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仇恨的种子，以许多方式都可以埋下；而埋下了，就有发芽的一天。
　　 晋筠儿与秦枫两家是邻居。人说远亲不如近邻，可是两家的仇恨像是一条基因链，嵌入血肉里，还有着祖辈延续的遗传性。两人年齿相同，一起上学读书，但从小即被一遍遍地告知，两家是有仇的，不能来往，甚至见了面也不许言语。
　　 两家世代居住的那个古老的有些荒凉的和亲村，带着悠远的回忆，仿佛一幅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被遗落的水墨。寻常瓦舍隐于暮树之中，铺展在一片黛绿的原野之间。对两家的祖辈来讲，和亲村与名不符。这里曾经泛滥了太多的仇恨。这仇恨就像阴沟里的污水，在偶尔经过时，还常常发出一阵腥臊恶臭。
　　 两家宅基地并列毗连。青砖绿瓦的两幢房子，坐北朝南，分东西两院。中间只隔着一条小胡同。这条小胡同，晴天里凹凸不平，只要走上去，给人平添一种坎坷感；若逢降雨，胡同则坑坑洼洼，被或匆忙、或悠然出入的泥腿子，搅成了混有牲畜便溺的泥浆。而这条看似平静而普通的仄仄歪歪的小胡同，每一步都粘合着痉挛的痛苦，和痛苦之中呻吟着的仇恨，连空气和风里也弥漫着一种特殊苦涩的一触即发的气味儿。
　　 住在东院的晋筠儿是这个古老小村飞出的金凤凰。一个农村丫头，考上了名牌大学，还学了建筑设计。这在十里八村，也堪称奇迹。住在西院的她家邻居秦枫，也是一部传奇，高中未读完，就投笔从戎，当了五年兵后，又回到了这个充满仇恨的和亲村。他继承了祖上衣钵，经营起了祖传的铁匠铺子，轮着打铁的锤子，叮叮当当地敲起自家的生意，从一点一滴积累，现在是远近闻名的农民企业家。
　　 对于想嫁人又嫁不出的晋筠儿来讲，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儿瓶。杂陈的滋味儿在胸中脑中心中一刻也不得停歇地冲撞翻涌。有时一阵憋闷上来，非有几次伸着脖子用力地深呼吸，才能缓解那种上不来气儿的感觉。三年的高中，五年的大学，她是伴着男朋友的书信度过的，虽然并不多，也就一两个月才能收到一封。信的内容也无涉情感，甚至没有丝毫的浪漫。但传递来的，是一份关怀和实诚。而令她心急不安又迷惑不解的是，只在订亲时见过一面的男朋友，这八年里，居然与她没有一次相见！八年哪，连抗战都结束了，人生能有几个八年？
　　 晋筠儿大学毕业之后，去了一家建筑设计院。但她没有急于上班，因为她年迈的父母催她结婚，在方圆十里八村，像她这样二十五岁还不结婚的农村姑娘，打着探照灯也找不到了。她要嫁的男朋友是相隔十几里地的蛤蟆村的一个小伙儿，叫于忠。他是秦枫的战友。
　　 她对自己男朋友的了解，只限于那一封封字迹越来越潇洒的书信。除此之外，竟然无处打听。男朋友于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每一点信息如同从云端传来的天音。在月光偷偷孤独的夜晚，她也在暗暗嘲笑自己：新潮的大学生，落伍的小姑娘。
　　 大学五年，她置身事外地冷眼旁观身边的同学，一对对轰轰烈烈地演绎着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而她留给自己的只有孤单。陌生的于忠，依然陌生。而她不得不强迫自己这么想：今生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嫁给这个陌生的在自己脑海中产生过爱的幻想的小伙子，也许是唯一合理还略微有点儿合情的结局。
　　 徒有四壁的贫穷在时不时地提醒她，她还有一个家，一个赤贫如洗的家。家中的父母，不仅年迈，而且多病。家里人最看重的，是一把挂在门后土墙壁上的锈迹斑斑的镰刀。这镰刀状如新月，却无一丝新月的光芒；镰刀的木柄光滑细腻，在手持的木把子处，有一个弯，镰刀挂在墙上，很像一条狗腿。
　　 这把镰刀曾是晋筠儿小时候的梦魇。当她犯了错，父亲会用它吓唬她：不想活了？父亲高高举起手臂，手臂上便擎着这把锈得看不出铁的本色的镰刀。看着父亲发怒的脸，她发出惊恐的哭喊。
　　 当她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母亲让她去地里割猪草，她没想太多，便拿了这把镰刀。她用它割草，竟钝得比不上一把木刀。她用不了几下，便生气地小嘴一噘，就放弃了，改用手拔了一竹篮的猪草。那时，她才发现，这把镰刀的木柄上还雕着一些花纹；她还发现，这把镰刀一点也不实用，完全可以当作一把废刀。
　　 背着猪草回到家的她，又不明不白地受到父亲的厉声呵斥。父亲一把夺过镰刀：“谁让你用它了？这要命的东西，也是你用的？”
