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我的“大公”(散文)
(一)
“大公”,是我对大舅公的简称,他叫陈永海,是我奶奶的大弟。记忆中黑里发红的皮肤,全身透着一丝因阳光长期暴晒后的油亮。在我印象中,他一直像一头勤恳的老黄牛,浑身总有着使不完的劲。地里的农活,像锄田、犁地、种田、插秧、挑稻、播种、拔秧等等样样会,样样精。最让我敬佩的是他的神力,三、四百斤的担子,一挑就起。他的饭量自也是惊人,每次来给我家帮工,奶奶总会嘱咐我们多做些饭,因为他一顿吃三、四海碗是最起码的。
大舅婆死得早,听说是死于肺结核。那时,谁要是得了这个病,就像得了癌症,等于判了死刑。大舅婆对“大公”很好,这都是“大公”后来自己说的。自大舅婆死后,“大公”再没找过女人。他说今生最后的任务就是送“老娘”上山,也就是送我的外太婆上山,后来外太婆活到八十四岁。
(二)
那时,还是公社生产队。父亲是木匠,每年外出打工,年底都会去队里交一大笔钱,以维持我们的口粮,奶奶在小城的一家针织厂上班,吃的是“供销粮”,爷爷那时瘫痪在床,家里全靠父母照顾。母亲三个小孩,我是老大,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母亲整天忙着农活,带妹妹、弟弟的工作自是成了我的任务。
记得有一回,母亲在队里打谷,把我们三个小孩带到了打谷场上,叫我带着弟妹跟别的小孩玩。那时我五岁,妹妹四岁,弟弟三岁,我们玩迷藏,玩家家,玩打仗,倒也玩得快活。待母亲收工时,天已发黑,母亲想把我们仨小孩带回家弄饭吃,却突然发现不见了妹妹。母亲都急哭了,找遍了全村楞是没有,队上平时关系较好的都帮着一起找,找遍了河沿、机埠,草篷、砖垛,也没有,母亲哭着吼着,用铁耙把打谷边的河沿捞了个遍,还是没有。一会,“大公”一家闻讯也赶来了,那时只要一家有事,亲戚邻居都会自发自愿地赶来帮忙。
找呀找,唤呀唤,每个人找一圈儿都会来我家集拢汇报一下讯息。挨了母亲打骂的我和小弟,早吓得待在床上连大气也不敢喘。晚上八点……,九点……,十点……,十一点……,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家里的气氛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越来越压抑和紧张,瘫在床上的爷爷极有头脑,指挥着大家有条不紊地搜索着,终于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了我们玩迷藏的稻垛,原来稻垛之间有夹缝,小孩正好可以沿缝钻入,“大公”好不容易地侧身挤入夹缝,一看,哦,乖乖,妹妹在里面睡得正香呢!“大公”把妹妹抱出,背着回家。一家人自是欢天喜地,尤其是母亲,竟然喜极而泣。当时的我因为年龄还小,不明白母亲抱着妹妹为什么直流眼泪,现在才理解当年母亲那种亲骨肉失而复得的心情。
(三)
那年,“找妹”事件刚落音,又有一件事接踵而至。一日小弟在小便时直哭,我去叫来爷爷,一看,原来是弟弟小便一滴一滴地小解不出来了,又一看他小肚皮鼓鼓的。这可急坏了爷爷,他立马叫我去叫“大公”,一会“大公”等几个亲戚来了,爷爷虽然瘫痪,却极有见识,赶紧从亲戚那儿凑了些钱,让“大公”背着弟弟向镇卫生院送。我村离镇有4里多路,“大公”是一路小跑,硬是把弟弟背到了医院。经初步诊断,是膀胱结石。那年月,镇卫生院医疗技术水平有限,这种大手术自是不会。事情紧急,于是由几个亲戚出面,动用了大队部的抽水船作运输船,立马送县城医院急诊手术。那时虽然河道纵横,四通八达,却也有个别河段是水草丰满,抽水船极不易通过。于是“大公”带上铁耙铁锨等农具,一路开道护送,终于顺利及时送至县医院。那时,通讯还极不发达,联系主要靠手摇电话与电报,在县城做木工的父亲终于接到消息赶来了。那时,父亲虽说是一个乡下的小木匠,但因为是老高中,看得懂图纸,又肯吃苦,在做过活的几家工厂人缘极好,人家也肯帮忙。终于联系上了县城最好的医生给弟弟开刀手术,取出了一粒小豆粒般的结石,使弟弟安全渡过了难关。
(四)
由于我们老家靠近海边,海塘外有大片的沙地。虽说那时是大集体生产队,但每家都有几块沙地作为自留地,地上的出产是归家庭自己所有的,种红薯、小麦、大豆、棉花、蔬菜及各种瓜果等,所以,即使是最困难的时期,我们基本是没挨过饿。但也因之苦坏了母亲,因为自留地上的活每家必须在生产队工作之余自己去打理的,所以母亲会在生产队收工之后去打理一番,有时一忙就顾不上中饭,晚上又会很晚才回来,回家时总会带回来一大堆自留地里的蔬菜瓜果。有时太晚或逢天气恶劣的时候,我们三个就会哭着去找“大公”,“大公”总会二话不说拿起铳杠(一种两头包铁的农具)、箩筐或粪桶就走,回来总会是满满的一担。由于我们去找“大公”帮忙总是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天气,所以总会免不了时不时地让“大公”淋个落汤鸡。
