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钱慧中并不沉迷电视里的肥皂剧。一来慧中很忙，工作不必说，尽管银行信贷部的工作总免不了要应酬，慧中也很注意节制，到底要硬了头皮应酬的，很多时候应酬结束回到家也已经不早了。再说，应酬总是很累的，不仅累身，也累心，违心的笑让腮颊上的肌肉都发酸，回到家就只想着早些上床休息了，哪里还有心情看电视？再说不得不考虑儿子。慧中想到儿子就会攒了眉——从小学一年级起儿子的学习成绩就一塌糊涂的，让慧中很讶异，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教师的女儿，公婆尽管不是教师，到底也都在大学里头工作的罢，怎么儿子就完全跟念书无缘似的。慧中简直不能够想儿子的学习，一想起来就头痛，跟着就烦躁起来，又会咬了牙：“哼！都是钟泽宇！他要是能多管管家、管管儿子，也不至于到这般田地！儿子要是真的毁掉了，看他怎么办？！哼！”慧中对丈夫钟泽宇的不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想起来自己的婚姻，慧中就会想到那一句俗话：“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当年是自己执意要嫁了，家里人，除了两个妹妹，没有一个人看好她跟钟泽宇的爱情，尤其那个素日里很有些尖刻的姐姐慧心，就很直接地跟她说：“慧中，我不知道你跟钟泽宇究竟是为了什么在一起的，但是我想人人都看得出来他也就那么喜欢你。我是已经结了婚的人，我知道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嫁一个喜欢自己的跟嫁一个自己喜欢的区别有多大。嫁了喜欢自己的是一辈子享福，嫁了自己喜欢的可能就是一辈子受苦了。当然，你可以撇嘴，认为我瞎说的，但是我说的真的是没有错的。你嫁过去之后就知道了。”当然，慧中承认慧心当初的话一点错也没有——她的婚姻没有如她设想的那样幸福美满，钟泽宇没有在她水一样的脉脉柔情里沦陷，倒反而她的一腔子热血变作了向东流的一江春水流走了，但世界上也并没有后悔药卖。
　　 其实，刚结婚那会儿钟泽宇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行为，倒是也没有慧中期望的那样热情如火，只是在床力气很大，让慧中不由得想起来结婚前一晚慧心回到娘家来陪她，夜间趴在她耳边低低告诉她：“男人在那个时候顶可怕，力气大得很，像什么来的？武疯子？可不是的嘛？！两只胳膊抱得你死紧死紧的，像铁打的似的。不过，你也不用怕。对了，白毛巾准备好了？”慧中点点头，脸上火辣辣的烫，心里想要是亮着灯，慧心一定会看见她似乎喝醉酒似的酡红的两个脸颊。婚假的后几天，慧中走路都有些虚飘飘的，两条腿软软的，心里却隐隐约约的喜悦着，慧心告诉她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才会眷恋她，不然，早就不回家了。慧中的眉毛动了动，都是慧心乌鸦嘴，钟泽宇可不是早就不回家了。
　　 婚假结束回去上班，钟泽宇也就恢复了单身了似的，虽然不说是夜夜不归家，但一个星期在家待着的日子也不过两三日，甚至慧中怀孕期间也照样，好像慧中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不需要他关心似的。每每想到预产期临近自己还一个人独守空房慧中就一阵阵的恨上来，尤其是生孩子那一晚，慧中简直都不敢回头想，却又总控制不住地要去想。那天，又是慧中一个人在家，正睡着，突然就感觉一股子热流顺着大腿直冲下来，刚开始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忽然就意识到是羊水破了，脸就白了，惊慌中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由得就咬牙切齿地哭骂起来：“钟泽宇，你这个王八蛋！如果孩子真的有什么我回头肯定饶不了你！混蛋！”骂完后，擦了眼泪，稍稍定定神，然后冲到电话机旁，先是给母亲跟婆婆各去了电话，然后又忙给单位后勤总管打电话，请他派辆车送自己到医院。等到进产房前，钟泽宇都还没有赶到医院，从产房出来，才看见钟泽宇一双布满了红丝的眼睛——他竟是呼朋唤友地出去打了一夜的麻将！凌晨公公才联系到他赶到医院，慧中却正在产房里痛得死去活来的。后来，慧中听婆婆说公公在产房门口狠狠踢了钟泽宇两脚，她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冷哼了一声：“哼！做样子给谁看！你们根本就不喜欢我我又不是不知道！不然怎么会我们结婚你们夫妻倒好像没事人似的什么都不管，可就只这一个儿子的呀！还不是对我不满意？哼！我大肚子的时候你们也没有对我好到哪里去，现在看见我给你们钟家生了个孙子就颠儿颠儿地跑了来了，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钟泽宇更是王八蛋！哼！”慧中心里委屈万分，但儿子的出生又让她有了一种切切实实的扬眉吐气的痛快。
