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一种赤足站在地上的冰凉，也是一种缠绕心头的温暖，不经意的泪水背叛了我，我知道我终究还是不会忘？
　　
　　 【一】
　　 应该是小学二年级，那时候我已经会扎辫子，知道了臭美，喜欢发卡之类的小东西。那天看到红马尾上扎了一个蝴蝶结似的发卡，我和春儿，就追着问她在哪里买的，红骄傲的像个公主，高昂着头——不告诉你们！拂袖而去，轻盈的像只花蝴蝶！这个臭丫头，就怕我们和她买一样的，那样就无法显示她的“鹤立鸡群”，我恨恨地想。当时，我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要不我怎么还记得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嘴里嘟囔，小样不就是你爸是老师吗？看把你脖子扬的，还要上天啊！学习咋不“鹤立鸡群”呢。
　　 一会霞凑到我和春儿身边，小声说，我知道在哪买的。我心里乐了，咱们下午放学回家拿钱，一块去买，明天一起戴着上学，看她还美不！春儿和霞马上响应我的号召。
　　 那天下午都讲了什么课我是不记得了，好像也没听进去，视线就一直停留在红的美丽蝴蝶结上。那时候放学好像没有现在的小学生这么早，都快六点了才放学。站着队走出了校门，我撒腿就往家跑，反正我是路队长，估计没人去告我状。
　　 到家后心凉了半截，家里没人，铁将军把门，翻墙爬寨子的功夫我是有，可是家里的钱我不知道在哪啊！摸摸口袋，昨天奶奶给我的几个硬币还在，可加一块才一毛五，据说那个蝴蝶结两毛钱呢！心有不快，垂头丧气地来到村西口等她俩，不一会儿俩人兴高采烈地到了，看那表情应该是钱软磨硬泡地到手了。
　　 我问她俩谁多带了钱，先借给我，明日准还。可她俩都说只带了两毛钱。还去吗？春问我，去，当然得去。我不假思索地说，红高高扬起的脖子又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们三个向西村蹦蹦跳跳地走去，道路两旁都是槐花，小时候我们偶尔会摘那种花吃，甜甜的。
　　 霞个高，于是春儿说，霞你去摘点槐花，咱们边走边吃。霞说好，就顺手把纸钱包递给我，霞拽下花枝，春儿兴高采烈地摘着槐花。我打开霞的钱包，其实就是用纸折的小船，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五个二分两个五分的硬币，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手就开始实施，捏起一个五分硬币，手在颤抖，我知道霞家里很困难，母亲多病，父亲田里劳作，还有一个弟弟……我的手马上松开，钱掉进小船。春儿和霞拿着槐花朝着我走过来，红那高高在上的公主模样就在那一瞬间可恶的闪过，于是小船里的霞不知攒了多久的五分硬币到了我的口袋。
　　 把小船还给霞，顺手接过她递过来的槐花，吃到嘴里，怎么没有往日的清甜。我吐了出来，说这棵槐花老了，不好吃，明天我带你们去摘鲜嫩的！霞说，很甜呢，春儿也说甜。我没敢看霞，她并没有打开那只小船，也并不知道钱已经不翼而飞。
　　 到了西村小卖部，我们终于看到了那种蝴蝶结发卡，兴奋地挑来挑去，彼此在马尾辫上别着，试来试去，终于选好了理想的颜色。我第一个把钱给了卖货的大婶，春儿疑惑地说，文，你不是钱不够吗？我说，另一个口袋又摸出五分钱，前天买冰棍剩下的，居然给忘了。春儿没再说什么，那时候爸爸在城里上班，两个姑姑都在大城市，对比同龄的伙伴，我的童年是比较富足的。她们应该不会怀疑！
　　 霞也赶忙把小船里地钱倒出来，遗憾的是怎么数也差了五分。霞急得快哭了，明明是两毛钱，怎么差了五分？春说你再翻翻口袋，霞说就是因为衣服没有口袋，才放在了小船里。看着霞痛苦的表情，我的心里非常难受，那一刻我还看到了春儿怀疑的目光。于是我假装镇惊地对大婶说，能不能先卖给我们，明天一定把钱送来。那个大婶面无表情，就两个冷冰冰的字“不行”。她不会相信一个外村小孩子的话。
