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很毒，烤得林林昏头涨脑的。还有几垄地就锄完，冰冰坐在地头，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啊？我都饿了。”“快了冰冰，再坚持一会儿。”五岁的冰冰打了个哈欠说：“妈妈，我想吃炒鸡蛋。”“好了好了，妈妈回去就给你做。”林林弯着腰，锄板一不留神铲掉了一棵玉米苗，林林忙蹲下身，心疼的骂自己眼瞎了，多可惜的一棵苗苗！顺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
　　 可恨的男人，这会子可能还在炕上躺着，将屁股悠闲的拍出几个响屁儿。早晨的时候，林林把饭做好，叫男人起来吃饭，这个叫王天的男人，把头探出被窝懒洋洋的说：“臭三八，这么早叫我干嘛？昨晚打麻将十二点了，让我再睡一会儿。”林林只好和冰冰吃了早饭，去地里锄草了。别人家的地因为锄的及时，陇上杂草不多，自己家的地，杂草丛生，林林已经锄过一遍了，村里人家第二遍都锄完了。林林不是没催过王天，可王天呢，一天到晚，除了在麻将桌上混，就是睡觉，家务事田里的活，他从不喜欢沾手。王天的手气又常常那么糟糕，输了，回来就找林林算账，他说：“林林，都是你这个娘们犯贱，把好运都冲掉了。”他还说：“老子不干活，是因为你欠我的，欠我王天的。当年我花了五千块钱娶你过门，妈的，你值五千块吗？你知道这些钱是我打工多少年赚的血汗钱么？买两匹高头大马不照样给我犁地吗？再说了，老婆，东街的马六给我掐算过了，我会赢大钱的，只是现在运气不佳，不过，马六说了，我马上就会走鸿运了，好老婆你应该相信我。”王天每一次输了钱后，都会在林林面前表白一番。林林一再说要离婚，可就是没有离，说多了，王天全当放放屁，也不在意了。
　　 冰冰才五岁，离婚后，林林娘俩就得搬回妈家，问题是父母现在和弟弟弟媳妇生活在一起，五间瓦房父母东边两间，弟弟他们在西边两间。中间是厨房，林林和冰冰回来挤在妈妈那屋，日子久了也不是事儿。爹妈不好说什么，弟媳妇还不给爹妈小鞋穿？这种事，林林又不能对爹妈说，怕他们跟着上火，当初，又不是父母逼她的。王天和她是在赶集的路上遇到的。
　　 那天，林林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准备去集市买支发夹。那时候，乡里女孩子都喜欢戴发夹吗，林林也爱美，虽然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山里女孩，林林却不自卑。十九岁的林林拒绝了媒人上门提亲，她想再过几年找婆家。秋天吗，天空万里无云，林林春脖上就接到省文学院的通知，叫她十月份去文学院学习。她把这事对爹妈一说，他们立时傻了眼，爹说:"林林啊，咱家上哪弄那么多钱啊？你弟弟还读书呢。”林林很无奈的跑到山里，静静地呆了一下午，哭了笑，笑了又哭。读文学院看来是没多大希望了，林林哭了不知有多少场，后来，林林做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村里的女孩有嫁得好的嫁到了城里，还有的找了个吃皇粮的。可上门提亲的人介绍的基本是农村的，林林拒绝的理由还有一点，她在梦想着找个志同道合的男人，日后能在文学上帮她一把。就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王天骑着那辆破摩托，从后面将林林拱进了道下的沟里，造成林林左腿骨折，王天把她送进了县医院。王天这个人，个子不高，脸色发黑，但就是会说话。他那时在乡木器厂上班，厂子还算景气，为照顾林林，王天请了十天的假，就是这十天，王天除了给林林端屎送尿，还给林林讲故事，逗林林开心。等林林一个月出院后，不见王天居然有一种失落感，而且，王天也说过，如果林林做他的女朋友，他会掏钱供林林读文学院的，林林就动心了。也许这就是小说中描写的爱情么？还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佛说过，千年修得同船渡，林林想自己是不是和王天就是缘呢？