　　 果然儿子能够让钟泽宇的心安放在慧中身上，慧中可能会愿意违反国家的计划生育法规再给他生一个，毕竟，钟家只有钟泽宇一个儿子，在传宗接代上面，钟泽宇也脱不了男人的俗气，是传统保守的。但是，慧中很失望——儿子刚出生那几天，因为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分罢？钟泽宇对慧中很是体贴，不仅夜夜陪床在味道并不好的妇产科病房里，讲起话来也轻言细语的，不似平素的一开口不是紧攒了眉的不耐烦就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事，慧中原本僵硬冰凉的心渐渐地柔软温热起来，跟钟泽宇说话也恢复了先前的柔和，等到出院回家慧中心里满当当的，盛满了初为人母的喜悦感动，也盛满了对丈夫的柔情蜜意。刚回到家的钟泽宇也还像在医院里似的殷勤小心，又有婆婆母亲两个伺候月子，尽管家里房子并不很大，到了晚上两位母亲都各自回了自己家，到底汤汤水水什么的不需要劳烦了钟泽宇。钟泽宇也没有理由抱怨不满，况且，他自己的儿子又不是旁的什么人。可是，慧中一想起来心口就痛——钟泽宇的好表现只维持了几天就故态重返，不是夜不归宿就是即便回家也已经很晚了。当然，钟泽宇有自己的合理正当的理由：“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慧中看着钟泽宇，目光有些凛凛的。钟泽宇的工作是怎样她不是不了解，但是慧中不想在婆婆和母亲跟前跟他吵，等到晚上两个老人离开之后，看看孩子也睡安稳了，慧中才走进客房：“泽宇，如果你不想过了，我立刻就可以签字离婚。”正蒙头睡觉的钟泽宇掀开被子，脸上有些诧异，看着慧中却并不说什么。慧中心里一阵难受：“我说的是真的。儿子我带着，不拖累你。”钟泽宇脸上的诧异变作了不耐烦：“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离婚的事，我只是累。你不要胡思乱想。”当然，慧中生孩子那会儿还没有听见过“产后忧郁症”这个词，如果那时候国人知道有这样一个词的话钟泽宇可能就会说慧中是患了“产后忧郁症”而整日在胡思乱想了。钟泽宇并不想离婚，这让慧中又有些喜悦又有些难过，心里五味杂陈的，到底日子过了下来，尽管以后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慧中有时候自己都会惊讶这样冷冰冰的日子自己竟也能够过。对于钟泽宇而言，家似乎就只是一个睡觉吃饭的地方，当然，也是保证男女性事合法的地方。很多时候，慧中也会疑惑是不是钟泽宇所以不离婚就是因为跟她上床是合法的？但立刻慧中又会摇了头，仔细回想，钟泽宇也似乎并不是不那么用心，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很欢愉，尽管太多的夜晚慧中独守了空房。慧中想所以自己这样清冷冰凉的过了日子或许也就只因为了这一点子欢愉了罢？慧中是很传统的女人，至少在性上面，她从来没有起过到外边找了补偿回来的念头，果真走到那一步的话，她的婚姻也就真的走到头了。也不是没有男人跟慧中表示过好感，但慧中从来没有当桩事，同事也罢了，日久或许真的能够生出几分情愫出来，但客户就难说了，天晓得他们都怀着怎样的心思？慧中的工作让她总比旁的人多了些小心翼翼。当然，慧中心里头总觉得还是钟泽宇好，也是，从念书起就暗自喜欢上了钟泽宇，也知道钟泽宇喜欢的不是自己，到底上天将自己派给了他——钟泽宇喜欢的女孩子根本不喜欢他，在他极度痛苦的时候是慧中用自己的深情抚慰了他，不管他是真的风向改变爱上了她抑或是被她的深情感动了，总之，是他提出来要结婚的，尽管所有的人听见他们两个要结婚的消息都吃了一惊，但慧中自己却明白钟泽宇是她最爱的男人，一直是。
　　 因为慧中爱钟泽宇，所对对于后来钟泽宇提出来离婚她才感觉伤心欲绝。虽说在各方的压力和劝阻之下，两个人的婚姻维持了下来，到底，在慧中心里留下了一道大大的伤痕，想起来，就会让她痛。
　　 慧中一直都很清楚钟泽宇心里喜欢的人是谁，但慧中总想着以自己的满腹柔情还怕软化不了钟泽宇？读过那么多的书，都说男人最怕的是女人的温柔，面对女人水一样的柔情再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够不沦陷的，慧中对自己很有信心。况且，慧中虽然比不得钟泽宇心里头的那个女人那样美，亦有几分姿色的——鸭蛋脸的两腮上微微有几点雀斑叫人会想起来《红楼梦》里的那一个抗婚的鸳鸯，只是略有些塌鼻梁，不似鸳鸯似的是“高高的鼻子”，唇红齿白，笑起来一边嘴角深深的有一个小酒窝，减轻了天生的一种严正肃穆增加了几分俏皮，也多了些微的亲和。或许，钟泽宇正是陷进去了这一个小酒窝罢？抑或还真的是因为曾经自己是那个女人的闺蜜？慧中不愿意深究。有什么意义呢？但慧中又总觉得自己的婚姻里头好像是三个人似的。尤其，每每看见钟泽宇一个人发呆的时候，慧中就会起疑是不是在想那个狐狸精。慧中觉得闺蜜是狐狸精一样的女人，纵然早已经远在万里之外了，到底狐媚妖气不散。——慧中在心里对漂亮的闺蜜有一份说不分明的情绪，羡慕嫉妒恨罢？慧中也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那样粗枝大叶似的钟泽宇也会有一份细腻入骨的感情。或许，慧中早就明白的，不然也不会明知道钟泽宇喜欢的不是自己，却又飞蛾投火似的义无反顾地爱了上去。慧中期望着有一天钟泽宇能够像对了闺蜜一样的对了自己。当然，慧中完全不想到，她等来的却是一场持续了两年的离婚战役。
