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的江南，春寒料峭。
　　 江南大学大礼堂却是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庆祝建校六十周年文艺晚会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各种形式的节目精彩纷呈，将晚会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电子学院刚刚表演了一出优美的民族舞蹈，雷鸣般的掌声还没有停息，英俊的男主持人又开始报幕：下一个节目，配乐诗朗诵《致大海》。作者：普希金；朗诵者：人文学院曲羽。
　　 舞台上的灯光骤然暗了下去，礼堂内鸦雀无声。这时，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海边的祈祷》像一波潮水，仿若从很远很远的天边涌来，渐渐淹没了整个舞台，回荡在每一个的心中。突然，一束海蓝色的射灯投向舞台中央，牵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在海蓝色的光晕中，一位天仙般的美女亭亭玉立。她，一袭奶白色连衣裙，裹住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在腰际；一双琉璃似的眸子像两泓秋水，顾盼生姿；水晶般的面庞氤氲一层蓝色的光泽。她剪着双手站立在那里，像一尊圣洁端庄的女神。
　　 “好美！”人们不禁在心里轻声赞叹。
　　 当背景上了出现一片蓝色的大海，一只海燕在海面上飞翔，曲羽和着钢琴曲优雅的旋律，用她珠圆玉润的嗓音，朗诵起来：
　　 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好像是朋友忧郁的怨诉，好像是他在临别时的呼唤，我最后一次在倾听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
　　 ……
　　 时而深情缱绻，像是朋友话别；时而低回婉转，像是徘徊茫然；时而高亢嘹亮，像是对自由的召唤……
　　 她完全沉浸到普希金所创造的意境之中，当她朗诵完最后一句“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湾，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絮语的波浪，带进森林，带到那静寂的荒漠之乡”，她的眼里饱含着晶莹的泪花。
　　 朗诵完毕，观众似乎还意犹未尽，依然沉浸在她用声音创造的艺术享受中。直到她弯下腰向观众致意，大家才反应过来。
　　 “哗……”掌声如潮，欢声雷动，现场一片沸腾。
　　 “太棒了！”
　　 “太动人了！”
　　 ……
　　 在欢乐的人群中，坐在最前排的一个人，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曲羽，几乎被她迷住了。他就是不久前刚从海外归来的青年才俊、工商管理学院的青年教师楚天。他在校报上看过曲羽的文章，对这位人文学院的才女也有所耳闻。当主持人报出“曲羽”的名字，他的心就动了一下；当曲羽盛装出场，他眼睛发直，惊为天人；当曲羽朗诵完毕，他沦陷在她的美貌、气质和才华里，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曲羽。
　　 楚天手捧一束鲜花来到了后台。那束花是他刚才独唱结束时，一位爱慕他的女孩子送的，现在他要把献给心中的女神——曲羽。
　　 他落落大方地走到曲羽面前，恭敬地递上鲜花，“你好！你的朗诵太好了，声情并茂，给人以美妙的艺术享受。”
　　 “谢谢！你就是刚才演唱《北国之春》的楚天吧？你唱得真好！”不知怎的，平时沉默寡言的曲羽对楚天有一种一见如故之感。
　　 没想到曲羽认出了自己，楚天受宠若惊、心花怒放。他心里暗暗自语：曲羽，我一准能俘获你的芳心。
　　
　　 二
　　 七夕之夜，月光似一缕缕柔曼的轻纱，在窗前轻拂；灵动优美的《彩云追月》浸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曲羽一边随意在网上浏览，一边紧张地等待着楚天的到来。
　　 八点整，熟悉的敲门声依时响起。曲羽心中一阵慌乱，脸上微微泛起一抹酡红。她轻轻地抿一口清茶，右手抚胸，深深地吸足一口气，起身开门。
　　 楚天一身白衣胜雪、玉树临风般站立在门前，手中举着一大束白色百合，一脸灿烂地望着曲羽。
　　 “曲羽，情人节快乐！祝你永远像百合一般纯洁、美丽！”
　　 曲羽双手接过楚天递过来的百合，脸上早已灿若朝霞，红彤彤的一片。
　　 “曲羽，你今天真美！”楚天的双眸似两团正在燃烧的火苗，闪烁着激情的光芒。曲羽多想扬起娇美的脸庞，接住这如炬的目光，然后闭上双眼，享受一个等待已久的甜蜜长吻。
　　 但是她没有这个勇气。她不能确定楚天对他的感情到底有多深，是否深到可以包容她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据说男人都是占有欲极强的动物，他不但要占有你的现在和将来，还要占有你的过去。楚天是这样的男人吗？他在国外获得硕士学位，深受西方科学文化的洗礼，那些根深蒂固的封建观念还残留在他的血液里吗？今夜究竟是幸福的起点，还是希望的终结？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曲羽淡淡一笑，故作矜持地说：“谢谢！请坐！”
