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大伯，我的心里就疼。
　　 那时候奶奶还在世，她常常对我唠叨：“红啊，你大伯小时候可灵呢。他爷爷亲他的宝贝孙子，看见隔壁娶媳妇的花轿，就把娃放进去坐。谁知道一抱出来，他就不会说话了。唉，这娃子命苦啊……”
　　 对于大伯的不会说话，奶奶还有另一个版本：“红啊，你大伯小时候可灵呢。那一年村里的娃娃们害病，一个老婆子给大家看，一看一个准儿。给你大伯看时，说光吃药不行，还得行针。天知道，她从你大伯脖子后面什么穴位一针下去，你大伯就再也不会说话了。唉，这娃子命苦啊……”
　　 大伯不会说话其实是天生的。奶奶疼在心里，总要把个中原因归怨在冥冥之中，那份痛楚，那份无奈，是天底下任何一个母亲不想面对而又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实。
　　 大伯是在别人的欺负下度过童年的。从我记事起，总会发现一些恶毒的人见了他就喊：“哑巴巴，叫大大，大大给你个臭西瓜！”他们喊骂时神情并茂，大伯不明就理，以为夸他呢，也拍着手大笑不止。我生气地对大伯“说”：“他们在骂你呢。”大伯能“听”懂我的话，于是恼怒起来。那些家于是变本加厉地叫骂，善良的大伯不是对手，伤心地哭着回家。奶奶孩子多，操得心杂，像大伯哭回来的事根本就是小事一桩，懒得搭理。大伯便不敢到街上去玩，偶尔见了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更是避之犹恐不及。可是那些家伙不罢休，老远地向大伯扔土坷垃石头蛋什么的，每每看着大伯狼狈逃窜的样子，他们以此为乐。
　　 大伯心灵手巧，干啥像啥。他制作的弩机能够射中觅食的大雁；他会用马尾毛做套子套住麻雀；他拿高粱秆做锄头，握在手里，又在手背上放团棉花，墙上便出现了一个锄禾的农民影像……他还会一套双手双臂双肘动行有方的养生击打技巧，指、手、腕、肘、肱、肩、胸、腹、背、腰处处到位，噼啪作响，动作娴熟，井然有序，每每做给我看，我都忍俊不禁。
　　 大伯的那双巧手在村里是有名的。大伯找一个白酒瓶，用特制的工具固定好，将一段细绳在瓶子的固定位置快速拉动，待瓶子被磨热到一定程度时，迅速将它放在冷水中，“啪”一声，瓶子就会裂成齐齐的两截。把下面那半截打磨一下边沿，一个精美的调料盒就做好了。村里人使用小平车，内胎爆了，不会修补也来找大伯帮忙。大伯掌握了胶水和补皮的用法，三下两下，活儿就做好了。谁也不会为此付出报酬，大伯也不计较什么，在他心里，帮别人点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儿啊！
　　 大伯开始“商业运行”是改革开放年代的事了。他卖的最多的是礤子。住在北方的人对这个字可能陌生，但对于这种物件都是很熟悉的。礤子就是把土豆、萝卜等弄能丝状做凉菜的家用小物件儿。礤子底可用普通的木板制作，但礤子面所用的铁皮不好找。大伯起用油漆罐铁皮做原料，但质地较薄，不久就凹陷下去坏掉了。用户见了大伯直竖小拇指，那是对他“产品”质量的最低评价。大伯偶然得到一块用于制炉筒的白花铁皮，于是试着做礤面，没想到，这种礤子结实耐用，很受大家的喜爱。大伯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截上好的道钉，在火里煅了，制成一个打眼儿的利器，对付厚厚的铁皮容易多了。开始时，他每次只能打一个眼儿，效率太低。大伯仔细琢磨，最后把道钉的头儿砸偏，均成三份。这样，一次就可以打出三个眼儿，做一个礤面，不消多长时间就下来了。
　　 大伯还发明了削萝卜土豆皮的工具，虽说粗糙点，但结实耐用，深受村民们的青睐。他还给人们修锁子配钥匙，锻打门挂，磨镰刀、剪子、劈斧、推子等，活儿做得很细，大家都很信任他。但也有坏人欺负他，拿了东西不给钱。大伯跟人家争执，结果又挨了拳头。每每听说大伯受伤回来，我们全家人都很痛心，纷纷“劝”他不要再出村卖东西了，免得挣不了几个钱心里屈气。可大伯生来勤劳，坐不住的，几天时间下来，身边的物件又堆了好多，于是带上那面锣，一边敲打一边上路了。四下里的村民只要听到这锣声就会说：“哑巴又来卖东西了。”