　　 虽然说在慧中坐月子的时候钟泽宇说过“从来没想过要离婚”的话，到底过去了十年了。十年的时间有多少曾经的话能够记得的？况且，十年的生活一直都过得那样冷冰冰的。钟泽宇提出来离婚慧中并不意外，只不想竟那样的理由荒唐——一个钟泽宇在酒吧里认识的陪酒女，声称怀上了钟泽宇的孩子，要钟泽宇跟慧中离婚然后娶她。不知道钟泽宇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答应了陪酒女，回家就跟提出了慧中离婚。慧中当然又怒又气，浑身筛子似的颤个不住，下颌抖得彷佛要落下来似的，倒也依旧不失明白：“钟泽宇！我告诉你，离婚，休想！那样一个人尽可夫的烂女人的话你也信？！她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你的孩子只有你的儿子，旁的，都是假的！告诉你，我不会离婚的，死都不会！”钟泽宇也并没有指望慧中能够一下子就答应，只冷冷地看了慧中：“那咱们就走着瞧。”慧中也冷冷地笑笑：“走着瞧就走着瞧。怎么？我还会怕了那个烂女人？她要是真的生了你的儿子，你抱他过来，我养着。”听见慧中这样说，钟泽宇倒反而僵住了，脸上不知道要做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来，只张开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良久，才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垂了头，钻进客房一个人抽烟去了。慧中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滚落下来，钟泽宇竟然利用那样的女人来羞辱自己！慧中简直有受了奇耻大辱的屈辱感。
　　 不知道是不是钟泽宇自己也觉得找一个陪酒女怀孕的借口来离婚也实在是滑稽又无品性的，便也不再提了，但也没有停下离婚的脚步。慧中也坚持不答应，两个人就一直僵持着，不时在家里就会爆发一场吵闹，什么绝情的伤人的话也都说尽了。儿子夹在两个人中间，总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似的，慧中看在眼睛里疼惜在心里，但是，慧中实在不想便宜了钟泽宇。想着结婚那么多年，受了那样多的委屈，怎么可能会轻易饶过了钟泽宇？慧中使劲憋了一口气就是不离婚，看钟泽宇能够怎样？反正已经是几败具伤了，慧中也豁出去了。
　　 就在两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突然钟泽宇单位重组，一个晨昏似的，一向春风得意的钟泽宇竟一下子就成了待岗人员了。慧中跟前也一下子矮了三分似的，眼神都有些可怜巴巴的：“慧中，我错了！我不是人！你原谅我罢。”看着一直都那样神气活现的钟泽宇如同一只摇尾乞怜的丧家犬似的，慧中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涌上来：“泽宇，我对你没有旁的，只要你能够好好守着我和儿子就可以了。待岗没有什么的呀，我不是很稳定吗？再说，咱们家又不缺钱。我想你的工作迟早会解决的，你在单位工作了那么多年，又一直都是业务骨干，我就不信他们会绝情到一脚把你踢开。你不要多想，只保重好自己就好。”慧中的眼泪滴落下来，心里又一阵阵的酸甜苦辣的，不知道上天是不是用这样的方式将钟泽宇留在自己身边。果真是这样的话，慧中也觉得未免有些残忍，但似乎又应该是钟泽宇该应受的。慧中悄悄地笑了，在钟泽宇的怀里。
　　 现在的慧中时不常地也能够跟同事们聊聊电视剧里的故事了——虽说儿子没能够考取好的大学，到底也进了大学的门。钟泽宇呢，尽管不是天天陪着，一个星期总也有三四天是跟慧中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偶尔慧中会一边聊着那些个编剧编出来的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一边在心里感叹：“都说人生如戏，果然的呀。我的故事也并不比电视剧里的巧合来得少呢。”这样想着不由得脸上的小酒窝就会露了出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酒窝不再似从前那样深而且小了，而是略微浅却大了些，好像一个浅浅的银毫子似的。慧中想，或许幸福就应该是这样轻轻浅浅的吧？歌里不都唱么？“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一日，慧中看书，忽然看见三个字“春莺啭”，不知道为什么竟一时心里有些激动：“好一个春莺啭，啭？”慧中想或许就是莺声燕语中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转的罢？就好像她跟钟泽宇。慧中嘴角的酒窝似乎回到了从前的俏皮的小酒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