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擦锄头的父亲
　　
　　 那么多锈斑，都弥漫到你额头上了
　　 你手上了
　　 那么多锈斑。覆盖了你阳光的明亮
　　 你的身躯
　　 光阴无情，光阴向你一锹一锹撂去
　　 一片又一片老人斑
　　 把它们当垫脚石吧，继续摘取高处的果实
　　 尽管我的青春熠熠闪光
　　 你头顶的风雷却转瞬即至
　　
　　 作为我心爱的一对双括号
　　 你在左边，母亲在右边。你擦掉的斑斑铁锈
　　 是我们共同的梦靥
　　 ——多想退回以前的光亮
　　 额头光滑，荒草还没来得及一棵一棵
　　 攀爬上你的头顶
　　 日子是新鲜的，还没来得及长出
　　 那么多簌簌掉落的锈斑
　　
　　 ◎ 餐桌上的牛
　　
　　 从广袤的土地
　　 被牵到一个印有精美纹饰的盘子。一头牛
　　 高昂着双角
　　 还在坚持涔涔流着汗水。和它一样
　　 流着咸涩汗水的人
　　 没有它肌肉健康
　　
　　 我吃一块，和对面的人大声说笑
　　 它的骨头硌了我一下
　　 父亲的皮鞭子，仿佛绕过它，毫不留情
　　 抽在我背上
　　 一头牛的哞哞叫声，越过田野
　　 十年光阴
　　 穿梭而来
　　
　　 ……那时我赤脚踩在黑黝黝的土地上
　　 唱一首鲜嫩如草芽的歌谣
　　 牛的四蹄也从不穿鞋子
　　 在我后面紧紧跟随
　　 擦掉这十年
　　 我们有同样的愉悦
　　 餐桌上
　　 一头牛蹒跚走来，以破碎的形式
　　 它不是来和我叙旧的
　　 我忍不住汗水涔涔
　　
　　 ◎ 柳叶河
　　
　　 再青翠的柳叶也会苍黄了
　　 像青春，翻卷起疲惫的叶片
　　 走着走着，一条河就变成了断肠人
　　 呼吸沉重
　　 声音喑哑。它的记忆属于很久以前
　　 一头青丝里，倒映的光泽
　　 一些人慢慢淹没在流水中，一些人
　　 孤独地在岸上
　　 慢慢变成断肠人
　　
　　 ◎ 篱笆边的母亲
　　
　　 把昨日风声编进去。把几竿修长的剪影
　　 编进去
　　 多少欢笑被拦腰截断
　　 母亲是删减不了的主干
　　 木篱笆边，坐着我日益枯萎的母亲
　　 她的咳嗽让春天哽咽
　　 日子茂盛，草木深深
　　 我们陷进一座又一座陷阱里
　　 天光云影，是一场奢侈的想念
　　 只因为
　　 ——对面的人眼光昏暗
　　 早已不能远望当归
　　
　　 ◎ 拯救
　　
　　 我拯救不了家乡的云朵
　　 它们也变得苍老了，身体变得
　　 脏污而沉重
　　 它们的骄傲，白霜一样退却到母亲的头顶
　　 我也拯救不了母亲的青丝
　　 它们变得
　　 干燥而蓬乱，疲沓而失望
　　
　　 及父亲的苍老，和村庄一样
　　 失去河流，河流的荡漾。便是双抢季节
　　 村庄也在忧伤地沉默
　　 他和一头老牛相互哀伤
　　 我拯救不了我的惭愧
　　 一杯咖啡或空调，带来的愉悦
　　 使我想起退休的乡亲们
　　
　　 他们没有退休工资，偶然坐在墙根下养神
　　 花白头发，枯皱着脸
　　 或淡淡地唠嗑
　　 阳光不必付钱，清风不必付帐
　　 除了身体，这多余的累赘
　　 需要付出超过能力的唯一负重
　　 我拯救不了我的惭愧
　　
　　 ◎ 出殡队伍
　　
　　 吹唢呐的人，把村子撕裂开一道口子
　　 又一道口子
　　 风那么凄紧。一阵一阵