　　 然后，父亲宝贝似地翻来覆去地看，在看到并没有破损之后，才又把它小心翼翼地挂在了门后土壁上的木橛子上。
　　 这镰刀带给她的记忆，不够美好，还在于它一次可怕的作为凶器的经历。
　　 2
　　 村东头小学门口，树干七拧八拐的土槐树上，两条像倒立的大腿的树杈上，挂了一口锈蚀的钟，仿佛一张只会吹牛喊叫的魔怪的嘴，圆圆地张着，嘴里噙着铁蛋蛋的钟锤子。它每天都耐不住性子，总是在孩子们还在吃饭的时候着急地敲响。它发出一道加急的不容商量的命令，孩子们便跟着着了急。
　　 那是个均贫富的时代，村里人的家境都差不多。所不同的还是看不见的像魔咒附体的身份，这决定着孩子们的精神状态。随着上学钟声的响起，孩子们便像洒落在路上的朝着一个方向漂移的风信子。晴天，孩子们还能好歹穿上一双鞋。雨天，裤腿儿一挽，吧唧吧唧地深一脚浅一脚，甩着翻飞的泥点儿，一步一滑地丈量着那条泥泞的求学路。
　　 那天中午，雨浇了一天一夜的愁，愁把灰色的泥土和成了浆。晋筠儿家朝西的门开了，晋筠儿跳出门外，甜甜的嗓音跟家中的父母道别；几乎同时，秦枫家朝东的门也开了，秦枫早熟而沉稳地迈出了自家的门槛儿。不一会儿，便传来晋筠儿的啼哭。那尖利的哭声顺风灌满了胡同。晋筠儿的父亲手里拿着那把锈蚀的镰刀，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夺门而出。他看见秦枫正从一滩泥里扶起晋筠儿。
　　 “小地主龟孙子，你敢欺负我家孩子？！”晋筠儿的父亲晋大地手举着镰刀扑了上来，声如狮吼，“我砍断你的王八脖子！”
　　 秦枫吃惊地浑身哆嗦，反射地闪在胡同的一边。晋大地的腰被人抱住，镰刀被夺下扔在了泥里。“你要干啥？你怎么不识好歹？”秦枫的父亲秦五津也像出笼的猛虎。
　　 两个中年男子，就在胡同里的泥地上发生了冲突。狮吼虎啸般的声音，吸引了胡同里的邻居们。还是前院的生产队长出来解了围，狠狠地批了秦五津：“你个地主羔子，批斗得还是不够哈，你啥成分啥身份不知道啊？你在反攻贫下中农，你罪不轻，知道吗你？”
　　 “那我也不能眼看着他用镰刀砍我儿子啊。”秦五津放开晋大地，服软而又委屈地说，“他家孩子倒在泥地上，我家孩子扶她站起来。这也错了吗？他狗咬吕洞宾，不识……”
　　 “谁是狗？你全家才是狗，祖宗三代都是狗！我家孩子倒地了，也用不着你龟孙子扶。你们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晋大地粗暴地打断了秦五津，吼得嗓子有些沙哑，还喋喋不休，“你家欠我家的血债，是血海深仇，祖祖辈辈都还不完。这镰刀就是铁证！一窝地主羔子，现在不是你们猖狂的时代了，小心你的狗头……”
　　 这场争斗的风波之后，秦枫的父亲秦五津受到了惩罚，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儿，他被派到公社出了几天的苦工。
　　 两个孩子从小便知道，他们虽在同一个班级读书，但两人的身份是不一样的。而秦枫在班级内，性格愈加内向。但他见不得小同学谁有困难，遇到了难事儿他一样毫不犹豫地出手帮助。尽管好心未必会有好报，甚至还会挨骂，可他也从来只报以沉默。
　　 其实孩子的心理并无鸿沟，只是被成人一遍遍地强化，仇恨便在不知觉间悄悄滋长着。两家的祖辈发生了什么，他们哪里知道？秦枫的人缘也还不错，可他还是时常受到年龄大些的孩子们的欺负。
　　 村南头有一眼枯井，井壁脱落的泥土已填实了一半，井口距底部不到两米深。放学后的孩子常围着这眼枯井，看落在井底的青蛙仰望蓝天。蛙鸣需要闲心，而孩子们不允许它们闲下来。他们抠掉井口的土，砸在井底的青蛙身上。青蛙逃命似地狂跳，但它们无处可逃。
　　 见井口围了一群孩子，好奇心促使着秦枫，他热切地渴望凑个热闹。小朋友们狂欢而凶残地喊着——砸死它！砸死它！——为什么要砸死它？它困在井里，已经够苦了！——关你屁事儿？小地主龟孙子！你应该陪它一起蹲井里——噗通一声，秦枫被人推进枯井里。
　　 围在井口的孩子们，抠掉井壁的泥土。块儿大的如鹅卵，块儿小的如细粉，投在或洒在秦枫的头上与身上。秦枫举起手，指尖距井口还半米高呢。他一次又一次向上蹿跳，他知道，那是徒劳的。井口的小朋友见他困在了井里，一哄而散。
　　 秦枫蹲在枯井里，无计可施。他抹去落在眉睫毛和鼻尖尖上的土粒，抖落衣服上大的小的潮湿的泥土，噼哩啪啦的声音从井底绕着井壁，细微而清晰地回旋到他的耳膜上。
　　 井底的青蛙惊慌失措，玩命地东冲西撞。井底的光线暗了许多，可他还是看到了，有一只青蛙跳到井壁上又落到井底，身体被撞翻，露出白色的肚皮，四肢努力惶恐地抓蹬；还有几只，在井底与井壁结合处，奋力向上攀登，几番扎挣之后，无奈地缩在井底边缘。
　　 3
