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冷风吹过田野，稻草人打了一个寒噤。它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大地。幽黑黯淡的暮色使大地的一切虚幻飘渺。天边的第一颗星星升起来了。寂静安谧的村庄的灯光一一点亮了。那些辛勤耕耘奔波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们，此刻也急匆匆地从田野上、从集镇、从各自为生计奔波的地点一一返回家园。黄昏的小路上，此刻就象汛期的热带鱼群，就象黄蜂归巢似地闪动着庄户人眼花缭乱的身影。看着幽静夜幕下万家灯火中那温馨动人，充满天伦之乐的家的场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单和寂寞使稻草人黯然伤怀，临风落泪。
　　 稻草人己经记不清自己在这块田地上伫立守候了多少日月，它只模糊地回忆起当主人初次把它带到田地时，地头的那棵槐树只有胳膊一般粗细，现在这棵老槐树己是枝叶繁茂古木参天的大树了。在这漫长的岁月更迭风雨变幻中，不知有多少先祖前辈那勤劳忙碌的身影从这块田地中走过，又有多少子孙一代又一代在这里出生成长、耕耘稼穑。而稻草人，象一个饱经沧桑的古老农夫，静静地矗立在风雨中，默默地见证着这一片丰饶肥沃黑土地上的枯荣兴衰桑田变幻。我的邻居，那个又老又丑的“莲花婆”，每到农作物收获季节，总喜欢从别人田地里偷点什么，掰几穗玉米棒子，挖几颗花生，摘几颗南瓜。或者趁着漆黑的夜色，把别人刚刚收割下来，还没有来得及转移回家的麦捆抱走几捆。所有这些村里人心里多少有些察觉。主人来到田地里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不翼而飞，免不了要用最难听最不堪入耳的言语去咀咒去辱骂，这也是稻草人最伤心最难过最愧疚的时候，因为它日夜守护着这块田地，这里发生的一切，它看得清清楚楚。只可惜自己生性愚钝顽冥不化，无法找到一种沟通交流方式。向主人传达这一信息。面对主人的痛斥责怨，只能象做错了事的孩子，在萧瑟冷风中默默流泪。
　　 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黑影子忽然在玉米地里闪动，遂及一阵唏哩哗啦掰玉米的声音，惊醒了神志冥迷中的稻草人，“这不正是那个偷主人东西的老巫婆吗？”心里猛然一惊，它觉得自己的灵魂飞出体外，它那出窍的灵魂开始游走，紧紧尾随着这个做蘖多端的老巫婆来到她家。原来三间破败不堪的茅草屋，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几件灰黯破旧的家俱，整个屋子象长年不见阳光的地窖似的，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一张又破又旧的芦苇席上，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就象拨掉藤蔓的南瓜似的胡乱地滚了一坑。“嘿嘿！看来偷盗并没有使她的家庭由此变得富裕起来！”
　　 稻草人日复一日地在田地中守候着，过上一段时间母亲总会从衣柜里取出些做衣服剩余的布料喃喃自语道：“我该给稻草人换一件新衣服了。”一身新装，再配上一顶新帽子，使稻草人那邋遢萎遂的仪容焕然一新。惹得麻雀们纷纷投来羡慕惊异的眼神。母亲每次给稻草人换衣服时，总会倾注一种慈母般的怜惜和呵护。衣服换好后，还意味深长地用手在稻草人的身上拍拍，好象在说：“好乖乖，你就好心在田地上守候吧！过一段时间我还会给你添置新衣服的。”
　　 稻草人伫立在田野上，敏感胆怯而知趣的麻雀兔子看到它手持皮鞭随时做出驱赶的姿势，也就望而却步回避三舍。可那些老鼠们，一副贼头贼脑的样子，则全然无所顾及，总会趁着漆黑的夜晚，肆无忌胆地饕餮天粮。这些精明贪婪的家伙,也有愚昧犯傻的时候，到了秋天，当饱食黄豆之后再喝些清水，受水浸泡的黄豆体形急剧膨胀廓大，一只活蹦乱跳的老鼠转眼间就在暴食中腹胀身亡。
　　 每次庄稼收获完毕，母亲总要在田地里来回巡视走动，她那敏锐犀利的目光从来不会放过每一粒遗落在田地里的果食，那是她用辛劳和汗水换来的。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长大成人后都外出工作了，在土地上耘耘了大半辈子的母亲，不知不觉己到了古稀之年。可她说什么也不愿放弃家里的那二亩地。那小小的二亩地在母亲心目中，就如同成吉思汗眼里那幅员广袤的华夏版图，就如同马拉多纳眼前绿荫覆盖辽阔无比的足球场，就如同画家面对一张洁白如初的巨幅画布。在母亲看来，土地就是她的生命。离开了土地，就象鱼儿离开了水，飞鸟离开了翅膀，星星离开了夜空，就象歌星离开了嗓子，祥林嫂离开了阿猫似的。就这样，执拗的母亲仍在她钟情的土地上年复一年地耕耘着。遇到干旱季节，母亲每天守护在电视机前，眼巴巴地看着天气预报，期盼着一场大雨的降临，好让那枯萎的禾苗在雨水的滋润下重现绿意盎然的生机。
