中了张云昌的大身板，还有张家是个手艺人家。张云昌的爹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家里虽不是太富足，可大米白面的不间断。兰香家有着如狼似虎得四五个弟弟，一顿饭，围在锅灶前，娘包一大锅槐花菜饼子，不会功夫，就风卷残云，没有了。打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张云昌的爹满口应允，秋天，只要兰香进了张家门。张家每年会给兰香家，两担谷物，红薯和土豆，还有张家换洗的衣服，过大年给兰香家赏金。张云昌的爹之所以很高兴，应承下来。是因为风情万种的兰香，看她的身段相貌，是传宗接代的好土地。张云昌只兄弟两个，大哥小时候患了大肚病，不幸夭折了。张云昌的爹倒是哥兄弟六个，张云昌父亲是老六，大哥支援朝鲜战争，死在战场上。二哥结婚后，不务正业，吸大烟，嫂子离他而去。正好，八路军来村里征兵，二哥就去了。这一去，杳无音讯，生死不明。三哥四哥是正儿八经的农民，生了几个丫头片子，没留下后。五哥做了上门女婿，有了儿子，但也是单挑。轮到张云昌，老六，这个张家的老疙瘩，说什么也要给儿子找个差不多的做老婆。张家有实力选媳妇，五间亮堂堂的琉璃瓦房，旁边还有一幢苫草厢房。张云昌不会木匠，问题是家底殷实，这是兰香爹娘最看重的。
　　 兰香死活不同意，爹说，“就这么定了，婚姻大事由不得你做主，咱说话不能不算数。”兰香说，“我不嫁，要嫁你们嫁！”爹说，”反了你，我们把礼物都收了，你想做什么？”
　　 “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几个弟弟在一旁说，“爹，兰香姐喜欢那个小货郎。”
　　
　　 2
　　 兰香爹说，“大逆不道，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要是小货郎也能拿出这些儿，供你弟弟们吃喝，度过这饥荒年。我立马就答应他来娶你。”
　　 “爹你别逼我，长这么大，我纺线，砍柴，只读了两年书，就听爹的话下来了。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是个百依百顺的闺女，可这次，爹，你就让我做一回主吧！只要嫁给刘海儿，你让我干什么，我都同意。”
　　 “兰香啊，女人哪有自己个找婆家的？村里人笑话，再说，张家待咱不薄，我们可不能亏了良心。”“妈，我……。”“好了，兰香，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时间久了，就会有感情了。”兰香流着泪进了房里，对刘海儿的相思，刻骨铭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兰香喜欢小货郎，就被张云昌听到了。老头见多识广，赶紧置办彩礼，六尺红绸斗篷，一对檀木箱子。上等的女儿红酒四坛，包谷四担，钱二百。又给张云昌做了套蓝色中山服，一切打扮停妥。张云昌的爹，雇了辆马车，浩浩荡荡的去了兰香家。
　　 兰香的姐妹兄弟很赞成兰香嫁给张家，面对那比较丰盛的彩礼，以及张家带过来的糕点，几个弟弟吃的意兴阑珊。谁也没有考虑兰香的心思，一项逆来顺受的母亲，只是悄悄地抹泪。张云昌越看越爱这个山丹丹花般的兰香。张云昌蒙着胆儿，过来邀兰香出去走走。兰香托说，“头疼，不去。”爹在堂屋吼道，“青天白日的，在家也能坐得住！快陪张云常溜达溜达，好像咱林家的儿女没教养是的！”面皮极薄的兰香只好跟在张云昌后边，走在六月的乡间小路上。
　　 张云昌虽是一个粗俗的汉子，但说话实诚，他对兰香说，“我是个大老粗，尽管不会咬文嚼字，可我会好好待你的，小货郎能给你的幸福，我也差不到哪里去。”兰香幽幽的吐了口气，“事到如今，我兰香又岂能争过命运的安排，听天由命吧！”
　　 “嫁给我，你不愿意吗？”兰香说，“我走的是妈的老路，没办法。上一代女人的路，在我兰香身上重演”
　　 “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刘海儿。”张云昌说。
　　 “你放心，张云昌，我们是清白的。”张云昌舔了舔舌头，“我也没说什么，我是……相信你的，问题是我爹，他着急抱孙子。”兰香的脸红了，兰香心底像被打翻的五味瓶，该何去何从啊，刘海儿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见我？
　　 张云昌爷俩，已经决定不把婚期搁在秋天了，防止夜长梦多。兰香日思夜想的小货郎，却在兰香要结婚的头一天，突然的出现在林家的大院里。这让喝喜酒的送亲人，大吃一惊。兰香几乎是，啊的一声。因为，刘海儿西装革履，格外的英俊。刘海儿见到这热闹场面，就什么都明白了。
　　 兰香的爹，虎着张老脸问，“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刘海儿噙着泪花，”我来只要兰香一句话，兰香你出来一下，”兰香望了爹一眼，“刘海儿，你放清醒点，兰香已是有主的人了！”刘海儿说，“大伯，我知道，我不会夺人所爱的，我刘海儿不是那样的人。我会完璧归赵的，不让兰香损失一根毫毛。”
