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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归家


作者:牟敦乐 秀才,1009.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69发表时间:2013-10-12 11:08:47

大雪。冷极。
   古道西缩着脖子,望见柞树顶上星辰已疏,估计时候差不多了,便挪开被大雪捂了七天七夜的门挡,挑上一担檗椤枝下山去。
   古道西侧着身子挤出柴门下山去,古道西并不对屋里人粉坠说一句话。
   天亮就是大年除夕,古道西要把大挑的檗椤枝送到城里,要在太阳影子直照进城里人家的大门以前,把檗椤枝送进富人家的大门里,然后用换来的铜板,进药铺买回马兜铃七钱。这一些必须快,过了正午就不会有人家再买自己的柴草了,药铺也会在正午之前关门。屋里人粉坠还在土炕上蜷着,呻吟着,粉坠身子的血水正一滴一滴的渗进土坑,单等马兜铃七钱入药。山上的草药比比皆是,穿山龙、钩藤、延胡索、凌霄花、打碗碗花、小辫儿,大风随意便能把它们挂满在古道西的篱笆墙上,但古道西只从山羊胡子老先生那里听说过马兜铃,古道西不识马兜铃,古道西就不得不在大雪中快步如飞地出山。
   风已熄。像黄蝴蝶的两片翅膀,檗椤枝担在古道西的前后左右,一起一伏地扇着,古道西穿行在枯叶落尽的柞树林里。白雪掩起树木的根、枯萎的草,棘条不时地探出来,扯上古道西的担子。深一脚浅一脚试探着踩在雪地上的古道西,滑滑擦擦地下山去,胡须与额前的头发一会儿便成硬硬的白条条。
   黄狗大由无声地跟在古道西的后面,黄狗的四只爪子,滑滑擦擦地在雪地上印着变形的梅花朵,虽然没有一点声音,可古道西还是准确无误地断定黄狗大由就在他的翅膀后面。
   大由,回去!古道西停下急匆的步履,回头对着黄狗吼。黄狗大由停了下来,但并不回。你不回去是吧大由?别想过年再给你买花戴!也别想端午给你扎红索!古道西把担子换过肩头,在换肩的一瞬古道西发现黄狗大由停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大由想在古道西走出一百步后,再随其前往。古道西走得很慢,为此大由就不得不耐心地哆嗦着立在雪地里,数古道西的步子,一直看到古道西从一个陡坡上缓缓地沉下去,沉进臃肿的雪谷里。
   太阳出来,天地一笼统,金光飞溅乱射人眼。山脚下的布衣江白茫茫一片,比任何时候更丰满更肥硕。江封了,看不到流水的影子,一样的白得耀眼。古道西挑担立在江边,他在想,是不是脱下草鞋,因为不知道冰在浮雪之下能否托起他和他的担子,他怕湿过的草鞋会坏了他的大事,湿了的鞋会啃坏他撵路的脚板。
   古道西最终还是把他的草鞋挂在了一左一右的黄翅膀上,光脚走在布衣江上。西北风从江的上面吹来,一步紧似一步地,拥推着肩上的檗椤枝担子。缠在檗椤枝上的猫耳朵花,高出檗椤叶的顶,正发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呜呜鸣叫。在布衣江上,翅膀没有为古道西帮上半点忙,踏在冰凉刺骨的河面,反而要使出更大的力气来抵御北风的淫威,才不至于让更沉更硬的翅膀跌落下来,这让古道西生气不小,因为一走过江去,古道西便把翅膀蜕下肩来,狠狠地扔在地上。
   在布衣江靠近家的一侧,大由停下,大由用爪子搔搔耳朵,想感觉耳朵的真实与否,想知道耳朵和胆量那一个首先背叛了自己。大由听到十里外的狼群发出的低低嗥叫声,看到在布衣江另一边放下担子的古道西,正对着它弯腰,在地上作摸索石头状:大由回去,再不回去,我敲断你的狗腿!
