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十二月17日傍晚，父亲打电话告知我：“你外婆走了。”人生在世，谁一听这话就知道这走的意思和含义，“走”是远离人世，是与我们从此阴阳相隔了。那一刻，虽然明白外婆终是要远离我们的，只是时间问题，但还是引不住悲痛流泪。外婆走了，突然才发现在忙碌的时间里，把外婆搁置身外，仿佛觉得她不会就这么快就走，就在这江南初寒的时候，悄然而去了。
　　 外婆一辈子养育了一大家子儿女，一辈子历经生活的艰辛和困难。自从我的母亲2000年决然离世，给与外婆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情结，未想三年之内，她亲临两个女儿和一个年仅三十岁出头的儿媳妇英年早逝。她不堪承受，可怜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变得精神衰竭。外公春节过后过世了，如今外婆尾随外公而去，给与儿女亲人无限的悲凄和黯然心伤。
　　 记得2011年夏天，我与妹妹们包车看外公外婆，看着外公弓着身子，一副满目的沧桑悲愁面容，我喉咙里瑟瑟的说不话来。外公老了，老得驼了脊背，老得有些惨然无奈。那时我们下车正好遇着外公从山头下来，我们问：“外公，你到哪儿去了？”外公哀声叹气的说：“你外婆大清早往山里跑，你老表找她回来了。”人生最大的苦不是困苦，而是精神的压力。
　　 我们挽着外公，护着他一起回家。“你外婆糊涂了，她说要去找娇仔，要去寻你大姨妈。”外公说着说着，眼睛里流出几滴浑浊的泪滴，我赶忙递给他纸巾，叫他别想的太多，事已如此无可奈何。外公说：“你妈走了，你大姨妈也走了，还有你舅娘也走了，一连串的亲人儿女这一走，你外婆就变得神经兮兮的了。常常晚上不睡觉，一不小心就外走。”人生的悲哀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外公外婆觉得自己甚是命苦，无意承载这活生生的人生磨难。
　　 外公本是身体比外婆身体好，由于积郁成疾，精神极度紧张，今年春天一时吃不下饭，身体日益衰竭，病倒在床上，不到半个月离世。外公以前说，他前世做了什么坏事，要他承受这些痛苦和折磨。外公外婆一生一世都是那种世界上少见的善良之人，从不赚别人便宜。外公外婆做人的宗旨是：“宁愿自己吃亏，绝不会让别人吃亏的人。”
　　 外公外婆先前在村里可算富裕人家，村里人到外公外婆家混吃混喝，外公外婆从不给人脸色。村里人那时候绝大多数人穷，我是亲眼目睹过的。
　　 我从小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外公外婆到田地里做事，常常用箩筐挑了我一起去干农活。外婆外公家的村子坐落在半山腰上，小时候远远看去村子青砖绿瓦的房子就是外公外婆一家子的，以及他的兄弟房叔也是那种建筑的房子。其他的人，都是茅草搭成圆形的茅草房，有点像草原那种园帐篷的模样。外公外婆家因为我的舅舅们全是劳动力，力气大，所以公分也挣得多，家庭收入相对高，所以比起村里人来说很富裕的人家了。
　　 我小时候在外公外婆家，感觉外公外婆是那种勤俭持家，特爱劳动的人。天未亮，外公早早起床剁煮菜，外婆烧火煮潲。外公会一边做事一边唱关于春耕的歌曲，他最喜欢唱诗，也每天唱四书五经，增广贤文。过年过节，他与兄弟们喝酒，都不说一般的话语，而是互相之间用诗词对话的。年幼的我，感觉外公有点文人的酸味，与人喝酒觥筹交错，外公与人喝酒的那种闲情雅致，吟诗作赋，实为民间少见的文雅乡野之人。