　　 让林林义无反顾嫁给王天，是在林林过十九岁生日那天，王天给了她一个惊喜，他骑着摩托车，去县城的鲜花店买来一大束火红的玫瑰，在推开林林房门的那一瞬间，林林就幸福的闭了下眼睛。这不就是自己期望找到的男人么？那天，王天趁着林林高兴，就向林林求婚。沉浸在一大束玫瑰芬芳中的林林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或者，林林是被那束红艳艳的玫瑰收买。
　　 结婚后，王天以前许下的诺言，全都烟消云散了。加上王天的厂子不景气，有时三四个月也开不出工资。在厂子第一批裁减人员中，王天就光荣下岗了。有些事情，遭遇时令人猝不及防。下岗后，冰冰也出生了，什么文学梦，全被一大堆尿布和做不完的家务淹没了。而且王天恋上了麻将，赌输了就回家冲林林要钱。订亲时王天给了林林五千块礼金吗，林林一个没舍得花都存在银行里，林林计划过，等孩子读书时派上用场。王天整天琢磨着，把那笔钱从林林手里抠出来，好去翻翻运气。林林死活不会给他这笔钱的，这是他和冰冰唯一的财产。冰冰过年就要上幼儿园了，王天不务正业，拿什么叫冰冰去接受素质教育？磨得急眼了，林林会骂王天几句，王天就对林林拳脚相加，这时候冰冰就会吓得大哭，冰冰就捧着林林的腿哭的抖抖地说：“妈妈，你们别打了，爸爸，你是个坏爸爸。我再也不理你了，呜呜，妈妈，我真的好怕呀。”王天说：“你个小兔崽子，才多大就嫌你爸爸不好了？滚，算我养了你这只白眼狼……都给我滚的远远地。”林林就紧紧护着冰冰，王天从不惯冰冰，经常打冰冰，孩子不喜欢他一直排斥他。
　　 王天在赌场上，就是个常败将军，偶尔也赢过几回，都是小打小闹。赢了钱就去小卖店打二两散白酒，就着花生米喝的五迷三道。不管是什么家务活，王天是横草不拿竖草，油瓶倒了也不扶。酒喝得晕乎乎的就像头死猪，倒在炕上大睡。林林是别指望他做什么了，晚上在别人家打麻将打得昏天暗地，白天就吃了睡，睡了吃，根本不关心地里的活。
　　 林林侍弄着几亩土地，她和冰冰指望不上王天什么。家里的经济来源，就是林林给村里人家挖果树坑或者干别的农活挣得。林林先前的那些对文字的冲动与激情，被每一天无止境的菜米油盐打磨得一干二净。在纷飞的灰尘中林林觉得自己就是妈的翻版，自己只是婚姻的附属品，林林有时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在一处高高的山崖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醒来的时候，脸上和枕套上都被泪水打湿了。
　　 冰冰太渴了，转头望望妈妈，离自己很远，冰冰只好自己来到地头，下边有一个小水沟，那水不太清澈，浑浊的，可冰冰实在是渴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趴下身子就猛灌了几口。被水呛了一下，直咳嗽，咳嗽流出了泪，冰冰又饿又困，冰冰就双手伏地睡在那里，冰冰睡得很甜，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冰冰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又唱又跳，像骑一匹大马，欢快的像个小燕子。爸爸还带着他去小卖店买冰冰喜欢吃的糖果和面包。爷俩一路上说说笑笑，小鸟在他们头顶上叽叽喳喳的歌唱。冰冰睡得正香，就被妈妈叫醒了。林林铲完地，回到地头就看见儿子睡在地上，小脸上挂着甜甜的笑靥，嘴角流着一道口水，几只蚂蚁在他的胳膊和脸蛋上爬行，她赶紧驱赶掉蚂蚁。林林望着儿子的睡相，不由得难受起来。这么点的孩子，跟着自己受苦。
