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先生从文艺、从美学角度说，作家第一件要当心的事，是对于他自己的忠实。“严格地说，真正的艺术家都是自言自语者。”《真实》作者自言自语，自我救赎，其文本的试验性与“真实”的思辨张力，相得益彰。
　　 “我”遭遇W这个贼，时而深陷梦境，畅意行事；时而职场履冰，对上司唯唯诺诺，甚感羞辱；时而幻想自己是勇士，手里有枪，打得W脑袋开花；时而置身无厘头的梦境，如入迷宫。虚幻、真实、梦境、现实，作者跟随任意流动的意识痕迹，用文字，发动了一场脑子与身子的战事。
　　 《真实》这样一个试验文本，在写实，在艺术，在艺术的写实、写实的艺术里，翻晒灵魂，倾听、倾述自我。我反复进出文本，跟随“我”，脑子与身子也生战事：如果遭遇W这个贼，是否能够取回自己的道义、责任、良心。相信每个由灵魂和肉体组合的人，脑子与身子都会发生战事。在硝烟弥漫中，要么脑子、身子背离，遍体鳞伤，走向毁灭；要么脑子、身子平复融合，脱离险境。
　　 作者凭什么写作？自己所经历的生活、情感，是作者写作的根据地，是作者把自己掰成八瓣、揉成不同人物、情态，在雕琢自己。作者为什么写作？朱光潜先生说，作者写作的第一用意，是要发泄心中所不能不发泄的，也是劳伦斯所说的“为我自己而艺术”。我看到，《真实》的作者，在发泄自己，在“为我自己而艺术”。
　　
　　 这是一个没有固定主人公的文本。《真实》是在写一件事、一种现象，主人公可以是文本中的“我”，可以是作者，可以是任何一位读者。在《真实》开放性的语境中，主人公或理性思维浩渺如波，脑子与身子大战三百回合，难分高下；主人公或感性理念如呓语痴话，脑子与身子窃窃私语，暧昧共容。脑子与身子的战事，各有胜负，每一位主人公在“真实”这面镜子前，自己多面、多元的痕迹，暴露无遗。
　　 很多时候，以为自己很强大，强大到能够把控自己、规划命运，但时常发现，自己并不给力，离理想中坚强、独立的那个自己总是“一步之遥”，于是沮丧，藐视自己，痛恨自己：这是你吗？你怎么能窝囊废一样苟活于世？问得痛彻，脑子和身子俱伤。
　　 灵与肉碰撞，脑子与身子战事频起，自己有时高大，有时渺小，有时清醒，有时迷茫，有时欢愉，有时痛苦。是人，都会具有嬗变的人生轨迹，都会经历颠覆性的思想地震，但绝大多数人把“脑子与身子的战事”深埋于心，避而不谈自己的“不良”。作者却把它讲了出来。这需要勇气。
　　 《真实》中“我”干的事，也是我常干的事，但我只在独自一人时，脑子和身子才起战事。生存、生活和情感，诸多纠结事“多方会谈”，脑子和身子“握手言和，同仇敌忾”，事儿想明白了，理儿看透彻了，但被现实一晒，又“见光死”了，于是，又生一轮脑子与身子的战事。
　　 没人愿意“爆料”自己的“不光彩”。想必《真实》的主人公“我”也对自己的“不光彩”有所保留，但我仍然为这个文本、为作者，触动、感动。沉浸在文本中，我时而嗅着自己的气息，寻着自己的痕迹，脑子与身子较劲：你是否认识那个W？你能不能战胜那个贼，活出“道义、责任、良心和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信任”？你能否像“我”一样勇敢，把自己的“小阴暗、小畏缩”诉之于众？坦白说，审视自己，剖开自己，我可以，但把“不光彩”完全彻底地“晒”出来，我做不到。我从代入状态跳脱。
　　 不由自主。是成人最冠冕堂皇的借口，确实也是无法避让的现实，所以，每一位读者，都可以是《真实》的主人公，借壳文本，睁大眼睛，不慌不忙地细看自己一路走来，所有的光彩、不光彩，大大地过一把“真实”瘾。
　　
　　 没有连贯的情节，文字随意识流动，看似无羁放任，却，《真实》文本突破常规，摄取到超能量的感召力。
　　 开篇，W得意洋洋，“我”为生存、生活，身子战胜脑子，活在“现实的污泥浊水中”。末段W偃旗息鼓，夹着尾巴灰溜溜消失，脑子战胜身子：“心里竟然异常平静。熟悉的村庄，亲切的灯光，淳朴善良的父老乡亲……我拥有了强有力的真实。”文本画上句号，“我”脑子与身子的战事宣告结束，但我知道，这只是阶段性的战果。只要人活着，只要生存、生活和情感在继续，脑子与身子的战事就会继续。
　　 其实，《真实》首段到末段，零散的碎片、突兀的转承，随处可见，我对实验文本没做过研究，但对《真实》有悖文法、文理的如此种种，以“痕迹管理”去释读，其味自知，妙不可言——但凡有阅历的人，一定会看到、感到作者所呈现的痕迹，那么熟悉。奇异的梦境、抽离的现实，跳跃、幻想，笔触随意识流动，脑子与身子较劲。“身子和脑子谁更强大”，“他奶奶的，我不知道！”抓狂诘问的时候，谁都会有。“请走慢一点，不要丢了灵魂”，谁都会说，但几人能在疾行中，停一停，等一等自己？
　　 王国维、老舍、顾城、海子、三毛，古今文人自杀，从医学角度，是抑郁，是精神问题；从社会角度，是抗争，是以死明志；从人格角度，是偏执，是脑子与身子决裂，非此即彼。现实对“非此即彼”的完美主义和理想主义，从来都是零容忍，我不喜欢“非此即彼”，宁为玉碎看似高洁，实质上是逃避现实。真勇士，应该“直面淋漓的鲜血”。
　　 我更偏爱文本中的“我”，在脑子与身子的辩论、辩解中，自我辨识，真实地活着，顽强地战斗着。这样一份真实，在世风浮躁、物质鼓噪的人间，弥足珍贵。我是个情性中人，爱情大于天，亲情重于命，在复杂冷漠瘟疫一样流行的时日，我脑子与身子的战事时常白热化。有时感觉自己快崩溃了，幸亏，我比较宿命，比较听从命运，我一次次救回自己。
　　
　　 一向佩服这样的人，不但能够自救，而且能够营救他人。所以，《真实》貌似缺失连贯的情节、完整的故事，实际上，是作者以“我”做风骨，串起一系列与“我”有关的脑子与身子的战事，赋予“真实”真实感，让我和每一位走进文本的读者，与“我”重叠、置换，惺惺相惜，相互支援，在一场场脑子与身子的战事中，劫后余生。
　　 脑子与身子的战事，轻则让人焦虑、错位，重则价值体系坍塌，失望绝望。《真实》突破传统文本的规整，它在做自我救赎精神力量的示范。这是我看到的，这个文本清晰而坚实的痕迹——只要脑子身子忠于于自我，作者便可获得一个畅意饱满的人生，作品便可独具感召力和感染力。
　　 有说，小说是讲故事，不是讲道理，今天我确定：道与理通达，文本才能沿着人性人心的弹道，抵达灵魂，说服脑子与身子契合、协同，如此作者，才是德行一致的谦谦君子，淡定持重的睿智之士，如此作品，才能内涵深厚，意境拓延，实现文字的无限可能性。
　　
　　 作品：《真实》；作者：夏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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