   大由前腿爬在雪地上,后两只腿撑在地上,头抵在前腿上呜呜地哭,古道西感到奇怪,从来没听到这狗像孩子一样哭泣。走出百丈之遥,再看依然立在雪地上的大由,已变得像一只乌鸦一般大小了,蠕动在雪野里的古道西,再喊再扬手臂,它也不动。
   北风吹,雪粒弥漫。肩头翅膀上一百只猫耳朵花一齐呜呜地响。猫耳朵花一响,古道西就想着夏天,夏天儿子大由就是在吹着猫耳朵花时倒在了坟地上,儿子大由口吐白沫,等古道西在檗椤墩抱起儿子大由时,儿子大由满脸红润,身子已如揉透的面团,手里仍是攥着了散乱的猫耳朵花。是儿子大由不该在坟地里吹猫耳朵花,是祖上人要一个孩子放牛去,古道西并不为儿子大由的死觉得难过多少,早晚人是要回到祖上那里去的,那里才是人真正的家,只是后悔不该让儿子大由在乱坟地里吹猫耳朵花,不知道大由这孩子会给谁家放牛去,乱坟岗子里,要是被别家领了放牛去,那样大由会受委屈的,古道西想。
   儿子大由的死让屋里人粉坠揪心的痛。她无论如何也不该拒绝大由吸一口奶的要求,大由是要吃一口奶才去采花的,可粉坠没让他吃,是我粉坠没能让儿子大由吃上一口奶水就走了。粉坠为此郁郁寡欢,日渐消瘦,总觉得是大由日夜不停地在吮着她的奶,从此粉坠沉疴在身。
   艳艳的五月,鹧鸪、黄鹂、戴胜、灰鹊、丁当,千奇百怪的鸟儿在柞树林里旋风似的疯鸣,吱吱咕咕奇异而不规则的鸣叫中,一丝一扣地推进鸟类生命的进程。大菊、百穗、流阳、苏娅,百蝶飞颠,五颜六色小帆船般颠荡在绿色檗椤叶起伏的山坡上。
   端午的早晨,粉坠泡上满满一罐子的果子、核桃仁、粟子、黍子米,然后粉坠掩上柴门,领了儿子大由到山坡上采檗椤叶子。粉坠在进山时给大由在手脖上拴了草镯。一走进檗椤丛,大由便在一只山兔的指引下穿梭在檗椤的叶子下面:娘亲,我在哪里,娘,找我呀!蓊蓊的檗椤随风摇摆,一波一浪,浪谷露出游戏的大由翘着的小屁股,檗椤枝翻滚的浪顶冒出一些坟墓的尖顶。大由,快过来,狼要从老山里下来了!
   我不怕狼!我有一杆枪,你忘了吗?
   紫顶、灵芝、黄鹅子、狗尿苔,红白黄绿五颜六色的野菇小伞一样在檗椤根底的老疙瘩上冒出。一圈又一圈猫耳朵花藤缠绕在檗椤枝上,颤悠悠的丝丝儿,在檗椤叶的下面伸着。一丝儿一丝儿的须须儿,缠上檗椤枝,一朵一朵小小黄黄的猫耳朵花儿在檗椤叶的上面小喇叭一样迎着太阳吹开着。风扫过去,猫耳朵花在檗椤叶的上面滚着揉着翻腾着,小妖一样地舞动着。
   儿子大由截断一片猫耳朵的叶脉儿,看到一滴白白的奶水,自猫耳朵花的叶脉上滴出。娘,娘!奶,奶!小小的朵花儿,耳朵的轮廓,贴在儿子大由的唇:束--束--一声低鸣。束--束--又是一声低鸣,粉坠在百鸟间歇的瞬间,听到了低低的束--束--声。
   大由就是在坟地里吹着束--束--响的猫耳朵花走了的,是在所有鸟儿都停止鸣叫的那一瞬,古道西在檗椤墩里找到了大由,在日头直着照进柴门时,古道西像抱一个南瓜一样把大由抱回家。
   束--束--,束--束--,风儿吹得紧,热气儿自口鼻中一长一短地往上飘。古道西有两颗凉凉的圆粒粒自眼窝上滚落下来。灶间柴禾已尽!柴火将熄呀!蜷在土炕上的人儿,粉坠,且等我!古道西加快了行进的步伐。马兜铃七钱,只差马兜铃七钱!我要取回马兜铃救我的粉坠呀!
