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张老嫣又扛着锄头上山去了。
　　 家里人都知道他又不高兴了。因为张老嫣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扛起锄头，去半山自家那块地里默默地挖地球。张老嫣不高兴的时候还喜欢板着个脸。但尽管他成天板着个脸，人们还是嘲笑他，欺负他，硬把“张老嫣”这个戳号栽给了他。
　　 有部电视剧里说“俺上面有人哩”，意思是叫别人甭欺负他。张老嫣上面也有人，但这个人恰是欺负张老嫣最厉害的人。张老嫣上面的这个人就是刘四老嫣，刘四老嫣是张老嫣30岁才娶上的媳妇。
　　 30岁娶媳妇现在来说其实不算晚，现在剩男剩女甚至对斗士成群三十几未嫁娶的大有人在。但张老嫣30岁才娶上媳妇的事发生的年代不同，因为张老嫣老实巴交更主要的是因为他家里头没得钱得。之所以三十岁才娶上媳妇，还是他老娘用棺材本买回来的。刘四老嫣并不是一开始就叫这个名的，因为姓刘排行老四，好像是因为她是张老嫣的媳妇。既然是张老嫣的媳妇嘛就应该有刘四老嫣，张老嫣和刘四老嫣明明就是天生的一对嘛。所以嫁进来没多久她就成了刘四老嫣。
　　 还有一种说法是人们之所以叫她刘四老嫣是因为她居然战胜了老张老嫣。
　　 老张老嫣是谁呢？她就是张老嫣的老娘。她在枇杷镇可是鼎鼎有名的，她本姓李，后来嫁了张家，应正大光明地被冠名为“张老嫣”的。但人们都怕她，不敢叫她张老嫣，比她小点点的喊她李姐姐，再小的喊张大婶，还小的就得叫张大婆之类。不过，对于儿子被取了个“张老嫣”的外号，她居然没意见，说是名贱好养活哩，再说“张老嫣”也不算难听，总要比“张母狗”之类的好听些。于是乎“张老嫣”成为了张老嫣本人的特定称呼。
　　 别人家的儿子长大了，自己的儿子也长大了；别人家长大了的儿子都娶上了媳妇，但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就是娶不上媳妇。于是老张老嫣一气之下把棺材本拿出来买了个媳妇。买人是犯法的，镇上也有闲着没事管闲事玩的，但张家买了个媳妇居然没人出来管。一来人家是花了钱的，总不可能眼见着人家人财两空吧。更主要的是老张老嫣可是镇上出了名的泼。谁家鸡刨了她一根苗都要骂上三天的。有事没事谁找些虱子在脑壳上爬啊。
　　 刘四老嫣作为外来妹儿，小模样还算端正，嘴唇厚厚的也有特点。眼见这朵鲜花终于插到张老嫣这坨牛粪上了，镇上的人都直说可惜，说那怕是牛粪，肥厚点也好啊。张老嫣这样的，臭哄臭哄的肥气都没得，鲜花也养不好的。还有几个老光棍就不晓得躲在哪个角落里很是流了几回口水。
　　 但让人吃惊的是刘四老嫣很快确立了家主的领导地位。这有点奇怪哈，按说人家买两只鸡回来，先来的鸡那只鸡都要恶些，都会欺负一下后来的鸡。这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这个外乡被买回来的妹子一点也不认生。
　　 张家的小龙虽不强，还有点嫣。但母龙强啊。到了母龙的地头，是龙你得给老娘盘着，要不然把角给你掰了；是虫你更得给老娘趴着，要不然老娘一大脚就踩扁了。
　　 所以新媳妇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人们都点头，说理当如此。媳妇把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人们又点头，说理当如此啊。老张老嫣自从娶了媳妇就天天混茶馆子头和一帮老娘们吹是非，人们还点头，说还是理当如此。
　　 这样过了三月就闹开了，一阵“呯呯嘣嘣，乒乒乓乓，咣咣铛铛”之后，老张老嫣跳到枇杷镇小学的操场上，赤着脚叉着腰挽着袖披着发，像一只被抢了孩子呲着嘴就要开斗的老母鸡。