　　 冰冰从小就孤独，邻居的孩子都比他大。平时，冰冰一个人玩儿，找来破瓶烂罐玩过家家。有时就跟在林林屁股后面，下田上山做农活儿。小小的身影儿，形影孤单，仿佛一朵飘落的蒲公英。常常听他一个人对着那些花花草草说话，他说：“你们在想什么呢？和我一样也饿了吗？别着急，妈妈说了，一会就回家做好吃的，当然有你们一份啊！”在村庄的土地上，在那破落的老院里，时光留给他的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寂寞。王天的妈妈，林林的婆婆，男人死了后就改嫁他乡，林林和冰冰谁也指望不上。当初嫁给王天时，爹妈就不同意。爹说：“看着王天那小子身上长着反骨，他的一双三角眼向上一翻，白眼球多，黑眼球少，做事好高骛远，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那时候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林林，怎么能听进去爹的劝说呢？王天像跟屁虫似的粘着林林，林林上哪他上哪。就连去厕所，王天也侯在外边，简直是电视里常演的英雄护花使者。拿弟弟的话说：“王天，我这个未来姐夫，像极了糯米粥。可姐啊，我总觉得他哪里生的不对劲，反正说不清楚，姐……。”林林是铁了心的，任谁说也不好使。林林也没考虑自己上文学院读书的事儿，幸福来得太突然，令林林猝不及防，也许吧，这就是爱情。王天在给她戴上那对结婚时买的银手镯，林林感到一阵眩晕和陶醉。特别是王天当着很多亲友的面说：“林林，今生我王天能够娶到你做老婆，是我的福气……我爱你，我会一辈子都好好照顾你。”林林认定自己的选择不会错。
　　 现在，林林才看清，王天的真实面目，懒惰虚伪，好逸恶劳，没有责任心。原来相识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戴着假面具的。林林很后悔没有听爹的话，和王天离婚，林林哪有脸回娘家？这对冰冰的打击有多深？社会上很多青少年的犯罪，基本都是处在单亲家庭，所以，为了冰冰，林林一次次否定了自己的选择……而且，一旦分道扬镳，还会遭到村里人的非议。嫁出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妈说：“林林，嫁鸡随鸡啊，王天就是赌点，也没去嫖女人，你还是认了吧，好歹冰冰还有个完整的家。妈也作难，你弟弟行，可媳妇子毕竟是外姓人，我和你爹落叶归根，靠你弟弟他们养老的。”林林说：“妈，我知道了我不会为难你们的……。”林林每次回娘家，妈都这么说，林林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妈妈还在说。后来，一和王天闹别扭，林林就不想回家了。林林不愿听妈唠叨，事实上妈说的都是有道理的。
　　 背着冰冰，将锄头用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把着冰冰，生怕他掉地上摔坏了。一路上，冰冰问个不停：“妈妈，咱们中午吃什么？”“米饭，炒鸡蛋。”“爸爸不会骂我们吧？”“不知道啊。”“妈妈，我好羡慕先小宝的爸爸，他给小宝买变形金刚，小宝还骑在他背上当马骑呢。”“乖儿子，爸爸不是不喜欢你，他是心情不好。等你长大了，就懂得了做人很难的。”“妈妈，我也盼着长大，长大了，如果爸爸欺负你，我就帮你。”林林就笑了，很欣慰冰冰知道用男子汉的胸怀保护妈妈。林林说：“冰冰，妈不希望你长大了对付爸爸，因为你爸爸再不好，也是你爸爸。我希望的是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让妈妈扬眉吐气。”