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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我的祖辈们(散文)


作者:乔洪涛 举人,4380.7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726发表时间:2013-10-15 23:05:41


   我有时候在想,到底是血脉久远还是记忆久远?生命代序的编码在后代身上到底可以遗传多少,中间有没有脱节或者说是断轨?如果没有,我们身上的血液中是不是有一滴应该属于我们无限溯上的祖先?
   文明以不可磨灭的精神文字记载,无论当时的记录者多么秉笔直书、多么刚正不阿,因为战火因为观念因为立场因为一点笔误都会不可避免地或有谬误,或有讹舛——不是么?历史无法印证,只能考证。但貌似脆弱的生命却以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传承,丝毫不会出错,如此看来,根据“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每一个现存的人都是与生命起源同寿的“精英”了。这真是一个奇迹!
   但有时候,我们的遗忘却让我们面临尴尬与羞赧。试想,如果在大街上做一个调查问卷,问:你知道你祖父的名字吗?知道你祖母的名字吗?知道你外公外婆的名字吗?——能有多少人可以回答?“数典忘祖”——我们不能这样苛责,也许大自然赋予我们遗忘的本领就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前进——但我们面对诘问,内心是不是会有一些悲凉?
   我也是。我知道我的祖父乔继彬祖母陶传荣曾祖乔建增曾祖母王氏,但我姥爷的名字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姓马,那一个有脾气有性格又对我慈爱有加的高寿老头儿——他活了93岁,在我们内亲外亲的族谱中他是最高寿的。而我的姥娘,我则连她的姓氏也不知道了。我只零星知道她老家是黄河北岸的,祖上似乎是姓董,她给我最大的印象是——抽烟。姥娘抽烟,一个很干净很自尊很慈祥的小脚老太太。1999年冬天死于乳腺癌。终年83岁。那时候我19岁,正在远离黄河滩马家渡口一千里远的日照读书,那个冬天很冷,我正经历着失恋。我从日照奔赴济南,从济南奔赴梁山,在济南的羊头峪胡同附近的燕子山上一个人品咂失恋的滋味——那个爱我死去活来声明“今生今世嫁给你”的姑娘誓言半年之后从我这里打碎誓言转身投进了别人的怀抱。
   姥娘去世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对我三缄其口。那一段时间往家里打电话,老是没人接,后来知道母亲在伺候姥娘最后的岁月。我带着一身疲惫一身伤痕和对女人的怨恨对爱情的绝望扑进家门,我看见母亲憔悴的脸和缝了白布的布鞋。
   我才知道,姥娘走了。我突然有些难过和害怕,但却没有流泪。姥娘很疼爱我,我那一刻只是在努力回忆姥娘的音容笑貌,记忆片段似的往上涌——母亲反过来安慰我,她告诉我姥娘走得很安静。只是临去前还惦记着我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和那个女人。她不知道和女人谈恋爱离结婚还有十万八千里,她也不知道女人是可以随便打碎誓言转身跑掉的——她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这是她的宿命。听到母亲的转述,我的眼泪滑下来,这是一个多么绝妙的讽刺?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牵挂着我的幸福和爱情,而我彼时彼刻却正在被那个女人像推开一个陌生人一样推开。我在夜晚哭过,为了爱情却不是姥娘,但泪水终究是还给了这个世界。
   姥娘第一个离我远去的祖辈——那一刻,我对生命充满了恐惧感。就那样一个抽着旱烟的慈祥的老太太,我再也见不到了,我甚至想,我什么时候也会死去?对姥娘的去世,我有思想准备,那一个暑假,我就知道姥娘得了孬病,她的哺育过五个子女的乳房出了毛病——一个鸡蛋般大的肿瘤占据了它,让她时时疼痛,并且逐步丧失了尊严。
   现在想来,我几乎从来没有问过姥娘姓什么叫什么。在我的人生中,她只以“姥娘”的身份出现,她年轻时候什么样子她与姥爷的婚姻有没有爱情她也曾失恋过吗,我从来没有想过。
   “姥娘,您怎么也抽烟呀?”