　　 张老嫣出来了，手中扛着锄头说你们骂吧，你们骂吧，家骂散了就不骂了，说完上山去了。随后刘四老嫣才慢吞吞地出来端着条小板凳到屋檐坎下，坐以前没忘记把小板凳重重地拍在地上，那气势十足呢。
　　 场内的很快开始，套路一般，先是讨论为什么三个月不干活路不洗碗，猪也不喂扫把倒了也不扶等等小事，然而就是你干不干嘛，老娘不干，你洗不洗嘛，老娘不洗，你扶不扶嘛，老娘不扶。最终你问候了我家的妈，我也问候哈你家的娘；你糟蹋完我家的祖宗十八代埋怨就是这些祖宗没教好哦为什么教出来这样一个东西哦，轮到我太阳你家的老母太阳你家的婆太阳你家的一切女性。
　　 观战的人就评价说老张老嫣完了，这气势上首先就落下风了呢。摆往常她早就扑上去了，她的套路是一骂，二扑，三咬人，凶得不得了啊。那气势上杀得死人的。骂战就像古人杀战气势上要压得住，压得住胜，压不住你就败得惨呢。按说书人的说法关羽关二哥最厉害的不是刀法，而是势，温酒斩华雄就是因为气势上华雄被压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人到刀起头落了。
　　 所以观战的张家老姐、李家二婶全都判断老张老嫣要输，也一边奇怪着这狗日的和我们干架时那个子凶法，怎么这会就不行了呢，难道真有一物降一物的说法安。
　　 人们想归想，说归说，看归看，听归听，很快失去了兴趣。老张老嫣不按套路出牌又没什么绝妙招数还有啥子意思安，骂架是骂人和打架的结合，光骂人是赢不了的。你又不是武乡候，人家又不是王琅。你有嘴人家还不是有嘴噻。
　　 于是在老张老嫣嘴皮子骂得起火，刘四老嫣也进门喝水的功夫。老姐抽空就问，上噻，动真的噻，光耍嘴皮子算球啥子嘛。
　　 老张老嫣转过头，可怜巴巴地说，较量啥子嘛，较量过的了，那狗日的力气大得很。那神情比被她干趴下的人儿些还要可怜。在刘四老嫣重新出来又要摆架势的时候，人家刘四老嫣却是把板凳抬回屋去然后挑着猪食出来放在屋檐下。老张老嫣看着猪食，想骂又不敢骂。看热闹的人些终于也散去了。那桶猪食终还是刚回到家的张老嫣挑到猪圈去喂了猪。
　　 三天之后，老张老嫣杀猪般地哭闹着从镇东头跑到了镇西头，裤子也没穿，说刘四老嫣不孝呢，不拿她吃，不拿给她穿，大家来评评理嘛。
　　 老同志些看见了装没看见，张大先生和欧阳二先生都说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啊。小伙子和小媳妇小姑娘些红了脸，光棍的爆牙吴二歪和李二爷就指指点点的说你这个样子叫啥子嘛。忽然刘四老嫣就不知道从哪儿杀了出来，手中一桌大棉被一裹就把老张老嫣裹上了扛在肩膀上往回就走，活像电视里头被点了牌子洗干净身子裹上被子送入等候皇帝临幸的宫女。
　　 老张老嫣在刘四老嫣的背上闹着人们跟在后面笑着，一路往家走。李二爷说不对，就组织了张大先生，欧阳二先生要上门劝一下架，说看这架势要出大问题。等慢慢扒开人群进去，却见老张老嫣穿好了衣服好好的坐着吃饭呢。于是几位老同志也苦笑着对人们说散了吧，大家散了吧。
　　 自从刘老嫣当了家以后，张老嫣的地位是一落千丈。每天早上四五点多钟，张老嫣就得起床了，帮着老娘煮饭、喂猪，收拾家务……，忙好一切，刘老嫣才拖着她胖嘟嘟的身子起来，而她一起来，就抬条板凳坐门口指挥张老嫣和老张老嫣干这干那，一点不对就劈头盖脸地骂，老张老嫣偶尔顶两句，张老嫣是一声不吭。这一骂就是二十多年，骂到老张老嫣过世了，骂到娃都有了三个了。骂到张老嫣也成为了名符其实的张老者了。但刘四老嫣还是凶，还是三两天的骂。
