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学校废弃已有整整十年，现今，两间教室被赁给建筑工人，我们的课桌被工人劈开来生火烧饭，卸在教室里的篮球架也只剩下一个烧不掉的篮框，讲台上散乱地摆满了锅碗瓢盆，台下则铺着各式床铺，整个操场被沙子和红砖霸占，学校已然成了个小型工厂。每一次回家，我总要到这儿呆上一会，习惯性地为这学校愤愤不平。后来我意识到，这反倒让学校得到充分利用，不再常常被村民骂为占地的废弃物了。那时起，我便常常因无法明白这世间的很多现象而脑袋空白一片。带着无尽悲哀，我像妇女一样将之归结为一切都是命。只是不知除了我之外，村里是否还有人记得，十几年前，站在这讲台上最受村人敬重的那位老师，那位擅长书法、熟识音律、博才强识的老师。
　　 十二年前，在完小念了三、四年级后，大概是人数过多的原因，我们被安排回到自己这村里念五年级，与我们一同回村的是王璐王老师，其用意我是后来才明白的，我们的所有课程全由一位老师负责，完小的所有老师中能胜任的就只有王老师。王老师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字，而且懂得音律绘画，在当时我们的小学老师中是绝无仅有的。
　　 那时的教育条件极为艰苦，除了这刚建成不久的红砖蓝瓦的教室外别无他物。王老师带领我们跋山涉水，从完小扛回废弃的木制篮球架，支起篮球架之后，他又自己掏钱买了篮球、羽毛球、跳绳。接着，王老师又向村长要来一根引水用的钢管，用铁丝系上红旗，并用水泥将其固定在旗架上，之后一直没有放下来，那红旗便一直在风雨之中飘荡了好多年。
　　 王老师上课很是有趣，在那火热的夏天，他见我们听得乏了，有时便换成教我们唱歌或者画画，王老师歌声清澈动听，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唱歌的认真的模样以及那清澈的歌声仍飘荡在我的脑海中；有时王老师则直接让我们在课桌上睡一两个小时，他自己则坐在讲台上修改作业，或是读读写写，见时间差不多时再将我们叫起来上课。那两年我们学得很快乐，小考的时候，他的学生远远将完小的那班学生甩在了后面。
　　 那时我学习成绩较好，王老师对村里的很多人说我聪明伶俐，将来一定大有出息，把我向村里人吹捧得天花乱坠，这些话后来又被村人转诉给我，我心里觉得飘飘然的同时，又觉得很害羞，于是在心中埋怨王老师多事。其实，王老师是位性情中人，向村人炫耀他的学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这正说明了他对我喜欢的程度，只是那时的我又如何知晓这一切呢。
　　 学校操场是泥土地，运不了球，所以我们常常玩投篮比赛，那时，王老师总是点名要我跟他一边。许多年过去了，至今王老师那句“杨坤跟我一边”的话犹在耳旁。王老师毫不掩饰对我的溺爱，有几次我与同学吵架，老师从不问缘由便直接让他们在操场跑圈。有一个下午，我们十几号人到一位同学家里看电视，忘了上课时间，老师派一个同学把我们叫回来，我们低着头站成一排听王老师训斥，然后他又罚我们去操场上跑20圈，我记得当老师说我不用跑时，这让站在我旁边平时总是调皮捣蛋的同学极其不满，他对老师说我与他们一起看电视，为什么我却不用跑。老师则不动声色地说，人家会背书了才去看电视的，你会背了吗？即使那时我还小，却已意识到老师对我的过分偏爱，于是便不敢再轻易犯错，让他为难。如今想起来这些来，心里仍觉得无比的温暖。
　　 我家离学校比较近，王老师也到我家里来吃过几次家常便饭，我无意中听见王老师与父亲的谈话，王老师说他家里有只有两个女儿，而我父亲却有两个儿子，他要我做他们家的上门女婿，要是我们不愿，我就做他儿子，继承他的家业。那时我羞愤极了，接连几天赌着气不和老师说话，如今想起来，只叹我何德何能，居然让一个老师待我如此情深，我真是无以为报。其实那时我也是如此地喜欢王老师，并在心里奢盼着见老师那女儿一面，我想我当时分明是情愿的，只是一方面顾及到父母而感到愤怒，一方面又因年少而太过害羞，这些原因搅合到一起使我心神不宁，便有意无意冷落起老师来，甚至导致我做出了一些内疚至今的事。
　　 我以完小第一、乡镇前十的成绩结束了小学，结束了两年来恩师对我的辛勤教导和关爱，只有我自己知道，毕业时我对老师有多不舍，但不知是顾于面子还是其他，总之离开校园时，我没有向那位对我如此情深的老师说出一句话，我不知这些年来我敬爱的王老师有没有因此对我失望，但他的学生却为此内疚了整整十年。
　　 初一时，我的班级是学校前50名组成的，我老师的女儿也在这50名之中，而且她轻而易举地认出了我，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竟然像戏剧一样，我和老师女儿在一个班，我坐在她的边上，并且我不认识她而她认识我。在我认出她之前，我常常嬉弄她，因为她留着齐耳的短发，一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实在又漂亮又可爱，而且她对我极为照顾，我很喜欢她，以致于我知道她后，羞愤交加，再也没有理过她，仿佛我一跟她说话，便是承认我喜欢她，想娶了她似的。正是因此导致了我对恩师这十年来最后悔的一件事。
