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的最后一名知青
夜,挂钟报时的铿锵戳破寂静,时针已指向凌晨一点。萧默放下笔长长嘘口气,疲惫的目光摸着她的长篇《我的前夫》,看上去她有种走出疼痛的释然,慢慢转向那张褪色泛黄的老照片。
一张二寸黑白结婚照写着大相径庭的两张脸,两个表情,它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一个历史印迹,在萧默的心灵相册里曾几度逐然逝去,又几复被她救起。这张老照片记录了“文革”时期山西窑洞前一场中国特色的婚礼,记录了“文革”时期一个知青新娘削足适履的疼痛。
那是“文革”年代的一个写真画面!
极小的一孔窑洞,拱壁兼容了一面窗、一扇门。木条把窗户打成格子,糊上去的白纸已被岁月染成黯黄,它表达了地域一种纯粹的原始,仿佛在讲述黄土高原的一段历史。斑驳老旧的房门,尽管油漆已然大部脱落,墨绿的陈迹还依稀可辨。嵌进木框的门心板被横担等距一分为三,上部贴着满满一双大红喜字,两侧虽然没有上下对联,门眉却突兀一横批:“接受再教育”红纸黑字赫然在目。这孔窑洞展示日久,又无依无靠。
一只长条木凳摆在窑洞门前……
知青新娘的坐姿很是勉强或是十分别扭,她把托着“毛主席语录”的双手放在并拢的两腿上,扭向外侧的身体与新郎拉开足够的距离。她的神情犹如背负十字架般的沉重,冰冷生怯,充满委屈、忧伤和无奈。那个年代,草绿色军装是国人身上的符号,而知青新娘身上的草绿色已被洗得泛白,甚至还可加个“简朴”的褒义词装点它。一枚硕大的毛泽东像章别在左上胸,军式黄背包斜挎胸前,背包带子前下方系条白毛巾。她脚上的大红绣花鞋配上红袜子十分扎眼,显然那是婆家的杰作,与简朴泛白的绿军装形成极大反差。一只鼓鼓囊囊多处绽线裂口的帆布旅行包放在长凳左下侧,上面“最高指示”四个大字十分清晰,字迹过小的具体内容已模糊不清,一看便知它是知青新娘的全部嫁妆。
新郎是老支书的光棍儿子。不会掩饰一脸痴迷的新郎极度亢奋,简单的思维似乎有些失控,眼睛闪出的光犹如玻璃球般晶亮,他努力合拢双唇欲盖黑黄斑驳的牙,却办不到,憨态可掬地暴发出一个个满牙的笑。他满足且掬谨地坐在新娘身旁,一手拿着《老三篇》刻意把封皮的“为人民服务”对着镜头。一手无所适从地不知放于何处,他竟然感觉不到知青新娘的躲避。
这个粗糙老气的男人,脸色黝黑苍老,手指粗大扭曲,上身穿件宽松的藏蓝色对襟褂子,扣袢系得一丝不苟;下身穿条肥大的青黑色抿裆裤,足够长的布带缠在腰间,零落飘散的穗子一头掖在里面,一头垂在褂子外面,它表现着一种地域时尚;一双黑面白边的手工布鞋把他双脚规范在硬板板的鞋坷里,新郎由表及里地充满黄土高原的黄土气息。
1
“哎!大贵他爹,行还是不行快言语一声,看你爷俩那怂样,像两只闷葫芦,亏你还人五人六地挂个老支书的头衔,一说到正经事儿就哑巴了。”
大贵娘狠狠戳了下老伴的脑门,忿忿地数落面前的一老一少。
大贵爹端起旱烟袋深深吸了一口,烟在嘴里酝酿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吐出一股淡淡的蓝雾。他坐在炕沿边上一声不吭,脑袋埋在胸前像是在思忖大贵娘的话,大约过有一刻钟的功夫,突然冒出两句谁都想不到的话。
“你去跟萧默那丫头说,我一个老头子咋跟人家闺女提这种事儿。”
大贵娘刚想发火儿,转念觉得老伴说得在理儿,便收回了欲发未发的“枪药”。
“我去就我去,为咱儿我就豁出这张老脸,成了更好,不成也无妨。”
大贵娘嘴里唠叨着向北梁萧默住的那孔窑洞走去。
社员都晓得老支书屋里的那位是个心眼活泛、手脚麻利的婆姨。这会儿,她正拧着两只解放脚,被黄尘托着从半坡升上北梁,一里路没多大功夫就甩在身后了。站在窑洞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她捂住嗵嗵跳个不停的胸口默默演习编排好的词儿。
一缕闪烁的灯火忽明忽暗穿透窗纸洒在地上,萧默的剪影时而贴在窗上,时而湮灭在暗色的灯火里。
“啪儿啪儿!啪儿啪儿啪儿!”
“闺女!萧默闺女在屋吧?”
