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家伙，我很喜欢，长得像野狼一样，凶猛健壮。这体格子总让我联想起NBA球员，我实在动了芳心。看它色迷迷的样子，我就叫它阿色吧。光天化日之下，阿色竟丝毫也不避人耳目，躲到我身后，不住地嗅来嗅去，刺激得我春心荡漾。我怎么能拒绝这炽烈的爱？为了爱情，我只能放弃处女的矜持，决定不顾一切，把真情投入，哪怕献身，也要把我美丽的春春燃烧。
　　 就这样，在萋萋芳草之上，在风和日丽之中，在欲醉欲仙的情调下，我挡不住它的爱情攻势，怀着甚至有点感激的心情，勇敢而决然地委身于它。请不要笑话我的轻薄，我们犬类从来不愿扭捏虚伪羞羞答答。
　　 我许久也不明白，甚至至今还仍然认为，人命与狗命应该是平等的，起码在爱情与繁衍的天赋权利面前，人与狗实实在在应该“一样一样的”啊。可那天的经历，却让我心惊肉跳，让我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狗与人其实不一样，争取狗权还任重道远。我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从那以后，我的心头蒙上了阴影，情绪一直很低落。所有聪明智慧的人，也无法了解我的恐惧与悲哀；所有文明精细的语言，也无法描述我内心的复杂。悲剧，为什么会在我最快乐的时候，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犬类是幸福自由的，因为我们没有必要产生倾向性的政治观点，也没必要明里暗里互相算计和倾轧。我们甚至依附于人类，取悦人类。我们忠实地履行人类要我们做的一切。我们在行动上和情感上始终保持与人类高度一致，而且，从来不曾想过背叛，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却仍然常常惨遭杀戮？
　　 阿色，那个雄壮而伶俐的家伙，是我的所爱，来自那个僻静而自然的边境小村。它的主人家是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百姓之家，那天，它的主人下地劳作了。它只是出来遛弯，不过是散散心，却一见钟情地遇到了我。我还以为我们是前世修来的缘分，那一刻，我们疯狂地相爱，它展示了一条公狗的刚强与尊严。
　　 可就在我庆幸地享受苍天赋予我们的无须约束的性爱的时候，一声尖利的枪响，让大地为之震颤。空气里都充斥着痛苦的哀嚎与不安。一切都改变了，它挣扎了几下，甚至没能呻吟出它的遗言，就倒在了血泊里。它在享受快乐的瞬间走向了死亡。
　　 我惊慌地逃到一个高岗，回头张望，见几个人跳着欢快的脚步奔向它的身旁。
　　 他们发出满意的笑声，好像取得了什么重大的胜利。不过是一条犬被这伙人偷偷地捕杀了，他们竟然如此欢呼：“一枪击毙，班长，你可真是个神枪手啊，真是了不起！”
　　 “我已经注意它许久了，总算抓到了机会。趁它偷情的时候，哈哈，正是瞄准的好时机！”一个得意的有些沙哑的声音说。
　　 “这真是只顾一时痛快，反丢了卿卿性命。为情丧命，做鬼也风流啊！”又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
　　 我的心不寒而栗。原来人类对我们的生命，是这么不尊重，这么视同儿戏！人说，狗到伤心时，一样会流泪。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曾经信赖的人类朋友，他们的行为，真的难以让我们犬类理解。我的情哥哥，它到底犯了什么罪？竟遭如此毒手！我应该向谁倾诉呢？我只能仰天长啸，以表达我的哀伤、愤怒和抗议。可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为了保护我这条狗命，我还要忠实地小心地生活。
　　 有什么办法呢？这伙人就是我的主人。他们的手脚真是利索，大约半小时的工夫，我的情哥哥就被剥了皮。殷红的血浸染着那片绿草地。一顿饭的时间过去了，那天给我的剩饭菜里，有许多块骨头，那气味儿让我恶心。我闷闷地走开了，我的心在流泪。
　　 而那个班长，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嚼着。
　　 一点儿也不害臊地说，我认识那个东西，它曾经让我经历了销魂一刻。
　　 后来我听说，班长的老婆临时来了队。小村里的一个老中医告诉班长，吃啥补啥，他需要滋阴壮阳。这个中医理论，我确实不懂。我只是疑问，真的吃啥就能补啥？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班长的老婆是不是像我一样，曾经也靠那个东西补过的东西销魂过。
　　