　　 秦枫落在井底才知道，他是多么孤单。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他的小伙伴们变得如此残忍。那带着坏坏表情的谑笑，像一把尖刀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深刻地理解了课本上学过的成语：落井下石，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他切身体验了这些成语的内涵和隐在字面背后的情感。
　　 他把井底大大小小的青蛙，一个个抓住，又一个个地扔出井外。每扔一个，他的心痛就减了一分，嘴里不自主地嗫嚅：都出去，快出去，我救你们。
　　 井底再也没了青蛙，只剩下他自己了。他没办法把自己也扔出井口。他一遍遍地试图蹬着井壁向上攀爬，又一次次滑落井底。他知道已无能为力，放弃了挣扎，蹲在井底，背靠井壁。他感到一阵焦急和憋闷，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自上而下地爬行，他用手背擦了擦，那是眼泪在滑落。自懵懂记事起，就极少哭泣的他，体会了鼻尖刺酸，体味着伤心滋味。他扯着喉咙，仰面朝天。天上的云朵，那么遥远。他少年的稚嫩童音开始第一次改变，一声尖利的呼喊，从井口像火箭一样发射，直冲蓝天。天上的云，没有停留，毫不留情地飘走了。
　　 井口阳光的夕照虹彩在逐渐褪去。他知道，夕阳正烧着晚霞，黑暗马上就要来陪伴他了。他想起了爸爸。爸爸跟他说过，人这一辈子历点儿苦难，不算啥。他仿佛从一出生就没见过妈妈，也从来不曾喊过妈妈，他只有爸爸。他想声嘶力竭地喊：爸爸——
　　 而他终于喊起来，喊出的却是：妈妈——
　　 一种特殊的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在他喊过之后，竟是那么幸福。原来，他也会喊妈妈。他仿佛在绝望中抓到了一束能救他出去的温柔的光，而光的温柔给他的是一股力量。
　　 井口附近的井壁上，夕阳的光照里，有一个影子在移动。他屏气凝神，观察着那个会动的影子，是两扇抖动的翅膀。“啊，是鸟，我不能再喊叫，不能再把鸟儿惊飞！”他安静下来，奇怪地想，“这只小鸟儿，一定是妈妈派来的。”
　　 但是，那只鸟儿的翅影一闪，消失了。它要去告诉妈妈吗？妈妈会来吗？
　　 秦枫翘首盼望的鸟儿的翅影又出现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井口像羽毛一样飘落。“秦枫，你还好吧？可是，我怎么救你呢？”那鸟扑闪着翅膀说。
　　 “井的东面，不远，有一个土坯堆儿，搬几块土坯扔下来，我就能上去。”秦枫说着自己的主意，他担心那鸟儿搬不动，或是再突然飞去。
　　 “好吧，试试看吧。”井口的翅膀飞了。一会儿，那个像甜菜叶子的声音又摇落下来：“不会砸到你吗？”
　　 “我看着呢，扔吧。”秦枫背贴着井壁，眼看着一块土坯落下来，在他的脚前噗通一声翻了个儿。而那个翅膀又飞了。反复噗通了五次之后，秦枫说行了。他把五块土坯摞起来，扶着井壁，小心地踩在土坯上。向上伸手，他摸到了井口的边沿。
　　 那只鸟儿又抛来一个布条条，布条条在夕阳下，摇摇摆摆，透着镶嵌金彩的红色。
　　 秦枫一只手拽住那个布条条，另一只手用力扒着井沿儿，双脚蹬着井壁，壁虎一样爬出了井口。如血的残阳正要隐没。鸟儿在前，他在后，他们一起进了那条胡同。当秦枫跨进家门的瞬间，他扭转身，看见那只小鸟儿飞进了对门，转了身，化成头上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姑娘。晋筠儿晃动着翅膀一样的羊角辫儿，手里风摆着红领巾。
　　 秦枫没说一声谢谢，但满腔的谢意却化在了血液里，他下定了一个决心。
　　 但两家的大人，仍然延续着仇恨。他们或许并非成心故意，而事实上却把仇恨传染给了孩子。学校里，两个孩子几乎不曾说话。秦枫离群独处，沉浸在属于他的沉默的世界里。对晋筠儿，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因她施救时的善良，秦枫心里的仇恨如同冰块，时而固化坚硬，时而冰释消融。他爸爸曾跟他说，这个世界，人一出生，便会有太多不平，但心中要有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晋筠儿清澈的眼睛会说话。它们传递出的，是她的心还未被仇恨淹没。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仇恨再没有更多的和缓纾解的迹象，不见减少，反见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