　　 回来的时候，霞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我的心那个时刻真的很痛，于是我对她说，霞你戴我的，我明天再去买。霞说不用，你戴着吧，别让红小瞧了咱们。善良如霞，她知道我好胜的心思，也源于平时我经常给她抄抄作业什么的，居然一点没有怀疑我。我相信我是流下眼泪了，只是天已经黑了，她们看不见。那个夜晚，我不知几点睡着的，好像是一直翻来覆去，头脑里一会儿是霞的眼泪，一会儿是红高傲的神情。
　　 第二天，我和春儿都戴着漂亮的蝴蝶结上学，故意在红前面走过，我用余光看到了她的诧异，她的脖子不再那么高昂。回过头，我又瞟见了霞落寞的神情，我所有的满足虚荣在那一时刻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深深地内疚。
　　 那天放学后，我一个人去了西村，买了那只霞喜欢的蝴蝶发卡，可是一直没有送给她，我那只也没有再戴。两只漂亮的发卡静静地躺在我的匣子里，偶尔会拿出来看看，但总归是一段灰色的惭愧的记忆，所以，我尽量不去碰它，也不敢让泪流下，怕滴在蝴蝶结上，怕它了然于心我的错误，嘲笑我的怯懦！
　　 我和霞一直是同学，直到六年级后她辍学我们才分开。这期间，我有什么好东西都会与她分享，一件新买的衣服，我都会让她先穿，她当然不会同意，但经不起我的软磨硬泡，也会羞羞地穿上，而我总会说，霞你穿着比我漂亮！临近毕业那会，正流行一种塑料封面的日记本，里面有六页漂亮的插图，但是要四元一本，那个价钱许多家长难以承受。我缠着爸爸非要买两本，爸爸自然不解，但终究答应。于是我在扉页上写上——送给好朋友霞，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
　　 霞在同学们的羡慕中接受我的礼物，那一时刻，我愧疚的心稍稍有一丝松动，但始终没有说出蝴蝶结的秘密。后来，从老家搬到城里，再没有见过霞，那两只美丽的蝴蝶结在搬家的过程中遗失，只是那种沉重的记忆不曾拭去！
　　 每年春节都会回老家住上几天，而我总会打听霞的消息，知道她嫁到了西村，日子还算可以。到后来，消息就越来越少了。
　　
　　 【二】
　　 高考名落孙山，我再没有勇气复读，于是经人推荐来到了老家的乡村小学代课。没有经过专业的培训，我就直接奔向了课堂！山村的小孩淳朴可爱，和他们在一起，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感受他们金子一般的心。平心而论，我的教课成绩是不错的，无论是抽考还是期末考试，我的成绩会让我在领奖台上露足了脸面，比起那些正规师范毕业的老师不差多少，公开课上面对十几个老师甚至还有领导严肃的目光，我也能不拿课本，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地教课，且课堂气氛活跃！当然，这些都是我代课生涯比较“辉煌”的事，而我要说的是一件惭愧的或者说我所犯下的自己都无法原谅的错误！依然是挥之不去的痛！
　　 代课的第三年，我教三年级，班上21个学生，只有我一个老师！学校在村子里，紧挨着老乡！每当上课时，窗外的老乡偶尔经过都会静静地听。他们认识我的父母，对我也不算陌生，且对于我教他们的孩子都非常认可，毕竟我以前教学成绩不错，他们心里上好像非常放心。我呢，也尽力去教这些孩子，但是说实话，那一班的孩子出类拔萃的很少，一道数学例题，我讲到口干舌燥，还是会有一些孩子懵懵懂懂！
　　 班里最突出的是一个叫张金锁的小孩，他会的东西很少，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看不到他上课走神，也从不搞小动作，可任凭你怎么翻来覆去的讲述，他就是不明白。后来其他老师对我说，金锁从一年级就是倒数第一，没有人能教会他，尽力就行了！可是“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虽然只是一个代课老师，也得尽职尽责，我是这样想的。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教不会的老师，我希望我可以打开金锁的智慧之窗！
　　 几经努力，没有成效，我也没了耐心，对他有点灰心丧气了。我时常看到他妈妈放羊从窗外经过，总会往教室里多看几眼，看看他的金锁，其实他妈妈也知道自己的孩子很差，但是父母都望子成龙啊！后来的日子我很少再给金锁开小灶，但只要他写作业，我还会认真批改！