　　 楚天眼睛里的火苗明显黯淡下来，两手交叉，在沙发上正襟危坐。
　　 曲羽和他并排坐着，距离不远不近，一时两人竟找不到话题。
　　 楚天属于那种很容易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有话就憋不住，“曲羽，我们交往已半年了，从我在校庆晚会上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心里已认定你就是我一直寻寻觅觅的另一半。可是我能感觉得到，你对我似乎还有所保留。是不是我有哪方面让你不满意？你说出来，我尽量改正就是。”
　　 “楚天，不是这样的！”
　　 “那是为什么？你倒是说呀！”楚天有些着急了。
　　 “我，我有难言之隐……”曲羽的眼泪不争气地溢了出来。
　　 楚天见曲羽泪光闪闪，心疼得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一边给她擦着眼泪，一边安慰着：“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惹得你伤心。你什么也不用说，只要记住‘我爱你’就行。”
　　 “不！我要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你。诚实，是我做人的原则。”
　　 曲羽从楚天怀中挣脱，习惯性地理了理头发，低沉而缓慢地讲述了她甜蜜而苦涩的初恋。
　　
　　 三
　　 我与他相识在大学的一个文学社。他是社长，写得一手飘逸隽秀的文章，是众多女同学的梦中情人。那时，我刚刚进入大学，热情又单纯。由于平时也喜欢涂鸦一些文字，经朋友介绍加入了那个文学社，并在社团自办的小报上发表了几篇诗歌。一天，他特意找到我，邀请我担任小报的编辑。我受宠若惊，没加思索就答应了。接触多了才知道原来我们是老乡，志趣性情有着太多的相似。不久，我们很自然地成了一对人人艳羡的一对恋人，恣意享受着爱情的甜蜜与欢乐，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
　　 一年以后，他面临毕业分配。尽管他学业优秀，又是学生会的干部，但他来自一个偏僻的小县城，父母既无权又无钱，想留在省城的报社比登天还难。这时，他们学院院长主动向他伸出橄榄枝，前提是他要做他的女婿。
　　 院长的女儿是他的同班同学，简直就是一个野蛮公主，根本就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文静和温柔，从大一到大四，一直没有停止过追求他。遭到拒绝，她仍然不死心。“哼，总有一天，你会乖乖地就范，本小姐看上的人想跑都跑不掉！”她丢给他这句话，他当时只是一笑置之。
　　 在前途和爱情之间，他不得不做出选择。看见他唉声叹气、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我的心很疼，很痛。我是一位完美主义者，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我认为，选择本身就意味着动摇。如果把爱情与前途放到天枰上去称量孰轻孰重，那不是对爱情的亵渎吗？
　　 不等他选择，我主动退却。我以生病为由，请假一个月，躲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的地方，独自疗伤。当我返回学校的时候，听说他如愿以偿去了他想去的报社。
　　 他留了一封信在我的宿舍，信里只有两句话：今生有缘，让我遇上你；今生无缘，情浓却相离。
　　 这就是我的初恋。从那以后，我心如死灰，将所有的异性拒之于心门之外。是你的爱，重新燃起了我对爱情的信念，我好似枯木逢春，再次绽放出芬芳的花朵。可是，我心里始终有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痕，它就像一条深深的沟壑，横亘在我们的前面。有人说，贞操是女人献给心爱男人最珍贵的嫁妆，而我……
　　 还没等曲羽说完，楚天已经将她揽入怀中，激动地说：曲羽，在我心里，你是最纯洁的好姑娘。我没有资格占有你的过去，我只在乎你的现在和将来是不是有我的参与。我，我也有一事要向你坦白，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大学四年时光，我一门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没有谈过恋爱，没有与异性有过任何的肌肤之亲。在国外读研究生时，那种长期被压抑的性冲动异常的强烈，却没有正常的发泄渠道。有个女老师，三十多岁，多次主动关心我。那一年圣诞节，我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一个人呆在单身宿舍，没想到她给我带来一大堆食品，与我共度圣诞。女追男，一层纸，两人很快就纠缠在一起。我几乎什么也不懂，就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给了一个有夫之妇。
　　 后来，她不时还来找我，每次完事之后，我总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可每次她一来，我的身体就会背叛我的心。再后来，可能是她丈夫有所察觉吧，她没再来找我，我也开始出去跟女孩子约会谈恋爱，可从来都不会动心。我以为自己不会爱了。感谢老天的眷顾，让我遇上你。从感情上来说，你才是我的初恋。