   “姥娘,您的脚这么小疼不疼?”
   ……我小时候关心的大概只是这类问题。姥娘如何回答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就像我至今不知道姥娘姓什么,应该称为“某氏”,但我身体流淌的血液里有没有她的一滴?我现在的自尊和习惯中有没有她的一丝个性的遗传?
   生命编码是个浩大的工程,是充满神秘和无限可能的神秘领域,而在精神层面的继承与创新,在那些飘逝的灵魂天空上,值得我们在滚滚红尘中忙碌的脚步稍息,去梳理一下血脉。
   二
   用什么样的办法可以对抗死亡,抵挡死亡带来的恐惧?过了三十岁,我对生死的态度已比之原来有了根本的变化。每一个少年的心中,潜意识里都存在着对死亡的恐惧。我经常如此惴惴不安,我总担心有一天遥远的某一天身边的亲人会离自己而去,还有自己,也会告别这个世界。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不知道有多久,但这一天终究会到来,谁也无法摆脱。
   我应该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许多个少年的夜,我都充满了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在我的老家梁山,死是一件大事儿,死亡到火化到吊唁到入土到圆坟都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对,说到火化,我的恐惧里面还有这一层,我无法战胜把亲人或者自己火化的残忍,连想象都恐惧。在我的脑子里,这是生命最大的酷刑——生由不得自己,而死也由不得自己——火化不是一种图腾,图腾可以神圣自己、麻痹自己从而获得崇高感,而强制的政策让人无所适从。
   纷繁的仪式,庄严的跪拜礼节,铺天盖地的响器的喧闹和哭声,无数看热闹或者远亲近邻的告别,让死亡成为一种节日。更小的时候,我骨子里甚至藏着那么一些恶。人性之恶。在村子里,娶亲和发丧是最大的节日,小如弹丸的乔辛村,每年娶来新媳妇的期待屈指可数,而死亡却常常前来光顾。为了看一场热闹(孩童骨子里的看热闹是一种天性吗?)或者吃一顿流水席(那时候的丧事全村出动吃流水席,少年时代的饥饿感让人性丧失),我常常为去世老人可以获得节日般的快感而有所期待。现在想来,令我陷入一种自我鞭笞的恍惚泥淖中,对自己充满憎恶。
   但死亡不仅仅是别人家的事,就像瓜熟蒂落,就像水到渠成,我的祖辈们也慢慢步入可怕的离世年纪。如果说姥娘的去世只是我祖辈离开的一个开端,那么,接下来的岁月里,祖辈的死亡拉开了帷幕。如果说姥娘的去世带给我对死的惧惮,那么祖父祖母的去世则带给我永远的痛和悔。当然,还有更深的恐惧感。
   奶奶身体孱弱,年轻时害胃病胃切除过三分之一。这让她几乎每年都要大病一场,每年都让我害怕一次。从我有记忆,奶奶就已经是一个老太太的形象。她也是小脚女人。其实,那时候奶奶应该才刚刚五十多岁。
   后来的几年,奶奶血压骤升,高粘高凝高脂……每年冬天,每病一场,奶奶就苍老一次。2004年,她已经开始要拄拐杖了,那一年她才71岁。2004年左右,我已参加工作,远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山区小县教书,正在承受着工作三四年所带来的职业的倦怠、压力和焦虑,同时承受着爱与性,情与欲,职业与爱好,蓬勃与颓败,悲观与枯燥的生命状态。离家太远,时间太紧,回家很少。回去一次,也是匆匆忙忙,情绪消沉。我并没有太多地估计到奶奶的状态。2004年临近年底,天气寒冷,我在奶奶家,奶奶已经状态颇为不佳。没有暖气,门外大雪封门,奶奶几乎一个冬天都蜷缩在几平方米的厨房火炕上。厨房烟熏火燎,墙缝已经漏风。用泥巴糊了,准备第二年翻盖。可奶奶没有等到。