　　 五月里，学校里的月季花争芳吐艳，每朵花都那么翠色欲滴，整个一排教室前面开满了月季花，花枝有的达到了教室的前沿，紧挨着月季花的是一长排宽宽的石桌，表面光滑干净。那一年我22岁，正是喜欢风花雪月的年纪。自己买了个花瓶放在讲桌上，每天都会换上一朵鲜艳欲滴的月季花赏心悦目，后来，那些早到校的孩子都会悄悄地帮我换水换花，虽然我从未说，但心里还是默默地感动！
　　 数学测试，我让孩子们搬着凳子，来到石桌上，每两个人大约相距60公分的距离，在月季花下，闻着花香，静心静气考试。试卷发下去后，差了一张，我回到教室仔细寻找还是没有，也许是这份试卷本来就差了一张，也许是我给弄丢了，这样就得有一个孩子无法考试。我来到金锁跟前，收回了他的试卷，递给了另一个孩子，金锁显然有些不情愿，但是没说什么，顺从地搬起凳子回到教室。我给他留了一些生字叫他写，于是来到月季花下监场。
　　 大约30分钟后，孩子们做得差不多了，我叫他们仔细检查一下。这时候我听到教室外有人说话，很大的嗓门，金锁，你又犯什么错误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在教室？我突然意识到，金锁妈妈放羊会从教室后面经过，她可以看到她的儿子。我急忙走进教室，却是没有底气地解释，少了一张试卷，我叫金锁写生字呢。我没敢抬头看她，但我肯定她的脸上一定写满怒气。
　　 大概五分钟后，金锁的妈妈从校门进来，冲进教室，开始对他的儿子大吼大叫——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孩子，什么都不会，人家外面考试，你一个人在这里清静。说着开始要动手，我赶忙拦住，嘴里诺诺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于是她的脸转向我，继续大嚷——都说你是好老师，好老师就该这样对待学生吗？为什么我们家金锁没有试卷，学习不好就该让老师同学瞧不起吗？
　　 她的话像一股厉风抽打着我的脸，顷刻间我泪如雨下，这种场面我无法应对，只好任她发泄，这时候已经围了不少人，大家都在劝说，校长也在为我说话，可事实就摆在那里，试卷是少了一张，可我的做法本就是个错误！
　　 巧得是表妹正好来学校看我，见我被围攻，除了流泪什么都说不出，才15岁的表妹，拉住我的手，哭着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干嘛欺负我姐，她有什么错？姐，咱们不干了，就那点工资，费心费力地还捞不着好！
　　 表妹拉着我冲出人群，我被动地跟着她走，我听到孩子们在喊“老师”，可我早已哽咽无法出声，心里像刀绞般难受！以前都是在享受荣誉，这一次却像被抽了一巴掌，生生地痛至心扉。那时候我一直住在姥姥家，姥姥见我们俩哭着回来，问清原委，非得要找学校要个说法，我赶忙拉住她，本来就是我有错在先，怨不得任何人！
　　 一夜难眠，不知明天何去何从，或者我该回到城里的家，寻找另一份工作。可心里是万般不舍，舍不得那些稚嫩的小脸，舍不得金子般的心；惭愧的是，我竟那样亵渎了一颗纯真的心。
　　 清早刚洗完脸，听到外面有人叫老师，急忙出去，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我的21个学生都来了。
　　 老师你不能走！
　　 老师我们需要你！
　　 老师我们保证听话！
　　 老师我妈说你不能走！
　　 ……
　　 金锁来到我跟前，小声说——老师我妈让我跟你说对不起，希望你别生她气！
　　 我紧紧地拥抱了金锁，多么善良的孩子，多么纯真的心灵，多么朴实的乡亲，就那样原谅我的无知，原谅我的失职，给了我最诚挚的信任！我将何以报！在他们的簇拥中，回到我的校园，月季花绽着笑颜对我微笑，教室里已经打扫了干干净净，整洁的讲桌上美丽的月季也在对我微笑！
　　 站在时间的门槛，拂面而来的是旷古一样的长风！斗转星移，季节更替，流年似水，记忆犹新！
　　 月色入户，如水洗心，检讨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