   寒风中的路上,古道西急急地赶着。黄蝴蝶的翅膀欢快地舞着。在一百猫耳朵的鸣叫中,古道西听不到一只具体的叫声。一切的声音都成了屋里人粉坠的呻吟。古道西疾步如飞。
   也许大儿子由天生就不是古道西的孩子,一开口说话时,儿子大由就说着30年前的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的事情:团铺!团铺,家。大由手指着团铺的方向。团铺,那是古道西祖上曾辉煌过的地方,也是古家在遭遇杀戮之地,许多年前的事,儿子大由怎么会知道呢?一些连古道西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事,儿子大由却是比他还清楚?儿子大由一出门,就沿了屋西头的翻山小路往里走。大由!大由!听到粉坠喊。儿子大由回头,却是倒背着手,在突然间变得饱经沧桑的脸上,完全找不到一个三岁孩子的笑意。
   我要回家,翠阁楼是我的家,儿子大由喊着一些让人琢磨不透而又惊恐不已的话语。
   这孩子,这孩子,走路像我爷,古道西自言自语。
   儿子大由无人教授,却会背诵《三字经》、《南华经》、《女儿经》等。古道西一直觉得这孩子来路不明,想不到就在春天的坟地里,在檗椤丛中,手握着猫耳朵花回去了。
   哧--哧--古道西在早起赶路的人踏过的脚印上滑倒了,两腿一前一后的劈开在雪地上,一只草鞋的底被撕裂了,像拴在一起的两条臭鱼。环顾四周,古道西并没有找到所丢失的东西,但古道西却分明感到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咯噔一下子,就丢下了,是什么不在我身上了?会是什么滑到坡底下了?坡的底下是一眼泉,有缕缕丝丝的热气在隆冬的早晨里袅袅飘出,有一股米酒淡淡的醇香飘出。在漫漫延伸去的雪的边沿,一条小的显出土地颜色的裂缝,约隐约现。
   古道西找遍地上并没有丢掉什么,同样在贴胸的衣袋里也没有像以往下山那样,摸到一点可以下肚的东西。粉坠没有给古道西装下可以入口的一块饼一粒粮呀。屋里人粉坠沉疴在身啊!怎么会顾得给自己装下吃的东西?饥肠辘辘的古道西眼前金花四溅,双手一阵乱抓,胡乱中采下几只在檗椤枝上呜呜鬼叫着的猫耳朵花。古道西本能地把毛茸茸猫耳朵花放在得得扣响的门牙上嚼着。蓦地,热豆子入口一样,温热如泉涌迅速流上全身,一阵燥热击遍五脏六腑,古道西把脚板在雪地里摩擦着,拈起担子快步如飞。猫耳朵花在古道西的黄翅膀上哇哇高叫。
   没有几个人肯选在冰天雪地的除夕蹲在集上,没有谁家在除夕日才想起买柴。在自肩上蜕下的翅膀一边,古道西身子开始发冷,腿不停地打摆,两抬大轿吱吱呀呀抬过去了,然后是三匹枣红大马疾驰而去,溅起飞扬的雪粒,一时迷离古道西的双眼。
   在檗椤枝换来六个铜板时,日影已斜,古道西在旗幌翻飞的街坊快步如飞,在急喘中擂响药铺老板的板门。古道西哆嗦着手递过去一把铜板去:马兜铃七钱,快!老先生知道山里人一般是不会在大雪封山时下山抓药的,除非是性命难保时。老先生戥出马兜铃七钱包了,隔了柜台扔将过来。
   古道西一脸羞赧,因为不知这一把铜板能否换回这些马兜铃,在看准了黄纸包递来的一瞬,心中那一轮明月正飞速地靠过来,那是他的屋里人:粉坠。
   月亮,橘黄色的月亮,夏夜里的月亮,藏进古道西的怀中,那是粉坠的命呀!月亮在慢慢地变,变,正变成一个银砣,一个飞转的冰砣。啊呀!古道西大叫一声,浑身上下绷紧的肌肉哆嗦一下,冷,冷呀!古道西跑起来,古道西的脚已对不准自己的草鞋,古道西的光脚板在雪地上溅起飞扬的雪粒。
   大风起兮雪飞扬,在飞扬的大雪中,古道西怀揣马兜铃七钱,殷红的脚板在雪中若即若离。虚汗淋漓的古道西想起孩提时的那次逃亡,想起四十年前那座远近闻名的古家翠阁楼,毁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大火中古家有六十人被烧死,有六人出逃至今下落不明。也是大雪飞扬的夜里有快马追赶着逃亡的六娘和还是孩子的古道西。