大贵娘一边轻轻拍门一边拿捏着自己都不认识的腔调,洒脱泼辣的女人平生头回附着及不准确的文邹。她眯只眼贴近门缝试图窥视里边的情形,屋里灯火陡然灭掉,顷刻眼前漆黑一片。
拍门声、招呼声不像粗犷的榆树坡,失真在掌灯时分的声音让萧默悚然。这么晚了,有谁会来荒僻的北梁指名道姓的找自己?不会是社员口中的黑白无常吧?黑暗中她摸起戳在门边的镢头举过头顶,心,快从嗓眼儿蹦出来了。
“闺女,别怕,我是大贵娘。”
她似乎知道吓着萧默了,赶快让自己恢复原生态,拿出平常风风火火的劲头。
油灯又亮了,萧默撤掉顶杠拉开木栓敞门请大贵娘进屋。
“这么晚了,婶子找我一定有事吧?”
“嗳!有…事儿。”
黯淡的灯光把她微驼的侧影折射在窖洞土墙上,沧桑的脸没的一点自信,她的样子甚至有些猥琐。灰白的代大襟短褂,灰白的抿裆裤,灰白的毛发像被风扫荡过的枯草堆在头上,她的身体全然一色,那灰白几乎是彻头彻尾,油灯下的大贵娘纵然黄土高原的一个灰色忧伤。
她倚附着低矮的炕墙,屁股刚好搭在炕沿上。她的笑有些尴尬,表情也很窘困,还未切入正题就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扇了两耳光,她长长叹口气陷入短暂的沉思……
萧默走近灶前掀开锅盖,拿只粗瓷碗舀了大半下温水,隔灶台放在半截炕墙的灯碗儿旁。
“婶子!喝口水吧,还热乎呢。”
“啧啧!多好的闺女儿,只可惜……”
大贵娘端过水碗自言自语地表达出一个称羡和半个悲悯,剩下那截话便滞留在嗓眼儿了。
看着底气不足的大贵娘,萧默温和地褪祛她的惶然。
“婶子!有啥子事情您尽管说,不要客气。”
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大贵娘有些沮丧,来的路上还信心满满,怎么面对一个身陷困境的女孩子就没的一点儿勇气了?她用一堆憨笑过度前言。
“……闺女!自打他们都返城了婶子就想过来看看你,一寻思这荒僻的北梁只剩你一个人了,我们一家子就黑天白天地牵挂你。”
说着说着,大贵娘伸手拉住袖管抹起眼泪,萧默看得出这泪挺纯,感叹也真。
“闺女,我家你大叔作为支书他尽力了,你填了两次招工表两次被退回,为这他还几次去公社找冯主任说情,按说冯主任与你是一起来咱这儿插队的知青本应网开一面,可就是拿政审说事儿卡着不办。孩子呀,这人啊就是争不过命,唉!好好个闺女儿咋这么苦命。”
大贵娘没了刚来那会儿的掬谨、生分,话语渐渐流利了,顺畅了。
“婶子,谢谢老支书和你们全家。这些年虽然很苦很累却不存在歧视和攻击,贫下中农不拿我当狗崽子看真的很满足了。回不了城我就当农民,当一辈子农民。刚来咱榆树坡那会儿不是表过决心吗‘扎根农村干革命,一生交给党安排。’不把这两句话当口号喊,我把它落实在行动上,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践行最初的诺言。”
“闺女,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嗯!是实话。”
油灯跳跃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映着萧默黑黑的、亮亮的烁烁晶萤的眸子。
“婶子,我父母早就不在了,插队后城里的房子也被收回了,别人回城都有家我却没有,所以我走到哪儿,哪儿便是家。曾想过回城,既然回不去就面对现实吧!”
萧默的平淡与坦然使大贵娘说不清是个啥滋味,有本能的庆幸,也有庆幸滋生的愧疚,更多的是疼痛,是那种纠结的疼,扎心的疼。
“闺女,今晚婶子不回了,陪你唠唠家常行吗?”
“好啊!”
萧默欣然接受大贵娘留宿,起码今夜不会与寂寞相伴。这是三个月来唯一不同寻常的夜晚,她要掏空每只装满岁月的口袋,把自己的喜乐悲哀讲给这个快人快嘴、慈悯过剩的长辈。
2
三岁时她是哭着来到外婆家的,二年级期末她又是哭着离开外婆家的。那天,外公外婆都哭得很伤心,母亲是那般的不尽人情,甚至想都不去想这两老一小的感受,决然拽起女儿的小手拖拖拉拉的把她拎上醴陵到长沙的火车。母亲的理由极其简单,女儿必须回到他们身边接受教育。那年,萧默九岁。
回到长沙差不多有半年了,对于新学校、新同学小萧默还是感到有些陌生,班级的多数人都带上了红领巾,不明白老师为啥不发展她加入少先队。那天晚饭后她来到书房,希望在天天伏案写字的父亲那儿找到答案。
“爸!有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想问问你。”
“什么问题,搞得这么庄重?”