　　 2
　　
　　 营院里来过一个身着便装的中年人，古铜色的忧郁的脸，在四处焦急地寻找什么。我知道那是阿色的主人。他虽然疑惑，但抓不住任何把柄的。那个班长在睁着眼睛说假话，说从来没见过他的爱犬，还劝说着那人：“老三，不就一条犬吗？丢就丢了，至于这么伤感？以后有机会，我送你个狗崽子吧。”
　　 阿色的灵魂应该早已去了极乐世界吧，它是听不到枪杀它并嚼了它的宝贝的人，这么精彩的表演和说词了。
　　 事情过去了一周，我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我们犬类就是这么忠诚，我一如既往地看家护院。我们总是捐弃前嫌，从来不记仇的，尽管人类一再地在我们的身上动粗犯错。
　　 让我惊喜欣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真的应该感谢上苍，阿色也可以瞑目了。因为我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我有喜了。阿色终于没有绝后。
　　 怀孕让我心情愉悦，食量也大增。这是我第一次怀孕，我非常珍惜。因为我知道，阿色一定很高兴，它的爱有了结果。我不会让它失望的，我一定要让它的优秀基因传承下去。
　　 我从内心感谢阿色，它让我拥有了太多的第一次。古人强调欲不可纵，也讲欲不可绝，关键是乐而有节。其实我们并无节制的概念，完全率性而为。而每一次我们都很单纯，只想着繁衍后代。这一点上，我们决不像人类，即使不为了生育，也疯狂地贪色纵欲。
　　 连队的家属房，在银灰的月色里，显得好静谧。那一段时间，我守在墙角边，静静地感受胎动，遐想阿色迷离而深情的眼睛。我以我敏锐的听觉，听到房间里咚咚狂跳的心音，和急促的呼吸。没有几分钟，就听见班长喘吁吁地说：“怎么又不行呢？是不是还要吃一条？”
　　 “那东西管用吗？没觉得太有效啊。你是生生憋出的毛病，一年就聚这么几天，你可算是开了荤，让人一天不闲着。吃饭撑着了还不想再吃呢，你一天连着吃几顿，撑着了。”班长老婆吃吃地乐。
　　 “咋还跟吃比上啦？我不是觉得对不住你嘛，见一面不容易，想多打几次靶，说不定哪次就中靶了。”班长也吃吃地乐。
　　 “那村上的老中医行吗？不是馊主意？”班长老婆问。
　　 “中医是祖传的好，你看都在打祖传的招牌。老中医说，他爷的叔伯哥的大舅子就是清皇上的御医。他跟我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好男儿能刚能柔，要想阳举，就得壮阳，吃啥补啥，要能吃上一条狗鞭，就能顶上一个礼拜。我还得寻摸寻摸，再打一条狗！”班长肯定地说。
　　 我听得毛骨悚然，一股强烈的悲愤，几乎让我放弃洞穿黑夜的警惕，放弃我长年守望的营区。营区的晚上，安排有两人的流动岗，但说实在的，人有时并没有我们犬类机警。也许我是狗眼看人低吧，但愿人类的行为比我看到的更高尚。我不知道哪天，也不知道哪条勾我魂魄的公犬，稍不留神就会倒在血泊里。如果有可能，我一定会劝它逃离。这太可怕了，我知道我们的命运迟早都是被吃，但人类能不能吃出点高雅呢？
　　 先进的理论培养人，落后的理论坑死狗。那样的中医理论，实在让我哑然。我真希望有些人在吃我们时，也吃些狗毛进去，把人吃得浑身是毛，退化到大猩猩去。但我也明白，我们的力量是那么微弱。我们不能拯救人类，拯救人类的只能是人类自己。
　　 按照中医“秋收冬藏”的养生观念，冬季气候寒冷，人体需要许多能量来御寒，可是做那种事儿会消耗较多的体力与能量。冬季该提倡禁欲，以达到“冬藏精”的养生目的。可是某些被称作狗男女的，在冬天不一样搂得更紧做得更欢吗？在激情欢愉的时刻，他们为什么把中医理论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是现代人营养普遍过剩，居住环境、身体素质是古人不能比的，即使有所消耗，也可以通过各种妙招儿来调整。人类自身创造的文化和理论，常常让人陷入矛盾中，活得也一点儿也不真实。对一种理论不假思索地相信，应该就叫盲从吧。我坚信，狗宝对狗是个宝，它的功效，对人实在有限。
　　 我不知道，吃啥补啥，有没有太多的理论和实验依据。反正我们狗类，从不求助于各种助性的东西，我们认为许多自然的方法更有催情效果。
　　
　　 3
　　
　　 司令要来边防哨所，看看长年戍守这里的官兵。以我的经验，哨所这几天会打扫卫生，也会改善生活。班长忙起来，除了训练、内务和巡逻外，练得最多的就是敬礼动作和汇报词。班长练得很认真，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连长、指导员来了，让班长练习十遍；营长、教导员来了，又练了五遍。各级领导都重视起来。班长也觉得这次不到一分钟的报告无比地重要。为什么要他一个哨所班长来报告呢？据说，司令很爱兵，视察部队喜欢跟战士唠家常。领导们觉得，班长是这个哨所兵龄最长，工作最认真，也最辛苦的，应该给他这个荣誉，想让他在司令面前露一鼻子，挂个面，也留个印象。说不定司令一高兴，给个什么表扬、嘉奖什么的，那还不是一句话？