由于常常帮母亲干些自留地上的农活,加上抓鱼摸虾,抓黄鳝,捉泥鳅,抓海蟹,我在十一、二岁早已练得是铜筋铁骨,上百斤的东西也已是手起脚落举重若轻。我们海边是种棉花的,等棉花全部采收完毕后,把棉花杆全部拔起,在沙地上的太阳下晒干,这花杆可是过年做年糕、粽子的最好燃料。由于天气变坏,那天“大公”借了生产队的水泥船帮我们收花杆。因为隔着一条海塘,船只能停在海塘边,母亲把花杆捆绑成捆,弟弟跟妹妹两个抬一捆,而我是用铳杠像练刺杀似的一边刺上一捆,挑着过海塘,“大公”也是用的铳杠。我挑着两捆,过海塘时脸憋得红红的,“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而“大公”是一边三捆,挑着六捆过海塘。我挑了七、八趟,再也挑不动了。那时,西北风呼呼的,吹得船直摇晃,神勇的“大公”硬是把这些花杆挑上了船,再逆着风把船摇到了我家的河埠头,把花杆全部挑入了柴房。像这样的力气活,“大公”总会隔个十天半月地来帮我家干一次。
(五)
最让我难忘的是,我还向“大公”讨过一回钱。在那个一分钱掰作两半用的年月,我和弟弟有一次去镇上,因为我记挂着那快集齐的《三国演义》的连环画,去了镇书店,固然连环画已到货了,看着那绘画精美,情节生动的连环画,我声音都颤了,叫营业员快点拿给我,可是我一下又萎了,我口袋里集的零花钱不够,还差两分钱,我只好恋恋不舍地很不情愿地把书还给了营业员。可总是心有不甘,我来到了充作露天集市的街上,眼睛乌溜溜地瞄着大人脚底下的地面,希望能从大人的脚缝里幸运地捡到我那需要的两分钱。可是真不够幸运,我和弟弟来回地在集市上溜达了三圈,还是没捡到一分钱。村里的熟人是碰到过几个,可我是一个小屁孩,谁会给你两分钱呀,再说,我也从没为钱的事讨要过呀。正在我快泄气的时候,远处“大公”背着筐兜来逛集市了,一丝欣喜掠过我的心头,可是我也从来没向“大公”要过钱呀。“大公”在人流里挤挤挨挨地向我这边而来了,看他讨价还价拿起放下欲买又止的情形,看着他空空的筐兜,我只怯怯地叫了声:“大公。”“大公”热情地回应着,问着我家里的长长短短。以我的脾气和惯例,每次去请“大公”,都是一次性地叫声“大公”,就立马会进入正题,决不会再叫第二声,这次情况特殊,我又怯怯地叫了声:“大公……”“大公”有点疑惑地看着我。我还是没有鼓起向“大公”开口要钱的勇气。“大公”一边对我“嗯”着,一边对我说:“早点回家。”我一看急了,“‘大公’,你能给我两分钱吗?”话一出口,我脸红了,我生怕遭到“大公”的责骂,嫌“小孩子乱花钱”。心正忐忑间,只见“大公”掏出钱包——说是钱包其实没包,只见“大公”一层一层打开包扎着的手帕,打开了起码有十几层,展开后又露出了里面一个精美绣花的手帕包。哦,这里面的一块手帕想必就是大舅婆当年送给“大公”的定情信物。只见“大公”又小心地打开了四、五层,终于露出了里面破旧却又折叠整齐的块票、角票及几个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大公”掂了下二分的硬币,又放下,然后又拿起一枚五分的硬币,可又放下了。我想“大公”是不肯了。呵呵,“大公”逛了半天的集市,筐兜还是空的,他是不舍得花钱呀,哪会轻易拿钱让我们小孩乱花呢?我正后悔着准备羞愧而回,哪知“大公”拿起了一张绿色的二毛角票给我。我疑惑着不敢用手去接,“喏,拿着等会儿再去买点小吃。”哦,事出突然,我和弟弟竟一时不知所措,在推让中,我终于情绪复杂地接过了钱,去书店买了心爱的连环画,还去镇上最有名的饮食店与弟弟叫了一碗馄饨外加两根油条。这个待遇这在当时可是相当的高呀。因为我们三个小孩辛苦割草一年,买了肉猪,母亲也才让我们三个在镇上每人吃一碗馄饨,所以这次经历在我的一生中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可我又一直瞒到现在,因为我怕母亲、奶奶骂我不长进。
(六)