父亲笑着拍拍女儿的头,女儿却满脸认真的神情。
“爸,我的学习成绩是年级最好的,为什么还是不能入队?”
父亲的手突然一抖,笔立时落在地上。
女儿赶快蹲下身捡起笔捧给父亲,她像做错事的孩子等待惩罚似的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父亲同样像铸下大错的人不敢正视女儿。
“默儿!这不是你的错。”
女儿对父亲含糊其辞的回答十分困惑,不知父亲是说钢笔掉地不是她的错,还是说不能入队不是她的错。总之,结论是自己没错,至于为什么就不去深究了。
暑假,小萧默起早贪晚地做作业,仅用两个星期就写满了两个演算本、三个方格本,提前半月完成假期作业。母亲夸她用功,她回敬母亲一个神秘兮兮的笑。
小萧默打算悄悄地去醴陵看外公外婆。
她揣上平时积攒的零用钱走进副食品市场,那儿的环境有些杂乱,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盘踞在棚顶,悬在半空的电灯乱七八糟地亮着,油腻的空气汩汩飘散。来到油炸食品柜台,她好像看见外婆少牙的双龈不屈不挠地咀嚼酥脆的散子,又囫囵吞枣似地下咽。她称上一包外婆最喜欢吃的油炸散子,还买上十串外公最喜欢吃的油炸臭豆腐,高高兴兴地沿铁轨走去。
她走近一处道口,孤单的扳道房站在铁轨旁,孤单的扳道工站在窗子边。
“叔叔!去醴陵的火车啥时来?”
扳道工叔叔把小萧默领进屋,将她抱在怀里的食品轻轻放在桌上。
“孩子,你是想自己去醴陵?”
“是的。”
小萧默童真地点点头。
“我去醴陵看外公外婆,你看这都是他们最爱吃的食品。”
“孩子,你去醴陵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叔叔,他们要是知道就去不成了,请你帮我保密好吗?”
“那可不行。你在这里等叔叔交班送你回家,让妈妈带你去外婆家好吗?再说火车只从这里过,不在这里停。你要坐的那列火车,它在火车站停,懂了吗?”
看上去小萧默很沮丧,也很难过,泪珠滑落在粗糙的黄纸包上,印上一个个黯色小点,漫漶成片……
那个暑期小萧默没能去醴陵,而且几个暑期过去了,也没见到想念的外公外婆。
忽然一天,家里接到一个阴暗残酷的消息,外公走了,老人是以卧轨的方式结束生命。用那个年代最标准的定义,外公的死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社会,是极其顽固、极其反动的行为。
小萧默已经能够理解死的概念。死!意味着永久的别离,死!意味着再不能相见,死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情。外公的死就像一只沉重的铁滚从小萧默心头辗过,她有种被粉碎的疼痛和被复制的成熟。
母亲和父亲带着她去醴陵料理后事。外公的离去竟然没博取母亲的一滴眼泪,她的淡漠让小萧默有些困惑……
小萧默没见着过世的外公,只看到一口单薄的紫黑色棺木停在门前,她想挪开棺盖和躺在里面的外公说话,使出所有气力,小脸憋得通红也推不动那块木板。她的两只小手扶着一侧棺板,身子慢慢摊坠下去,伤心、委屈、怨恨、不语,她无声地哭泣……
外公外婆是小萧默最亲近的人,而外公给予她的那份亲情尤为深刻。小萧默心中这个糊涂而善良的老酒鬼,每天都用低劣的散白酒就着油炸臭豆腐麻醉自己,每天都在似醉非醉中把她驮在肩上自得其乐地颤悠着。
外婆流着泪对母亲讲述外公这几年的状况。
“自从你们接走默儿,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呆了,哑了,酒喝得更凶了,常常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不醒人事。只有每月去政府报告监外改造情况那天,他才会滴酒不沾。”
外婆捏把鼻涕、抹把眼泪接着诉说外公的那些事儿,母亲的脸色有些难看,突然打断外婆絮絮叨叨的哭诉,蹦出一句没有称谓的问话。
“政府给出个什么结论?”
外婆瞅眼板着脸的女儿顿时止住哭泣,她有些惧怕这张神情肃然的脸,吞吞吐吐地回避女儿的问题。
“政府没…没啥结论。”
“我问你政府咋说的,你要如实告诉我。”
外婆已经没了正视女儿的勇气,甚至是一副狗里狗气的低窥。
“政府说他是…”
“是什么?”
母亲咄咄逼人,让外婆不知所措。
“是…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社会,自…”
“别说了。够了!足够了。”
母亲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床边半晌不言语,盘踞在脸上的痛苦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一目了然。
怀念,幽怨悠长,把萧默拉得很远很远,大贵娘被老人的故事感染感动,她要走近萧默,走近那位被萧默唤作外公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