　　 班长练了N遍了，其实就那么两句话。班长在高亢嗓音的基础上，直到滚瓜烂熟，又练出抑扬顿挫来，却还是心中忐忑，打鼓司令要是问起来，自己该怎么回答。他把许许多多情况都想到了，从军事训练、政治学习到后勤保障，从执勤巡逻、手中武器到吃喝拉撒，他都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地在脑中放映。
　　 司令来了。班长终于很风光地露了脸。司令满意地跟他握了手，然后就温和地问起来。哪里人、哪年兵、多大了……这一类问题，班长不用过脑子就能对答如流。司令又问：
　　 “孩子几岁了？”
　　 “报告首长，还没孩子。”
　　 “岁数不小了，晚婚晚育当了模范。可是革命也要接班人哪，得赶紧要孩子。”
　　 “是，首长。”
　　 “生孩子可不是执行命令，说是就是，说生就生的。”
　　 司令和陪同人员都笑起来。
　　 陪同的连长在一旁给司令介绍，说班长很发愁，也很努力。老婆来队几次，可就是劳而无功，总也没个动静。班长腼腆地红了脸，想起老婆不争气的肚皮就犯愁，连自己说话也没了底气。
　　 司令把陪同的连营干部问了一圈，都结婚生了孩子。司令临别哨所，别的都没太引起关注，只惦记着班长的事儿，给干部们温和地下了命令：
　　 “你们这些已婚人士，不能自己完成任务就万事大吉了。要多教教这位老班长，是不是动作要领没掌握啊？我军攻城略地、打仗垦田都有一套战略战术的，要注意传帮带！”
　　 陪同人员连忙唯诺。司令走了，班长却觉得比哨所的锅炉还温暖，久久思考着司令的话，琢磨着这事儿也不是手把手教的呀，别人干着急也没用不是？但起码一个大司令都关心了自己，心里升起太阳拥抱晚霞般的光环，一份荣耀，托起一脸的潮红灿烂。
　　 班长一下子兴奋起来，回到家属房好长时间闭门不出。我知道班长是个勤奋工作的人，也只有我敏锐的听觉能感知，班长白天晚上工作起来有多么卖力。
　　 我处在妊娠反应期，偶尔有些食欲不振。我肚子下面，两排乳房胀大起来，乳头桃红。我呈现了一条孕犬的成熟美。我的变化还是没逃过班长贼亮的眼睛，他每天都在哨所周围抡着眼珠子审视，一点风吹草动，大概也是躲不过他的。
　　 接下来的一些天，班长对我突然友好起来，主动为我喂食。他拿来的骨头，明显比以前带了更多的肉。我看到的不再是一双凶得让狗哆嗦的眼睛，而是充满了温和与柔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看着我逐渐鼓起的肚子，总是陷入一阵一阵的愣怔。有时，他会抚摸着我的头，为我梳理着体毛。我感到来自他的关爱，是那么舒适与亲近。这让我对他的看法，渐渐地有了改变。
　　 偶尔，班长会自言自语，他以为我听不懂，其实他的话我一听就明白。
　　 “我就不信，狗都能怀崽，人还不如狗吗？我就不信，就不信……”
　　 其后，班长没事儿时，总来看看我，对我拍拍打打的。我能感受他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羡慕与期待。他为我洗澡，还给我吃了驱虫药，这都是防止母犬和胎儿感染疾病的措施；他带着我散步，促进我运动，增强我的体质，为的是防止难产；他为我加大了营养，这太关键了，对母犬健康、胎犬发育、防止流产以及母犬乳汁的分泌起着决定性作用。渐渐的，我对他的忌惮与憎恨消失了，充满了感激和依恋。
　　
　　 4
　　
　　 狗与人类已相伴许久，谁也说不清，是祖先的基因分化了，还是人类驯化了我们。在我们犬类的眼里，尽管我们是十足的色盲，但从不以貌取人。我们发自内心地爱人类，把人类当成我们最可信任的朋友。可人类呢，有些人是不会这样认为的。
　　 以前我就凭我敏锐的直觉，认为班长不怀好意。现在班长对我态度的转变，我是不是应该怀揣一份额外的警惕？在我们与人类相伴的过程中，演绎了多少撼人心魄慑人灵魂的为人类献身的故事。我们的狗哥们，为了护主，完全可以不折不扣地做到舍身取义。
　　 班长的老婆来队的假期超了。她觉得她应该向唐僧学习。唐僧一念在心，便无旁骛，不取到真经，誓不回头。而她也有一样的虔诚，是带着婆婆一车的希望来的。她曾下决心这次一定要取经成功，否则，她承不起婆婆一遍遍唠叨的眼神。她虽然不常和婆婆一起，但婆婆啥都明白，什么丰乳肥臀？其实就是一片不打粮食的荒地。可班长的老婆，一路云和月地千里寻夫，就是来请丈夫拓荒耕耘。如今，就要走了，自己的肚子却和心情一样平坦得有些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