说到“大公”,不得不说一下我的奶奶,尽管这是一件很惨痛的伤心事。那天是我外太婆84岁的生日,奶奶赶去喝她的生日酒,回来时看奶奶喜滋滋、红润润的脸庞,不用说肯定是喝得很开心了。那时,衣服也大多是手工做的针线活,奶奶总会在空闲时来上几针,这是一件给外太婆的夏季凉衫,所以奶奶做得特别用心,有时连走路也在做。那时我们老家大多住的是二层砖木楼房,木楼梯木地板,由于高兴,回来奶奶就给了我和弟弟一人一把糖果,我和弟弟自顾自地在楼窗口的木地板上玩着陆军棋,也没太注意奶奶的举动。或许是奶奶酒有点喝多的原因,又或许是手上正缝着的凉衫裹住了奶奶的脚,只见奶奶在楼梯口大叫一声便一头倒栽了下去。这可吓坏了我和弟弟,慌乱中我俩奔下楼梯,我扶着奶奶,奶奶此时已不会说话,头上一大滩鲜血,可手上还紧紧拽着那件凉衫,手边的地上还有一把小衣剪。我一边用毛巾为奶奶擦着伤口,一边让弟弟去找来妹妹,并让他们各自奔着去找“大公”等几个主要亲戚,不大一会,“大公”摇着水泥船来到了我家的河埠头,我们手忙脚乱地往船上搬上了竹椅、竹躺椅。“大公”把奶奶背到了船上,这时母亲也从田间地头赶了回来,忙乱中给大家准备了一些换洗衣服,也凑了一些钱,“大公”风风火火地把船摇向了镇卫生院。此时,外太婆闻讯也蹒跚着小脚赶来了,泪水迷蒙地嘶叫着:“阿四……阿四……”(阿四是奶奶的小名,她排行第四)。
我无助地坐在船上,望着外太婆在河埠头风中支起的白发,听着外太婆苍老而嘶哑的“阿四……阿四……”的叫唤声,我一颗心揪得又紧又疼……
到了镇卫生院,马上投入了急诊抢救,盐水、吊瓶、氧气全副用上——那时碰到急诊病人,一切手续都可以免办,那种救死扶伤的精神是现在的医院所没法比的。可是镇医院哪里治得了这种伤呀,于是,医院跟病人家属商量,说送县医院。我的结拜大哥,他当时已有二十多岁,镇上熟悉的人也多,马上不知从哪里弄了两桶柴油,这个柴油这在当时可以说是金贵的,方圆几十里根本没加油站,好说歹说让区政府的跑艇送我奶奶去了县医院,我在跑艇上跟“大公”轮流拿着吊瓶,看着奶奶紧闭的双眼,心揪得更紧了……
终于到了县城,父亲也早接到电话蹬着三轮车等在县城的船埠头,奶奶厂里的人也来了。我看到了父亲就像看到了救星,一颗心稍放宽了一些,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只要有了父亲,一切事情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父亲安慰着我们,他先把奶奶用三轮车送到了县医院,我和“大公”等几个亲戚小跑着去县医院,其中又有5里多路程。一路上“大公”闷声不响地“哼哧”着低头急走,从大公跟几个亲戚的神情中,我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那年我十五岁,一般的事情几乎都已难不倒我,可那刻我真的很无助。
因为奶奶送达时已很晚,当天已过了家属探看时间。那时候,医院的陪护有严格的规定,一个病人只能有一个家属相陪,其他的人员要到黄昏时段才有一小时的探望时间。好在奶奶在县城有一个三姐,我叫她三外婆,我和“大公”等几个亲戚都去了她家暂时耽搁,但苦于房子很小,挤挤挨挨,几乎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一夜无睡,我迷迷糊糊地早乱了方寸,从亲戚们零碎的谈吐中,我越来越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与可怕,话语中传来的,几乎都是奶奶的坏消息。我无计可施,唯有跟着“大公”亦步亦趋,他似乎成了我的希望,成了我生命中的救命稻草。好不容易盼到了黄昏来临,我们早早地吃了饭,切切地等在那医院的铁栏门口,时间在此时变得缓慢而漫长,大门口几乎都是焦急地伸头张望的病人家属,在他们的渲染下,气氛变得更加地紧张与难耐……
左盼右等,总算医院的大门开了,我和“大公”等几个亲戚急步快跑地往病房赶,到了病房,只见父亲耷拉着脑袋双眼血红地坐在抢救室的门口。父亲大致地跟我们说了奶奶的情况,我们沉默了……
此时正从抢救室里传来电击奶奶心脏的声音——奶奶的呼吸曾短暂停止过几次,都是靠电击与人工呼吸才又抢救过来的。乘着护士没留意,我从门缝里往里溜了几眼,只见奶奶双目紧闭,脸白得吓人,旁边看不懂的仪器“嘀嘀”地跳闪着时有时无的脉动,两三个医生正在给奶奶做着电击与胸腹部挤压,时不时会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医生又找父亲谈话了,谈话后,父亲大致跟大家说了下情况,说奶奶可能熬不过今晚了。“大公”懵了,父亲懵了,我懵了,亲戚们懵了,我还看到了“大公”眼眶里混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