“爸爸就不扬眉吐气吗？我是他的宝贝啊！”“爸爸当然也扬眉吐气了，你是他儿子吗。”“哦，妈妈，爸爸肯定会高兴我考上大学的，爸爸一高兴就会对妈妈和冰冰好了。”“是啊，儿子，会有这一天的。”这时窄窄的土路上跑过来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狗，围在林林的腿前不走了 ，冰冰来了精神说：“妈妈，你放我下来。”冰冰蹲下小身子，怜爱地问小狗：“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不要你了么？”小黄狗伸出小舌头温柔的舔着冰冰的手和脸，小眼里禽着泪，冰冰是想起来自己的身世，和小黄狗很相似，想起爸爸的拳头：“妈妈，小狗太可怜了，咱们收养它呗？”看得出冰冰很同情这只小狗的遭遇，他已将小狗紧紧抱在怀里不撒手了。林林不答应会伤了他的心。家里是没大鱼大肉，可粗茶淡饭还是有的，哪儿不省一口喂小狗呢？见妈妈还在迟疑，冰冰继续哀求说：“妈妈，要不，我早饭不吃喂狗狗，求你留下它好吗？”林林说：“好吧，妈妈答应你了，不过，”林林想起了王天，又看看儿子正用一双乞求的眼神望着自己，就点了点头。冰冰高兴的一蹦三个高儿：“哦哦，妈妈万岁。小狗狗，跟我们回家吧。”冰冰拒绝妈妈再背他，而是他怀里抱着那只流浪狗狗，他要收养它，他从此以后，把小狗狗当兄弟。和它一起玩，什么游戏都行，因为这下子冰冰有说话的伴儿了。
　　 屋里空荡荡的，灶间冷清清的，王天早饭没吃，不知什么时候走的。林林用手摸摸被单子，还温乎乎的，显然是刚走。圈里的两头克罗猪饿的争鸣叫唤，王天临出门时，外地门忘了关上，几只大骨鸡跑进厨房蹬翻一盆苞米粥，撒的满地都是，还把一泼鸡屎拉在锅台上。林林真想大哭一场，或痛痛快快骂人，骂那些勾引王天的臭男人，然后到他们家掀了麻将桌子。但是这些，林林只是想想而已。林林不是村里那帮泼妇，骂人都不沾嘴唇，林林遇事就会哭。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之间能分出对错吗？林林想想就累，冰冰仍嚷着饿，林林就咬着牙，拖着疲惫的身子去灶间做饭，苞米杆子，是上年秋天留下的，经过了几场雨，有些烂了，还能烧，不烧咋办？王天也不上山砍柴禾。林林砍回来的柴禾，还要留着过冬天，烧北方的土炕。林林想，自己家里家外的忙活，不能亏待了自己和儿子。做了一锅白米饭，又上鸡窝里摸出还热乎乎的五枚鸡蛋，磕碎在钵子里，上院坝拔了一颗大葱。米饭做好后，满屋飘着米饭的香味。冰冰说：“妈妈，我饿。”林林拿来大碗，給儿子撑了满满一碗米饭，冰冰端起来，去了院子。林林知道，冰冰是用米饭喂小狗，只要冰冰高兴，林林也懒得理这些。炒好鸡蛋，娘俩围在桌子上吃的饱饱的。
　　 下午的时候，林林去找村里的车把式，犁自家的几亩地。带着冰冰，林林想，犁完这遍地，就狠狠心把冰冰托付给妈。林林不愿在家和王天这种男人纠缠不清。冰冰托付给妈，一个月得给妈一些钱，不能让妈在弟媳妇那里落话柄。
　　 林林看了看村庄，又看了看脚下的土地，不由的凄然一笑，拐过那几座山，前边就好是通往小县城的柏油路。林林想：自己心头的大山，什么时候能放下呢？
　　 那条路通向城市，走出乡村，在乡村住了很多年的林林能适应城市的灯红酒绿吗？林林很茫然，生活多少给林林开了不大不小的玩笑，如果当年有钱去读文学院，今天的林林也许早成为天之骄子。只是眼下，林林琢磨过，不离开大山，自己一辈子什么也做不成。
　　 很多事，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应该斩钉截铁，绝不拖泥带水。林林想，所以，她吃完饭后，就带着冰冰先去了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