　　 人们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但这话放在张老嫣这儿怎么没用呢。于是总有人不信邪，就去嘲笑张老嫣，挑着他勇敢站起来和刘四老嫣勇敢战斗。那是在张老嫣和刘四老嫣结婚二十年后也是他家大的一个儿子娶了媳妇第三天的半夜，镇上的人就听到张老嫣又哭又闹地向河边跑，嘴里大喊着他要去跳水。镇上人就有些发笑：这老实人终于爆发了。于是有电筒照着电筒，有火把的打着火把，一样都没得的摸着黑就围了过去。张老嫣在河滩上转悠，高喊着我要跳水哩，我要跳水哩。但距离水面远着呢。
　　 人们围拢了他就坐在沙子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着向人们哭诉，人们就知道了刘四老嫣太不像话了，强迫儿媳敬茶不说，还要人家干这干那，那弄得儿媳妇要闹分家了。
　　 人家就笑了，说张老嫣你多事了安，儿媳妇和婆婆天生是冤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一个烧火佬着急个啥子，想当年你婆娘和你老娘战斗那会儿也没见你着个急嘛，是不是真的烧上了火了，当心要被刨了灰哈。说完就是一阵哈哈大笑，那阵势比啥子还热闹。
　　 就这时刘老嫣来了，有人就悄悄告诉他，刘老嫣来了。张老嫣明显一惊但还是嚎。就像小孩子在家被管得紧了，出门仗人多妈妈不敢收拾他就乱来一样。
　　 刘老嫣冲到张老嫣面前问：“你狗日的要干啥子？”
　　 张老嫣说：“老子要跳水。”
　　 于是刘四老嫣说：“跳，我看着你跳。”
　　 张老嫣就开始嚎。
　　 刘四老嫣又说：“跳嘛。”
　　 还是嚎。
　　 “你狗日的跳不跳。”
　　 说完几步冲上去扯起张老嫣往河中拖。张老嫣不嚎了，开始挣扎，一双红通通的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劝架的人。但劝架的人都站着没人说话也没人动手。于是张老嫣继续挣扎。但河边到处是沙子，抓都没地方抓，再说他瘦得像根藤藤一样，哪是刘老嫣对手，刘老嫣一抱抱起他直接扔进了水中。随后自己也大步入水，就像梁山好汉浪里白跳欺负李逵一般按住头直往水晨摁，摁一下说你狗日的还跳水不，摁一下又说你狗日的还跳水不。
　　 张老嫣先在水中直扑腾，接着说我不想死啊，然后说我不敢了啊，我真的不敢了。
　　 看热闹的在关注中伴着紧张，在紧张中伴着刺激，在刺激中伴着镇惊，在镇惊中终于全笑了起来。在笑声中，眼见着张老嫣被刘老嫣扛回去家去了。看热闹的人们也散了。
　　 于是，从此，在镇上人的眼中，张老嫣就是这样默默地生活着，这人也就这样了。历史上农民起义失败了还知道重新来过，可张老嫣呢，如公鸡一下被斗败了就斗败了。
　　 既然人家都认命了，所在人们也不再关注，就好像日月如梭般在眼前流过，关注不关注都要过去。终于到前年的冬天。张老嫣像往常一样，在家忙好一切，接受完批评教育，就扛起锄头就往地里走。早上风儿轻轻的，一点都没有出事的征兆，但没有征兆还是出事了。就像找了几十年的猎被猎物啄眼一样，走了几十年山路的张老嫣居然就摔断了腿。
　　 镇上人一下子闹动起来了，说什么的都有。反正这回张老嫣的错犯大了。看刘老嫣怎样收拾你可怜张老嫣哟。没犯错的时候都还要天天骂，犯了错断了腿不医个几千几万的，不被骂死才怪呢。
　　 张老嫣在医院里没有被骂，人们不奇怪。这是在医院头的嘛，病人为大。但医院里不骂，不能证明秋心不算帐的。
　　 可当张老嫣坐着轮椅被刘老嫣推回来时又没有被骂，人们有点失望，但还是想，张老嫣的腿毕竟还没好，腿好的肯定会被骂。
　　 一个月的时候人们在想，最多两个月，也许三个月，或者半年吧，但没人敢说最终的期限，因为真要估个期限，到最后也许就是一万年。
　　 但太阳一天天照射着安祥地坐在轮椅上的的张老嫣，一照就是三年，值到他安祥地合上了眼皮。人们终于明白：原来太阳不光是东起，偶尔也会从西边射出些许光芒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