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走的藤子秧
　　
　　 最近总是感觉自己怪怪的，躺在舒适的楼房里，常常想起林场住过的老屋，走在小城坚实而又平整的水泥路上，脚下好像是被什么缠绕着。它们深出无数只小手，死死地纠缠住我，低头一看，原来，水泥路上竟钻出绿油油、一望无际的藤子秧，它们在死气白赖地向城外扯我，恨不能一下子把我扯回二十年多前的林场。
　　 藤子秧不是作物，连野菜都算不上。很早的时候，它应和其他植物一样，生长在田地里。可打我记事起，藤子秧就生长在河边或泡子边的沙丘上，我琢磨着：一定是父辈或者父辈的父辈们把它们从田地里无情地撵了出来。
　　 开垦田地时，农人们就用锋利的镢头将藤子秧刨掉，铲地时又来一次大扫荡，即便这样，也有漏网的，一场不紧不漫的小雨过后，藤子秧又长得欣欣向荣，甚至超过秧苗。在地边溜达的老人发现了它，便“嗖”地窜进地里，咬牙切齿地将它薅掉，还骂了句：“真是赖皮缠。”便使劲地把它扔出老远，怕它们再生了根，窜回地里。
　　 在我看来，藤子秧和豆角应属同科，它们都是爬蔓儿结角的植物。山里人对豆角呵护有加，施肥、下种，铲地、趟地最后再插上架条，使它们顺顺当当地向高爬蔓。而藤子秧却没有栖身之处，目所能及的田野都向它们亮出红牌，它们只能经受着逃亡的历练。没有盘缠，没有行囊，一路上饥渴相逼。
　　 一湾清澈的小河使藤子秧顿生了希望，它们躬身作揖，向河神讨碗水喝，慈祥的河神终于答应了。
　　 喝完清凉的河水，藤子秧伸直了腰身，于是道谢告辞，可当它们走到贫瘠而且干燥沙丘时却迷了路，也许脚下的沙丘是它们命定的家园，藤子秧铆足了劲把脚伸进沙丘里。第二年，冰雪融化，当其他植物才刚刚萌芽，藤子秧竟神奇般地苏醒过来，它们纷纷伸出嫩嫩的小手，扯起绿色的小旗儿，把春天扯进了林场。从初春到盛夏，高低起伏的沙丘上，藤子秧长得虽不算葳蕤，却也葱茏。它们把单薄而卑微的生命交给了沙丘，并与之厮守终生。
　　 溽热的夏天，有了生命的沙丘变得一片嫩绿，这里成了我们孩子的乐园。
　　 我和弟弟中午放学，当最后一口的玉米面饼子还没咽下去，老爹就开始唠叨：“快点吃，吃完去割些藤子秧回来，咱家的兔子没吃的了。”
　　 我和弟弟就像领到了去乐园的通行证，忙放下筷子，拎起镰刀跑出了院子，当然袋子里也少不了几个逮鱼的鱼盆儿。老爹吃着他的饭，没有吭声，只是乐呵呵地看了我俩一眼，我和弟弟心里明白：他巴不得晚上下班回来，看到炕桌上摆着一盘鲜鲜的小河鱼儿呢。
　　 到了河边的沙丘上，我俩已是大汗淋漓，每根血管里都流淌着灼热,我和弟弟往鱼盆放些鱼饵，撇到小河里，便脱掉衣服，一丝不挂地钻进水里，顿时洗掉一身的溽热。河面上已有好几个脑瓜在晃动，那是二蛋他们在打水仗，我和弟弟快速地游了过去，于是清凉的小河里又水花翻飞。
　　 日头已经偏西，伙伴们纷纷上岸，我们知道大人快要下班了，如果未割藤子秧，回到家里，嘴巴上准会贴上大人那红红的巴掌印儿。于是沙丘上镰刀飞舞，伙伴们忙着割藤子秧。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林场很多人家都养兔子，主要是因为兔子不嫌食，割些青草扔到圈里，兔子就能活命，如果谁家能天天喂藤子秧，那么兔子就像过年似的，长得膘肥毛亮。在那食品紧张的岁月，林场每人每月只能凭票买到半斤肉，家家的锅底都生锈、掉皮，锅边贴的玉米面饼子都铲不下来，我家三两年就要换上一口大锅。家里养了兔子就好多了，隔三差五可以美美地吃上顿兔子肉，锅底有了油星儿，人们的脸上也滋润了许多。
　　 我和弟弟在沙丘上快速地割着藤子秧，堆成堆，捆成捆，不到半小时就是一扛。山风振衣，我俩扛着藤子秧，拎着里面“啪啦啦”做响的鱼盆，笑声撒了一路。
　　 过了夏天，藤子秧开出了蓝花花，慢慢地结出小小的豆荚。不肖多日，豆荚愈加成熟，愈加饱满，它们在秋风的扯动下，像千千万万个风铃，形成一片恢弘的共鸣。每每这时，林场的男女老少都要到沙丘上抢收结角的藤子秧，拉回林场晒干，预备兔子冬天的口粮，要知道，结角的藤子秧要比夏天的青秧更有营养，吃这样的口粮兔子冬天才不会掉膘。等过了腊八，家家户户开始宰杀兔子，储存起来，留到春节吃，那年我家宰了十五只兔子。老爹求林场的赵大伯把兔皮“熟”了，母亲用洁白、柔软的兔皮儿给姐姐缝制一件漂亮的大衣，在那贫困的年代，姐姐还不晓得她身上穿的竟是一件初级的裘皮大衣。只是那件大衣无论如何都除不去藤子秧的味道。因为那些兔子是吃藤子秧长大的。
　　 到了八十年代，林场来了些外地人，他们在河边的藤子秧下找着一种东西。那东西我早就见过，林场的人们也都稔熟，在我们看来，那即不是蘑菇，也不是“马粪包”，连“狗尿苔”都不是。多少年来林场的人们都不去理它，更不去碰它，可就这么个不起眼的东西，竟摇身一变，成了价格不匪的“鸡腿蘑”，成为大城市餐桌上的珍品。藤子秧做梦都不曾想到，自己用身体庇护而孕育出的鸡腿蘑，竟给它们招来天大的灾难。在利益的驱动下，林场的人们也开始在河边的沙丘上寻找着鸡腿蘑，他们用脚趟，用木棍扒拉，绝不放过每一颗藤子秧，因为脚下的蘑菇能给他们换回大把大把的钞票。藤子秧被践踏得奄奄一息，它们怀里揣着满满的悲怆和绝望，蜷伏在沙丘上呻吟着。
　　 今年中秋节回林场，我和母亲聊起了藤子秧来，母亲叹声气：“孩子，看来藤子秧这回真的要绝种了，河边的沙丘已被人承包，成了供你们城里建筑的采沙场，用不了几年那里的沙子就会被挖尽。”
　　 听到这儿，我的心一下子也被掏空了，出了林场，向河边走去。秋风飒飒，凄败的沙丘上停着几台推土机，河水几尽干涸，沙丘已被践踏得面目全非，沙丘的断面上裸露着藤子秧白白的根芽。这里已听不到千千万万风铃的共鸣。
　　 夜里，藤子秧携妻带子，准备浪迹天涯，它们走到河边，向救过它们命的河神道别。河神握住藤子秧的手说：“老弟你们先走吧，我也就要动身，你想呀：这儿的河都没水了，我们还是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