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坐在“理发馆”门口的台阶上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午饭后，她一边收拾餐桌一边跟父亲说，你午睡吧，我看今天天气挺好的，我去理发，然后回来再叫你起床，我们一起去四合市场买菜，明天重阳了，孩子们都说要过来吃饭。此刻父亲坐在沙发上，腿半蜷在沙发上，上身倚靠在沙发靠背上，被软软的靠背包裹着，窗外的阳光洒进来，在他的身上度了一层暖暖的黄。父亲习惯性地拿着报纸，习惯性地打开茶几上的台灯，让台灯在父亲被阳光照射的阴影下，发出一片昏黄的光。戴着老花镜的父亲，看着《参考消息》，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家里的旧报纸已经把十几平米的地下室都塞满了。父亲坚持不让扔，不让卖。他总说，留着，有空还能再看看。“嗯，你去吧！”父亲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
　　 母亲收拾好厨房之后，父亲依然在看报纸，电视哇啦哇啦地响着，母亲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耳聋的父亲能听到的也只是一点很小的声音，即便说他再多次，他也领会不了这电视的音量会吵到正在午休的上高二的外甥。母亲走过去关上电视，她没回头，但她知道父亲肯定抬头看了她一眼，以此来表示对母亲关电视的不满。母亲回身去收拾沙发，父亲赶紧把目光转向报纸，聪明的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再说什么，母亲一定会唠唠叨叨个不停，那他可就没有一个安静的午觉喽！
　　 等到时间把外甥叫起床之后，母亲就换好衣服来到这里，那个时候差不多一点半，店主还没有来。母亲想着，这个地方向阳，台阶上放了几张报纸，也不凉，正好坐在上面晒晒太阳，等等店主。理发馆没有名字，就叫“理发馆”。店主也是一个很不容易的女人，年龄比母亲还小将近十岁，她丈夫在五年前因肺癌离世，只剩下她独自支撑小店。小店已经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存在二十年了，刚刚开始的时候，店主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三十多岁的少妇，她的丈夫下班或者歇班的时候就会过来帮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老少通吃，所有人都喜欢来这里理发。理发，刮脸，她样样做得好，吸引了很多回头客。
　　 时光匆匆，现在已经五十多岁的她早已不见了当年的风韵，干瘦的身子仿佛迎风就倒，干枯稀松的头发烫了很俗气的小卷，死板地盘在头顶；沟壑密布的脸上，纹成暗红的眉也已经脱落了许多，变得斑驳不堪；嘬在一起的嘴巴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常年弯腰理发导致她的脊背佝偻着，从后背看，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每天都骑着一个小三轮，要么带着外甥女，要么带着早市上买来的处理的蔬菜，风里来雨里去。
　　 母亲已经习惯在这里理发，倒不是图这里便宜，就是喜欢一个多月来一次，跟这个老姐妹一起聊聊，互通有无，仿佛分别得久了，还会互相惦念。
　　 平时店主一般两点就能到，她中午需要接送女儿的女儿，她的外甥女，管她吃饭，然后送她上学。这是她的任务，也是她的乐趣，接送的时候，帮着外甥女买点她爱吃的，看着跟女儿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小人儿，一天天地长大，她的心里也满是安慰，老伴走得早，现在有外甥女可以相伴在身边，也不算孤单了。
　　 母亲已经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了，正午的阳光暖暖的，小店门前的石榴已经摘没了，叶子也在逐渐的凋落泛黄，带着些许秋天的萧瑟。但此刻母亲被晒得很舒服，一向喜欢热闹的她，平时总是忙这忙那，总是没有空站在大街上，跟人聊聊天，看看人来人往，说说家长里短，说说那些公开的秘密，仿佛在互诉着衷肠。
　　 此刻没有熟悉的人在身边，母亲只有一个人，路上有很多上学的学生匆匆而过，母亲在想着自己的四个外甥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一晃眼，四个外甥都长成大小伙了，最高的一个甚至到了一米八，每次节假日看着他们来吃饭，母亲站在北阳台看着他们骑着山地车接二连三地到来，她就满心欢喜。
　　 路上还偶尔会有一些老人相互搀扶着走过，有的是老婆婆推着坐着轮椅的老头，有的是老头搀着推着简易购物车的老婆婆，看着他们白发苍苍的，还依然可以这样相互陪伴，母亲的心里也漾起一丝暖意。
　　 别看母亲和父亲老两口总是吵吵闹闹的，但谁离开谁也不行。母亲一辈子不会做饭，都是父亲掌勺。父亲执拗，想吃什么，就好几天连着吃，母亲总是敲碗表示抗议，其实，她吃什么都可以，她就是心疼一起生活的大外甥，生怕怠慢了这个从一出生就养在这里，跟一个老送子一样的孩子。父亲总是“嗨，嗨……”地表示不满，但却依然如故。急得母亲在厨房团团转，也闹不清这些饭菜到底是什么先后程序，要如何才可以做到符合外甥的胃口。母亲也不是什么都不会，每次蒸馒头，父亲揉面搋碱，但他不会自己闻，都需要叫“四儿”、“晨晨……”母亲并不叫“四儿”，也不叫“晨晨”，四儿是家里小女儿的小名，她常年在外地生活，根本不在家，晨晨是大外甥的小名，上学去了也不在家。父亲这样称呼，就是叫母亲。母亲听到之后，就会颠颠地小跑过来，俯下身子，闻闻。然后告诉父亲碱过了，多醒醒，或者少了，再添加多少。
　　 父亲依言行事，搋好碱面之后，就会一个手团馒头，一小会儿功夫，一列列跟士兵一样仰首挺胸的面团就竖立在案板上。母亲就会忙乎着做准备蒸馒头的锅，晾馒头的布。