　　 曲羽像是听天方夜谭一样，她真的不能理解男女间那种纯粹的肉体关系。女人的贞操固然重要，难道男人就没有贞操吗？为爱而献身与追求纯粹的肉欲究竟哪一个更不能原谅？这些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
　　 曲羽，我们都是有过去的人，谁也不是一张纯粹的白纸。但一份真爱是一枚神奇的橡皮擦，它能擦掉过去留下的痕迹，同时，它也是一支神奇的画笔，能描画出最新最美的人生风景。
　　 “真爱能擦掉过去留下的痕迹？真的能吗？”曲羽直视着楚天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到答案。啊，她看到了，那里有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么炽热、那么温暖，她感觉自己在一点点熔化，熔化在两团烈焰之中。
　　 她不顾一切地投进楚天的怀抱，肆无忌惮地哭泣。她要用汹涌的眼泪荡涤过往的一切，然后化作一泓爱的甘泉，去浸润她与楚天崭新的爱情。
　　 那天夜里，曲羽做了一个梦，在一条大河中间，有一座美丽的彩虹桥，她和楚天从河的两岸跑上彩虹桥，向对方飞奔。当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一朵乌云吞噬了天上的半边月亮，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彩虹桥突然不见了，那朵乌云托着她和楚天，在半空中悠悠荡荡……曲羽吓醒了，腾地坐了起来，心砰砰直跳，用手一摸，身上汗涔涔的。
　　
　　 四
　　 “天，回来了，辛苦了！”见楚天开门进来，曲羽连忙迎上去，接过公文包，随手放下，就紧紧环住了楚天的腰，踮起脚尖，扬起了脸，等待一个温柔的拥抱和醉人的亲吻。结婚几个月来，这已经成了他们每天的例行功课。
　　 可是，等待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她却看见了一张乌云密布的脸。“怎么啦？”她悻悻地收回自己的双手，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里。
　　 “我在大门口碰见那个人了。”冰冷生硬的声音，让曲羽的心瑟瑟发抖。
　　 “哦！高华师兄来这里出差，特地来看我，没想到他也一块来了。”
　　 说实话，当任仁和高华一同出现在她家门口时，曲羽惊讶得差一点叫出声来，一时神色慌张，不知如何是好。好在高华善解人意，马上为她解了围。“曲羽，你家可真难找。要不是请了一个向导，我肯定要迷路的。”
　　 “向导？难道他是向导？”曲羽第一次正式将目光落在任仁的脸上，与他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交汇，随即又转向高华，“师兄，真的没想到你会大驾光临，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忘记了我这个师妹。”
　　 “怎么可能忘记呢？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咱们一起办文学社，你是大家公认的才女。毕业后，大家劳燕分飞，一个个为生计奔忙，背离了当初的理想，也疏远了曾经挚爱的文字，只有你依然在坚守这块精神家园。不久前看到你发在杂志上的小说，文字比过去更老道，也更有内涵，就想找你聊聊。正巧，被单位派到这里出差，更加巧合的是，在一家饭店里与任仁不期而遇，这不就一同过来了。他有一个朋友也在这个学校教书，他对这个校园很熟悉。”
　　 “哦，原来这样！”曲羽与高华热情地交谈着，将任仁晾在了一旁。最后告别的时候，曲羽与高华亲切地握手，而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她感到她与他之间已经形同陌路，再无交集。
　　 曲羽将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楚天，楚天还是不依不饶，他双手握着拳头，用压抑的声音叫喊：“我不允许他再见你，更不允许他跑到我家里来！”
　　 “他跟师兄一起来，我要是不让他进来，也太不近人情了！”
　　 “不近人情？那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们曾经——”楚天双拳用力敲打着自己的头，脸上肌肉扭曲，一幅呲牙咧嘴的痛苦模样。
　　 曲羽眼里溢满泪水，默默地低下头。
　　
　　 五
　　 楚天本来不认识任仁。有一天看电视，他觉得一个记者有些面熟。过后想起来是在曲羽的影集里的一张照片上见过，于是就向曲羽追问。
　　 曲羽极少跟楚天谈到任仁，两人都似乎有意在回避这个敏感话题。曲羽曾经把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都销毁了，包括照片、信件，还有日记，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关于他的痕迹，似乎他从来就没有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可是，那一张文学社成员的合影，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烧掉。楚天曾经很认真地研究过那张照片，并且对其中的高华和任仁特别注意，说他俩都长得与众不同，看上去英气逼人。他当时还跟曲羽开玩笑说，你跟如此英俊的才子们在一起，有没有发生什么故事呀？曲羽用淡然一笑敷衍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