　　 披麻戴孝的人，一跪一叩首
　　 又一个人离开，而更多人——
　　 那些黑眼睛咧开嘴巴的孩子们
　　 是又一茬茬冒出的小庄稼
　　 大豆，小麦，花生。五谷杂粮们
　　 和人们捉着迷藏
　　 从泥土中钻出来，又回到泥土中去
　　 当一颗浑圆的落日，带着一个灵魂远遁
　　 大地成了一座
　　 恒久的子宫
　　
　　 ◎ 草台班子
　　
　　 草台班子，一夜间，就从村里冒出来
　　 草芽一样鲜嫩
　　 爱豫剧的母亲
　　 眼睛突然璀璨
　　 双脚踩上了一朵棉花
　　 锣鼓敲起来。村子浮在一朵彩云上
　　 红水袖白水袖飘得满天都是
　　
　　 村子就这么浮上了天空
　　 日子也浮上了天空。草台班子
　　 草芽一样坚韧。唱闺门旦的女人低下头
　　 拉一个拖腔时
　　 眼角的数层褶皱，隐住了一小片阳光
　　 只一小会儿，便被曲胡给吹散
　　
　　 ◎ 老桑树
　　
　　 前门植柳，后院种桑
　　 ——母亲说
　　 我们离开后，桑树还会按时结出桑椹
　　 桑椹从青到白，从白到红，从红到紫
　　 紫到最后
　　 就变黑
　　
　　 一阵风吹来，带着祖先忧伤的气息
　　 黑的吹落到地上
　　 开始腐烂
　　 梢头的果实渐渐稀少。像母亲喜欢的乳名
　　 从齿缝里脱落
　　 掉落在桑树根上
　　
　　 ◎ 穿粗布裙的女人
　　
　　 是青灰色。瓦上的碧苔
　　 随暮色沉淀下来
　　 拒绝蕾丝花边，结满霉斑的额角
　　 四角院落的隐秘。唇齿间的油盐酱醋
　　 遗留下一页丹青
　　
　　 不是一阙著名的词牌，广为人知
　　 不需要被填出万千内容。狗尾巴草
　　 需要低调
　　 偶然摇曳的风情，也是一种羞愧
　　 激情只可以冷却，灶膛里的滚烫
　　 终结于一瓢凉水的提醒
　　
　　 把自己掩盖起来
　　 盖住萌芽的歌谣，裸露的危险。光阴是一块
　　 牢牢攥住的遮羞布
　　 美常常是无辜的。除了逃避
　　 把明亮与晦暗调和成隐忍的药汁
　　 一勺一勺咽下
　　
　　 ◎ 溯洄而上
　　
　　 删除三千炊火的耐心。一碗家常饭
　　 带来的感动归于寡淡
　　 让一粒粮食返璞归真
　　 删除三百六十五天的浇水，间苗，除草
　　 删掉一只小虫子的捣蛋
　　 旱涝虎视眈眈
　　 鼻尖上残留着灰尘的哥哥。张着黑牙洞
　　 在田埂上傻乎乎喊我
　　 删掉父亲掉落的三千颗汗珠
　　 邻里骂声，鸡鸣狗叫
　　 删除掉一碗饭里，那些色彩鲜艳的
　　 鲜菜
　　 一只鸟注视的眼神。一双手择掉的
　　 残枝败叶
　　 一些农药的剌鼻味道
　　 删除掉春夏秋冬，拒绝它们轮流做客
　　
　　 让一碗饭沿着光阴逆流而上，删除掉
　　 那些甜，那些咸
　　 眼睛里的泪水，背上的寒风与骄阳
　　 一路不停背负的得与失
　　 爱过的人或不爱的人，一双手的失去
　　 与得到
　　 让一碗饭，重新回归到一粒种子的原始状态
　　 最终回归到
　　 土地宽容的子宫
　　 我开始哀伤，想删除掉十余年光阴
　　 删除掉一碗饭里，所有的苦辣酸甜
　　 重新恢复母亲的肥沃
　　 与父亲的健壮
　　
　　 （注：澍河坡是我老家村名，古有“澍河坡，泥鳅窝”之称。）
　　
　　 2013/7/7初稿
　　 2013/10/2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