　　 母亲一辈子生育了四个女儿，无子可能是母亲心中最大的痛，这对于一个来自农村的夫妻来说，也是很大的短处，仿佛一辈子都让人瞧不起。但父亲从来都是以四个女儿为骄傲的，他总是说，有女万事足，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何况四层呢！
　　 父亲上岁数以后膝盖不好，不能长时间走路，这样相携着一起走都成了奢望。年轻的时候，健步如飞的父亲已经永远地成为记忆，现在唯念他还可以继续保持现状——还可以骑着车子去遛弯，去看他一直关注的城市的发展和变迁。
　　 时间又过去了十分钟，母亲感觉到台阶上的寒凉，毕竟也是到了深秋，地面已经保存不住多少阳光的温暖，虽然阳光还正足，台阶已经在挥发它昨夜经历的霜冻。母亲想站起来，来回溜达溜达，如果过十分钟店主还不来，她就想着回去了。明天还要过节，女儿们都要回来吃饭，那可是一个大工程呢！
　　 突然，母亲意识到一个问题，坐得太久了，她站不起来。这个台阶低于她膝盖的高度，坐下来的时候没有感觉什么，就想着只是一小会没事的，现在却未曾想，不知不觉地坐了这么久。虽然想这想那的，倒也不难熬，但膝盖就是这样不争气。现在说什么也使不上劲儿，怎么也站不起来。
　　 母亲用手抚着自己的膝盖。尝试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来温暖它。这时，过去的艰苦情形突然弥漫开来——孩子小的时候，仗着年轻，风里来雨里去的，从来不知道爱惜自己，即便是生育之后，最多也就歇上二十多天，就不得不去做所有的活计。因为当时父亲在外工作，常年不回家，而奶奶嫌弃是孙女不管孩子。上面大的要吃饭，小的要吃奶，一家人的衣物要浆洗，又有什么理由可以休息呢？这些苦慢慢地浸润着，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痛也在母亲的身上慢慢地发酵。
　　 母亲知道，这个时候，她只能身体往前倾，跪在地上才可以爬起来，但看到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们，她又不好意思。毕竟也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还有那么多孩子，可不能丢孩子的人。所以，她依然坐在那里，但看着马路的笑容略显僵硬和勉强。臀部的寒凉已经蔓延到腹部，肚子也跟着不舒服。母亲就缩紧了身子，尝试自己给自己温暖。
　　 这时，手机响了，掏出一看，是三女儿的。“娘，你干嘛呢？”每天不定时的，女儿们会接二连三地给她打电话。接打电话的时候，母亲都是非常幸福的，相对那些儿女长大了，反目成仇的，现在女儿们如此的乖巧孝顺，不是天大的福气吗？况且，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如果她可以过来，搀扶一把，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我没干嘛，在马路上遛弯呢？”母亲用最轻松的口气回答。“你干嘛呢？”母亲反问。
　　 “娘，你想要什么，我在超市呢？我看到秋衣挺好的，我给你买一身吧！你想要什么颜色的，大码有紫红色和深紫色。”三女儿的声音背景非常的嘈杂，她正在用很大的声音对着话筒喊。
　　 “不要，我还有好几件没穿呢？你可别乱花钱。快回家吧！”母亲着急地也对着话筒喊，生怕女儿已经交了钱。
　　 “没事，你不用管，那我一个颜色买一件，你都试试吧！你还缺什么呀？明天聚餐的饭你不用操心，我一会儿都买回去。”三女儿怕母亲阻挡，说完就匆匆地挂断了电话。母亲拿着电话愣了半天神，她又翻看了一下通话记录，想给别的女儿打。
　　 老大不行，在银行做保洁，一旦走开可能一天的工资都没有了。老二在县里上班，得到晚上才能回来。老四也不行，远嫁到县城，更是鞭长莫及。母亲叹了一口气，收起了手机，这点事情，还让女儿们跑腿，多不值得呀！
　　 这时，她看着来了一个老邻居：大庆妈。“大嫂，你在这里干嘛呢？”
　　 “没事，等着理发呢。你这是干嘛去呀？”母亲忙使劲儿，想站起来，但努了好几把力都没有成功。
　　 “没事，你坐着吧，明天孩子们都来，我去买点菜。”说着，大庆妈又骑上自行车走了。
　　 母亲看着她的背影，有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腿，心里埋怨它不争气，又埋怨自己好面子，说一声，人家还会不帮一下呀！但好强的母亲又想，不能让别人看自己的笑话，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站不起来，说出去多丢人呀！
　　 母亲看着路的那头、这头，她想趁着没有人的空儿，跪在地上爬起来。但偏偏事与愿违，不是这边来，就是那边往，反正路上总是不断人。现在已经两点半了，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现在不仅仅是膝盖不舒服，肚子不舒服，腰也跟着不舒服起来。母亲把身子后仰，尝试把腿伸直，来缓解一下她的麻木，然后把胳膊支撑在地上，尝试把下半身转过来，她的后背倚靠在墙上，此刻她已顾不得墙上斑驳的泥土了，她只想着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但试了好几次，依然没有成功，她有点灰心丧气，垂头坐在那里，不再看南来北往的人们。她有些懊恼，年轻的时候风风火火的她哪里去了，难不成老了真是不中用了，连这么一点事情都做不好。她使劲地捶打自己的腿，这时又有路过的人，好奇地看她。她讪讪地笑着，再也没有力气去伪装坚强。
　　 母亲在这里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她知道已经到叫父亲起床一起去买东西的时候了，母亲心想，今天的发是不用理了，但东西可不能不买，想着女儿、姑爷，想着外甥们，母亲自言自语着：“不行，我必须起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可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不行，要误事了……”
　　 她缓缓地把身子往前匍匐，跪在地上，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