　　 那时正值周五放学后，我们远读的同学收拾了行李正要回家，我在学校门外看见了我的老师和她的女儿正向学校这边走来，前一刻我是如此的惊喜，毕业后我终于见到了我的恩师，没人知道我有多想念他，毕业后的那段时间里，在意识到我将要永远离开这位老师后，我常常跑到他的宿舍外面，从窗口往里边看，我多想看见他又在窗下批改着作业，可是他已经不在了。老师也曾来过一次学校，可当我望见他宿舍里的灯亮着时，我又不敢到窗边偷看他了。此刻，他正向我走来，如果当时他的女儿不在他的身边，我想我一定就能够鼓起勇气告诉他，我有多么想念他。当就要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我将脸偏向了一边，完全假装没有看见他，可事实上我已经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并对我微笑，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我脑海中闪过他那从微笑变成失落的脸，那一刻我的老师一定以为他的学生翅膀硬了，不再需要他了，便连招呼也不想对他打了吧？他一定对自己曾如此喜欢的学生深深的失望了吧？如今我给出的答案竟然只是我不敢面对她的女儿，这个答案连我自己也觉得好笑。我走了一段路之后才回头，看见我老师和他的女儿正往学校那边走，我老师身体健状，走起路来很威风，我静静地呆在那里看着，心中竟是说不出的难受，仿佛杀了人、干了最坏的事一样的感到不安。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居然是十多年来我最后一次见到王老师，也许他那时已经不再当老师了，我是后来才听父亲说的，父亲说王老师是个代教老师，因一直不能转正，他已经不再当老师了。那时我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来到屋外，只见我老师用铁丝系在钢管上的那红旗已经全破了，只剩下泛黄的一小块在上面迎风飘动。
　　 初一结束后，我们“尖子”班被打散，我与老师女儿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她学习很棒，每次学校颁奖都有她，那是我听见的她唯一的消息。中考时老师女儿比我考得好，她上了州一中，我上了县一中，我再也没有了老师和她女儿的消息。
　　 高二时，因为家里没钱，我不得不辍学。离开学校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王老师，我觉得我是如此的对不起他，他寄予我如此大的厚望，我却半途而废了，可我没有办法。我对父母说，我想去找王老师，和他在一起打工，那时我料定王老师一定会像小时那样照顾我，母亲却说，前段时间听别人提起过王老师，他带着妻子在外面过得很不好，跑了好多地方，那一刻我的眼泪便当着母亲的面流下来了，也许是因为老师的处境，为他感到难过；也许是因为意识到他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保护我了；又也许二者皆有之吧。
　　 好几年后我通过QQ校友联系到了王老师的女儿，她告诉我这几年师母身体不太好，又为了她们姐妹的学费、生活费，老师身上的担子很重，他们已经几年没有回过家了。去年她约我去她家玩，虽然老师也仍不回家过年，我还是想去看看我老师住过的地方，经过岁月磨砺，我终于可以放下了面子、往下了包袱、坦然面对一切。我母亲知道老师以前对我的所有好，她便在刚杀的过年猪上割了块瘦肉，吩咐我一定要带上。
　　 老师家的房子如他一样简朴，小小的院子里挖了口井，一株葡萄占满了院子的上空，家里家具配置齐全，在电视机上边的墙上，贴有一张全家福，老师在里面微笑，样子稍微老了一些，看着那张照片，我的眼泪便要留下来了，老师女儿揣来水果，我终于没有勇气在她面前流泪，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她说，老师从小就对她说我是何等的聪明，学习好作文也写得棒，她从小就将我当成了偶像，以至于初中时她一见到我就认出我来了。她又说这些年来老师一直有问我的情况，他常说我是他的骄傲，是他教过所有学生中最棒的。我终于忍不住了，老师对我的那些好汹涌澎湃而来，心中愧疚也更是一浪胜过一浪，只想立刻跪在他的面前说上一千声、一万声对不起，我心中翻江倒海，可自己连高中都没毕业，如今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我，根本不配对老师流这神圣的眼泪，也不配对老师的女儿流泪，于是我将头偏向一边，眼泪簌簌而下。
　　 这些年，每次来到这里时，我都会透过老师宿舍的窗子往里望，与十几年前不同的是，窗下已没有坐在桌子上涂涂写写的那个人了；不同的是十几年前，我生怕被他发现而偷偷摸摸的往里偷看，心中却充满喜悦，而今，连为什么还要往里面看我自己都已有些糊涂了，心中也只有满腹的悲凉。看着这破旧的学校，我更坚信了，一切都是宿命，除了这个原因，我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宽慰自己，既然是命，我们便只好欣然接受，如同这学校一样任随村人处置，如同老师一样为生计奔走他乡，如同我一样无能为力而随波逐流。然而，不也是命运，将我和老师通过这废弃的学校紧密地连在了一起吗？如今不管我再如何愧疚、如何不知廉耻，当着这越来越废弃的学校的面，我必须得鼓起勇气对他说，王老师，我真的很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