   父亲和叔叔,他们肯定比我更关心奶奶的身体,但对乡村医生的过分依赖和长久以来农村懒散等捱思想的惯性,让他们对奶奶的病情束手无策。除了每天吃降压药,身体严重不舒服时就挂水打针,别无他法。县城医院也去了,该做的检查也检查了,“老年病,开点药吃吧,”大夫敷衍潦草的回答更让人不能意识到危险的到来。
   奶奶抓着我的手,说,“头疼,一年到头脑子不清,混混沌沌地疼。”那怎么办?焦灼混沌的人生状态甚至让我也有同样的痛感,我看看奶奶,内心一阵阵悲凉。
   “你奶奶恐怕活不过明年。”爷爷一辈子以冷静清醒出名,他的话让我恐惧。“不会吧?没事的,人老了都这样的感受,没事的。”我不知道是安慰爷爷还是安慰我自己,语言苍白。
   爷爷一年到头服侍着奶奶,他更了解奶奶的状态,现在回想,他的话应该受到重视。这个个子不高头脑异常清醒非常精明重男轻女的倔老头儿,一辈子爱教训儿女,爱发脾气,爱和别人打架,从来都是奶奶伺候他,结果这一年,他慢慢学会了做饭和洗衣,开始伺候奶奶。这一辈子,他几乎没有和奶奶红过脸,模范夫妻,互相疼爱——这让他的长孙我的婚姻面对他们感到异常惭愧,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吵总是在吵,似乎除了吵就不知道该怎么过。
   那就过一个隆重的生日吧。那一年腊月二十六,我挨家打电话给我的大姑、二姑、三姑和表弟、表妹,让他们务必都赶过来,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煤球炉子红火熊熊,我炖了一锅鱼,买了蛋糕,奶奶坐在堂屋门前的太阳地里晒太阳——这一辈子她为这个家做饭做了一辈子,这一次再也不用她做了,母亲、婶子、姑姑一起下厨,满满当当一大桌子美食。爸爸、叔叔、姑爷,还有孙男弟女、外甥都来了,男的白酒,女的红酒,孩子饮料,午宴持续到傍晚时分,大家都醉醺醺的。到了年底了,该忙的都忙完了,奶奶的生日是腊月二十六,这个节日很不错。
   我看看奶奶,奶奶坐在炕上,围着棉被子,和姑姑们说话。其实,是姑姑们说话,她恹恹欲睡,坐在那里打盹。用她的话说——混混沌沌。
   大年初五返校上课,我带的高三,他妈的高三,似乎这个世界上就高三最牛,什么亲情和友情都比不过高三,年没有过完我不得不返校上课。回到学校,1234ABCD还有被肢解了的唐诗宋词又充满了我的所有世界,一直到高考前夕。那天晚上,突然一个电话,老家里的电话号码05377450283,我对这个号码充满了恐惧感。我很少接到这个号码打给我的电话,因为我每周按时往这个电话号码上打一次,我把来电的恐惧掐灭。因为这个电话号码打过来一般都有事儿,奶奶病危,爷爷病危,父亲出了车祸……都是它传导过来的,这一串数字成为我的梦魇。
   父亲的话语吞吞吐吐,先是问我忙不忙。我当然忙,高三嘛,全国瞩目的高三嘛,孩子的命运都交给我了呐。我的心跳起来,我按捺不住,急忙反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父亲隐约其辞,他比我还在乎我的工作,他没有非说不可的事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他说,要是,要是不是很忙,你回来一趟吧。你……
   家里怎么了?是谁出事了?我打断他,已经预感到不好,快说。亲人的无限可能在我脑子里飞快地掠过,我快受瘫下去了。
   唉,是,是你奶奶……病了。
   病了?我喃喃。不会是简单的病了……
   果然是奶奶,老天!第二天匆匆赶车,倒车,倒车,直接去梁山县人民医院,奶奶躺在病床上,两眼无神,嘴半张着,舌头似乎是黑紫色,蜷缩着,已经不会说话。
   奶奶——我哭了。
   奶奶还认得我,可以看出她有些激动,可是,她不会说话了。氧气呢?鼻饲呢?我问。这么严重的病人,怎么没有氧气也没有鼻饲?