　　 在稻草人的守护下，村户人一年的忙碌和耕作换来的果实堆满了粮仓，也填满了那饥饿空洞的肠胃。但很快他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外面眼花缭乱的“商品”大潮的冲击诱惑，愈来愈沉重的经济压力，使那纯朴善良世世代代忠诚守护着土地的农夫们，纷纷走出了土地。走出了村庄，涌向了繁华迷离的都市。眼看着大片大片的土地一天一天地荒芜下去。在这永无休止的利益追逐中，有谁还会象稻草人那样去忠心耿耿亘古如斯地守护着这一块大地。
　　 就在稻草人精心守护这一片田野的同时，在村庄东南角的一个小学校园里，童年的我，就象一只快乐的小鸟，整天只知道玩耍嘻闹。当时我们的班主任姓黄，对我们极其严厉。当时我们太幼稚懵懂，无法明白老师那一双幽长眼神里的期待和夙愿——他多么渴望经过自己的精心栽培，把我们这些幼嫩的青苗培育成参天大树，让我们这些叽叽喳喳的小鸟有一天能成长为展翅蓝天的雄鹰。可我们不懂老师的心事，还私下给老师起了个外号“大灰狼”。其理由是，上自习期间，他那一双绿莹莹的幽灵似的大眼睛会突然间出现在教室的玻璃窗前，一旦窥视到教室里有什么出格越轨的举动，这些不驯之徒的命运可就惨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黄老师的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时时象森林里的恶魔似的窥视着我们，在这种威慑监控下，我们只好收敛起自己的劣性，小心翼翼地按照老师所构想和期待的“好学生”的模式去一步一步地修茸自身完美自身。
　　 在我们家的庭院里，有一大块空地，种植着各式各样的果树：桃树、梨树、杏树、苹果、李子、桑葚、石榴、核桃、柿子，还有那藤蔓缠绕浓荫遮掩的葡萄架。每当果实将要成熟，那浓浓的香味飘满故园的时候，我那年过八旬银须飘拂的老爷爷总会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象雷达监控器似的注视着整个庭院，时时警惕着陌生人，包括我们这些泼皮淘气贪嘴的子孙们，去糟蹋破坏这些尚未成熟的果实。其实爷爷平时很慈祥很温和，从不打骂我们，可在守护庄园果实时，却象守财奴似的用出了十二份的耐心和执着。我的父亲，别看他平时桀骜不驯的势头，一旦发起凶动起怒来狠不得一脚把我们象皮球一样踢到半空。可在祖父面前却温顺乖巧得象一只猫。在我们家庭所有成员的潜意识里，外祖父的存在，本身就是整个家族的尊严、威望和显赫门第的象征。我们这些子孙们只有居栖蔽护在祖父这棵参天大树下，日子才过得踏实顺畅、有滋有味，才有安全感。
　　 或许在稻草人的眼里，田地上的每一棵青苗。每一粒稻谷都值得它去精心呵护。它就象母亲珍爱自己刚出生的婴儿，象明君钟爱自己的黎民百姓一样。热爱着大地上的一切。这里的一缕清风，一滴露珠，一片绿叶，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都会唤起它深深的眷恋。也许正是这种对繁衍生息的大地的深情厚谊，才使它肆意守护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每一粒果实。稻草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慑，一种权力的象征，一种维护秩序的警察。让那些偷吃庄稼的鸟儿兽类望而却步，让那些窃取别劳动里实的盗贼变得诚惶诚恐心有余悸。
　　 稻草人的存在，使我想起了卡夫卡笔下那可望而不可及的象征着统治者权力的“城堡”，想起了躲在幕后垂帘听政的“西太后”，想起了小学教室玻璃窗外那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想起了葡萄架下守护果园的“白胡子爷爷”，想起了纽约广场上高高在上的“自由女神”雕像，想起了矗立在世界各国之上的“联合国”。在那些遵守秩序热爱文明，捍卫正义和尊严的民众眼里，“自由女神”本身就是人们向往幸福、和平和美好生活的象征。但在肆无忌胆的独裁者强权者的眼里，安南所在的“联合国”，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和道具。
　　 在游人如蚁，车辆穿梭如织的城市交通十字路口，身着戎装的交警察，在标识鲜明醒目的信号灯提示下，行人、车辆在统一的运筹和规则中一切显得谐调有序、天长地久。但猝不及防间冒出一头“黑马”或一头“疯牛”来，平稳的秩序一下子被打破了，和谐的生活乐章出现了“躁音”。“鬼魅狰狞，上帝无言”，面对善良弱小的生命被无辜地蹂躏残害，我仿佛看到耶酥在十字架上默默垂泪幽幽长叹。
　　 看来要维护大地上果实，要创建一个美好和谐的生存环境，让人们有尊严地生活着，就需要社会这个大家庭的成员都去自觉地遵守游戏规则，共同呵护社会的文明秩序。要不，茫茫的宇宙中，在这错综复杂变幻莫测的人世间，仅仅靠几个稻草人，靠几个维护秩序的“警察”来维持这个社会的繁荣和秩序，是远远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