   凛冽的北风中,一大一小两个蠕动在雪地里的影子艰难地爬行,六娘右手在雪地上留下一溜血印,左手死死地扯着古道西。在蒙面杀手追来掳六娘至马上的一瞬,古道西被六娘向着悬崖猛地推了下去。在古道西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卧在暖和的狼皮褥子里,古道西一动身子便像棘刺往肉里穿一样。褥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暖暖的人儿,那是小小的粉坠儿,像粉像坠更像玉的猎人女儿粉坠,对古道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是俺爹捡你来的,是俺爹从山崖下的雪地里把你捡回你来的。
   在黄昏笼罩的河床上,古道西先是看到了一摊红的雪,在走近红雪时,古道西看清了地上是撕裂的皮毛、散乱骨头,古道西看清了那血水已凝血肉模糊的东西是一个狗头,古道西的身子一阵战栗,心里一阵阵发毛,我的大由!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响,不时有钻天猴闪电一样在空中闪烁。过年了,过年了,古道西仰头在空中,轻轻地念叨着。拂开雪,古道西企图挖出一个坑来,埋进大由的头骨。又是一阵逼人的大风把古道西吹了一个趔趄。古道西感到风正从一个耳朵眼里钻进,又从另一个耳朵眼里钻出,寒冷的大风把古道西吹透了,同样是大风又把狼呜咽的声音吹进了古道西的耳朵眼。
   在狼的呜咽自古道西耳朵中穿过的一瞬,古道西看到绿荧荧的狼眼睛已在五十步开外闪晃着往这边游动,狼来了,被大雪封进深山老林里的狼群出动了。古道西本能地抓住了怀里的马兜铃。
   狼群围成圈,在一点点逼近。完了,都完了。唰,一身冷汗浸湿了全身。古道西小心地掏出纸包,捧在手上,古道西想在狼群还没接近以前,看一看那马兜铃是什么样的珍物:俺粉坠和俺这把老骨头都让你给毁了!古道西背过身去,挡住北风,然后把纸包放在干净的雪地上,像是放下手中捂着的一盏松明子,在展开纸包的那一瞬,古道西两眼发直:那是猫耳朵花,一朵花二朵花三朵花,是七只在他的檗椤枝上呜呜鬼叫的猫耳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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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漫天大雪中,挑着劈椤的男人古道西赤足飞奔,他无视寒冷与险峻,一心要拿回七钱马兜铃入药,挽救妻子的生命。这条路是漫长的,主人公在这漫长的路上想起了很多,所有的一切交集到最后,便是他为什么要在除夕这天飞奔在冰天雪地的原因,小时逃过追杀的古道西被妻子粉坠儿的父亲所救,婚后妻子又因为儿子意外死亡而积郁成疾。故事的结局让人在意外中慨叹苍天弄人,当古道西在狼群面前即将失去生命时,才弄清楚要了儿子命的猫耳朵花正是能救妻子命的马兜铃。一个非常传奇的故事,主人公奔跑在雪地的身影执着而坚忍,这是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旅程,也是主人公在漫长道路上盘点生命的旅程。【编辑:瞳若秋水】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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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3-10-12 11:10:30
  用情境与景物描写烘托人物内心是这篇小说的一个特色,欣赏,问好。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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