   没人说话。后来,姑姑拉拉我,把我拽出去,说,已经拔了。准备回家了。
   我的大脑发蒙,我没有想到奶奶会病得这样快,更没有想到的是,医生、医院、父亲、姑姑……最疼爱奶奶的人都已没有了办法,束手无策。面对死亡,等待死亡,死亡以无可阻挡的脚步眼睁睁奔过来,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鲁迅要发誓学医了!
   等待,那些时光让人弥足珍惜。药水已经打不进去了,脱水,浮肿,奶奶躺在老家堂屋的病床上,一屋子的人都在。爷爷坐在八仙桌边上吸烟,一袋接着一袋。“睡觉的时候还没事,晚上我喊她起来小解,怎么喊也不应了。”爷爷说。“人啊,就这么一回子事。”爷爷说。眼里布满血丝。
   这不是第一次了,这是第二次。第一次发病是在正月初七。那时候我为了高三加班刚刚回校,奶奶第一次昏迷。脑血栓。正月初六,奶奶的娘家报丧,奶奶的亲二哥去世。奶奶初七住进县医院,半个月后出院回家,可以由人搀扶着行走。三月十五,奶奶的娘家报丧,奶奶的亲大嫂在瘫痪病床十六年后去世。这两个丧事都没敢告诉奶奶,她已经不能承受任何打击了。直到四月十二政务十一点三十分,奶奶去世,她都不知道她的二哥和大嫂已经去了天堂。九月初六,奶奶的娘家再次报丧,奶奶的亲大哥八十六岁高龄去世。
   同一年,四个祖辈离开了我们。他们是父亲的母亲,父亲的大舅,父亲的二舅,父亲的妗子。那一年,父亲突然老了许多。
   又是因为他妈的高三,我不得不看了奶奶一天之后匆匆返校。爷爷告诉我,“回去吧,上班去吧。你还有工作,总不能在家里眼睁睁等着发丧呀。”爷爷总是太清醒,清醒得近乎残忍,三年之后,他肺癌病危,他又是这样催我回校,那一年他娘的我又带高三,高考前夕。唉,我发誓这一辈再也不带高三了!临走之时,爷爷感叹,“恐怕再也见不到小涛了。”我的泪水泉涌下来……我想说不会的,可是我张不开嘴,爷爷说的没错,他在熬命,而我,在这里熬不起,我再回来时,大概就是已经报丧了。现在想来,我内心充满了多少无法弥补的悔恨和遗憾,爷爷奶奶把我当做后半辈子的寄托和最爱,我是他们一天天看着搂着喂着长大的,爱孙之情,任何语言无法表达,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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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作者讲述了对自己的祖辈的那些气若游丝的记忆,以及祖辈们一个个告别这个世界时的感伤与无奈。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遗传了祖辈的基因、性格和心里状态,爷爷的头脑清醒冷静视野向内,关注家庭子孙和情感生活,姥爷的视野向外,关心国家大事,凡此种种,祖辈们的特点其实无一不在作者的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祖辈们的勤劳勇敢使他们家族繁衍,生生不息;祖辈们的人生经验,使得儿孙充满聪明智慧;祖辈们的恩恩怨怨,终将随着生命的逝去而而飘散,但无一例外,祖辈们的悠悠往事都是儿孙们不可缺少的精神泉源。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中国人是一个最重视祖先血脉的民族,很多人都知道自己的先祖甚至远祖,甚至知道自己祖先祠堂的堂号,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家谱传世,他们把祖先当做神和图腾来崇拜。我们对于祖辈和父辈,要“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这就是我们作为后人最起码应该做到的。感谢作者为我们奉献了一篇颇具分量的作品,编者倾情推荐。【编辑:鸿渐于陵】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01700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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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鸿渐于陵        2013-10-16 07:37:02
  流年,是红笺小字中永不褪色的诗篇,一行又一行,长句复短句。
   流年,有着风吹不散的醉意;更有着花香不过的情心。流年,有四季风景中最瑰丽的笔墨……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你的精彩呈现。
我没有个性,所以不签名。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10-17 16:20:3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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