　　 大伯好几次向爷爷和奶奶讨媳妇，“说”别人都有家，自己怎么孤零零地一个？奶奶跟他解释不清这个理儿，骂他不懂事。大伯气得一跳一跳的，口里“嗷嗷”地叫着。大家没法子安慰他，他就喝酒解气，起先是一盅一盅地喝，最后干脆把瓶子塞进口中灌，直到大醉得不省人事。
　　 那年中秋节我放假在家，亲眼看见大伯向爷爷要自己一年来的收入。爷爷不理他，他索性活儿也不干了，又去喝酒，最后倒在草房里不出来。我去扶他，可他醉得厉害，瘫软在地上。大伯的脸上泪痕作乱，草秸灰尘满满的，地上衣服上，满是呕吐的污秽，腥气难闻。我身单力薄，扶不起他来，去喊爷爷帮忙，爷爷大老远地骂着：“我上辈了葬良心了，养了这么一个哑儿子。不要管他，让他瞎闹好了。嘁，他下辈子当个哑巴也该。”
　　 我哭了，想不通爷爷为什么如此诅咒大伯。我又去扶他，他在醉乱中向我扔草秸，把我的身子也弄得脏兮兮的。我生气了，于是骂他：“喝吧，吐吧，死了也就撂了那份罪了。”现在想来，我是多么对不起大伯啊。
　　 再后来，爸爸跟五叔给大伯娶了一个女子回来，没想到那女子神智不正常，没多久就跑丢了。我从学校回来，大伯就跟我“说”，那个女人很可恶，在家里随地大小便，如今走了，他心里倒很轻松。“说”完便是呵呵一笑。他建议我开小卖部，卖衣服，“说”那样可以赚钱的。他还“说”他最近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见天上开了一扇门，他的爷爷扒在门口看他呢。他自然是沉浸在美好的童年回忆中，又想起了亲他爱他的爷爷。在他心里，也许他的爷爷是世界上最亲他爱他的人吧。
　　 爷爷和奶奶的年龄越来越大了，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几个儿子各忙各的，只有大伯守在他们身边，端屎倒尿，从未有过一丝怨言。我看见他常常在角落里哭泣，“说”两位老人一旦走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我很难过，但无可奈何。
　　 爷爷和奶奶先后去了，他们临终时嘱咐其他的孩子，让他们多多照顾这个哑儿子。尽管孩子们满口答应了，但爷爷和奶奶的手一直没有伸展：他们是不放心那个悲苦一生的孩子啊！
　　 三叔在城里买下楼房后，把大伯接进城里来。他对我说：“你大伯受了一辈子罪，不要在村里受苦了，到城里享几天福吧。”我把三叔的手紧紧地握着，不知道该怎么去感谢他。
　　 大伯一如既往地闲不住，在楼上鼓捣些什么。三叔给他弄了一辆三轮车，又弄了一台电子配钥机以及修鞋修车的工具、配件等。大伯在东关联通大楼的对面摆了一个小摊子，腰里系着护巾，俨然一个专业的修理工。他不会说话，但很热情，“啊啊”叫着，让顾客坐他的小凳子，还给男顾客递烟，他把每一件修理的东西左瞅右看，觉得很满意了，才递给人家，微笑着收了钱，挥手再见。
　　 我有空了就去看望他，他常常拍着自己的口袋，现出颇有钱的样子，“说”，大伯现在不比以前了，时下一天甚至能赚到一大张（一百元）呢！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嘴角常常挂着幸福的笑意。他一见到我就有说不完的“话”，手脚并用，眉飞色舞，可谓“谈”天“说”地。他跟我回忆着在村里生活的情景，“说”我那时候又瘦又小，如今长高了，还成了家，真是好样的。他夸我的时候，大拇指竖得老高。大伯每每看了我要离去，就极力地挽留一番。又要掏钱，让我给孩子买点什么。我“说”自己有，便要生气，我只好收下。大伯于是张着缺了牙齿的大嘴巴，纯纯地笑了。
　　 可是我知道，大伯的内心世界是孤寂的。因了他的耳背，整个世界于他是沉寂的。他注定从寂静中来，又要回到寂静中去。听不到尘世的喧嚣，不等同于没有了心灵的纷扰。大伯，我可怜的大伯，你一生里有多少苦楚要倾诉，却从未吐出一个字。不过，我从你的眼神以及那份沧桑里，把一切都读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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