　　 兰香爹挥了挥拳头，“你照量办。”刘海儿向大家抱了抱拳，“打扰了！各位尽兴啊！”
　　 兰香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和刘海儿走出众人的视线后，一头扑进刘海儿的怀里，嘤嘤哭泣，“刘海儿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人家等的你好苦！”刘海儿也是泪如雨下，面对心爱的人，不能长相思守，刘海儿一个大男人也心如刀绞，“兰香，你知道这几个月为了赚更多的钱回来，我遭了多少罪，我被人家的狗咬坏了右腿，兰香，我就是为了想回来娶你，可是，兰香，我还是来晚了。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刘海儿，我也不想啊，事到如今，我只有认命了！”
　　 “兰香，跟我走吧！”“去哪里？我们能活着离开这里吗？”“兰香，只要你愿意，天崖海角，我养活你。”“现在？不，刘海儿，晚了。家里接了张家的粮食和钱，我的弟弟们实在太饿了。”
　　 “兰香，我做梦都想着，有一天，我们会走到一起。在农家小院里，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苍天啊！为什么，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刘海儿抓挠着自己的头发，痛苦万状的嚎叫。
　　 “刘海哥，我也不想啊！谁叫我熬不过命！”
　　 “兰香，我就要你，要你做我老婆。快，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咱俩白头终老。”
　　 兰香望了望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庄，点了点头，“好，刘海哥，我跟你走。”刘海儿拉起兰香就朝村庄的另一个没有人家的方向跑去。地里的庄稼正冉冉拔节，靠庄家掩护他们的行踪，还算可以。关键是，兰香的爹早有准备，就怕小货郎领走兰香，所以叫兰香的弟弟们，跟了上来。两个人刚跑到村路外，奔县城的那条路，就被兰香的弟弟们拦住了。刘海儿挨了兰香弟弟们的一顿拳脚，兰香哭着护住刘海儿，“你们想跟他打死啊？弟弟，如果今天他有个三长两短，你姐也不活了！”弟弟们这才松手，鼻青脸肿的刘海儿，最后抹了抹嘴巴，“你们听好了，今个假若不是看在兰香的份上，我刘海儿非砸断你们的腿！兰香，你多保重啊！”
　　 “嗯，刘海哥，你也是啊！兰香今生无缘做夫妻，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是夫妻。”
　　 “好了，兰香姐，回去吧，爹还等着你呢！”弟弟们催促了几遍，拽起兰香就往回走。真真的生离死别，兰香寸断肝肠。一步一回头，“刘海儿哥，不要啊！我不会忘记你的。”刘海儿追出老远，兰香的弟弟说，“你再追我们就喊人来了，你这是做什么？人家都快成新娘子了，你还穷追不舍！”“兰香，我只要你记住，刘海儿除了你今生再也不娶了！”
　　 兰香，那一夜哭肿了双眼。妈怎么劝都不听，新娘子临上轿前，不好掉泪的。兰香就是止不住的哭，张云昌来了一趟，是爹不放心，在这节骨眼上出纰漏。张家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在林家没要的情况下，为兰香雇了二辆马车，一帮唢呐队。吹吹打打绕着南屯转了几圈，然后，直奔兰香家。兰香所在的村子，一路上很多人在围观，这是村里前所未有的热闹迎亲场面。唢呐的吹响，使整个沉寂的乡村，变得欢腾起来，比过大年还红火。张家派人往人堆里扔板栗和大枣，还有糖块。人们奔走相告，希望看到新娘子，这个在南屯数一数二的美丽女子，今天一定是最漂亮的。
　　 张云昌一身灰色中山服，前胸佩戴着大红花，走在唢呐队伍前边，一脸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六月的日头，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山川。
　　 兰香清楚，刘海儿不会再出现了。当张云昌牵起她的手，一袭红色绸缎婚装的兰香，光彩照人，妩媚无比。人群里砸开了锅，“瞧啊，新娘子多漂亮！赶上电影里的女主角了。哎！张家人有福气啊！摊上兰香这等媳妇，是他们上辈子积了德，烧了高香啊！”
　　 兰香的弟弟们一起涌上另一辆马车，兰香回头瞅了瞅村子，还有年老的爹妈。又一次流下眼泪。山高水长，一别村庄，即使再回来，物是人非。昨日黄花瘦啊！刘海哥，再见了，村庄再见了！我的爹妈再见了！兰香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鞭子，驾的一声，马车飞奔而去，在村子的拐角处，在一群人中间，刘海儿正痛苦无限的，痴痴的望着兰香。迎亲队伍渐渐消失在漫漫黄土道上，散去的人从里，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声，啊……苍天啊！啊……啊……为什么会这样……，兰香，兰……香，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