　　 外公每天唱春耕曲子，教育晚辈后生勤劳持家，说春天是一年的最好时节，阳春三月正是一年的开始，农民忙碌春耕要记住细节和要素。我早已忘记了春耕曲的词句，但今天依然清楚记得外公每天忙碌时候所唱的这曲子的情形。显然外公那时候是快乐和幸福的，看着一堆儿女成家立业，儿女满堂，对人生持着热情和信心。
　　 外婆那时候操持家务，外公脾气温和，家庭和睦，家里壁板上挂有“五好家庭”的光荣称号。外婆对什么人都好，火笼的木架上挂着一个竹篮，里面总有些时令土特产零食：红薯干、炒花生、炒黄豆……村里小孩子到外婆家，外婆总会笑着从竹篮子里抓一把东西给他们，小孩子接了东西会说：“奶奶好！”然后笑着离开到平地里玩游戏。
　　 幼年时候，我还未到学龄，与外婆村那些屁孩子熟识了，我与他们一起踢“燕子”、打陀螺、也玩赌钱等等的游戏。四五岁时，我踢“燕子”的水平很高了，会踢很多花样。踢“燕子”是一种暖身的运动，一般是在冬天踢得最多。那时候我们到外公家弟弟的房子堂屋里去踢。那是一座老式的古式建筑，听说是地主家被没收分了给外公家的弟弟们。那房子外墙是那种厚实的秦砖堆砌而成的房屋，房顶飞檐走兽，屋内全是上好的木材装潢墙壁的屋子，有门墩和天井，气势宏伟，我很喜欢那种格式的房子，带着古典和贵气的味道。当年我就与那儿的小朋友度过我快乐的童年，给与我人生许多美好的回忆。
　　 冬天踢“燕子”是我们女孩子的专长，打陀螺是男孩子的热身运动。当年那些孩子都穿得很破烂，特别是男孩子一件空心棉袄，腰上扎一条稻草搓成的草绳子，穿一条单薄的青黑色的裤子，流着鼻滴，嘴巴冒着热气，劲头十足的打陀螺。我看他们打陀螺很有意思，我就说：“我也要打。”男孩子们异口同声的说：“这不是你玩的游戏。”我的性格是有些固执的，说一定要打。他们说：“老外（外甥的意识，那时候外婆村全村的小屁孩都那么叫我的，表示友好、亲切），就给你打，打不起别哭鼻子。”我笑了：“谁哭鼻子啦。”其中一个男孩子就拿一条用棕叶绑在小木棍的绳子给我，叫我看好了，他用一根绳子绕住陀螺在胸前做着要放的动作，老不肯放下。我扬着打陀螺的绳子说：“我要打了，快把陀螺放了。”那男孩子手握着陀螺，半弓着身子只对着我笑，鼻涕差不多流到嘴里了，我引不住好笑，作势甩绳子说不打了。男孩子马上傻傻的笑了：“放陀螺了哦！”他一松手，我马上用绳子抽陀螺，没一下陀螺就死了。大家哄笑起来：“啊哈哈·····”我一看大家都笑我，我就捂着眼睛哭起来了，哭得惊天动地。外婆不知道被谁叫来了，跑到我跟前牵了我的小手哄我回家，说家里煮了鸡蛋给我留着。外婆是爱我的，她吓唬了一下那些笑我的人：“不要笑俺老外，我不允许的。你们把她弄哭了，我对你们不客气。”那些小孩子许是被吓住了，都勾着头不做声了。
　　 在外婆家的往昔点滴，如今还历历在目。过年的时候，我得了压岁钱，口袋里有好几枚硬币，我会与那些男孩子一起玩猜硬币国徽和麦子，猜错了一分钱。记得一次我与屁孩子们猜，我口袋的硬币都被他们赢走了，我又哭起了鼻子，我的声音大而尖利。他们生怕被我外婆知道了就麻烦了，他们把赢我的硬币都还给我说：“我们玩来耍，不赌钱哦！赌钱是犯法的，大人们说的，要坐牢的。”他们还给我了，我才止住哭声，又与他们玩在一起，玩得昏天昏地，不知时间早晚，到了吃饭的时间外婆就会到老古屋去找我，叫我回家吃饭。
　　 外公弟弟家养了蜜蜂，用木头做成的蜜蜂箱子。春天的时候，一大群蜜蜂排着队飞出去找花粉。我与小朋友就拿凳子爬上蜜蜂箱子去掏蜂蜜糖，用小手伸进木箱子掏，拿出来的小手指头放进嘴巴添，甜滋滋的。一次不小心被蜜蜂叮了眼睛，眼睛立马肿起来，像个大馒头，疼得要死。外婆得知了，从村头走到村西的寻找哺乳的妇女，讨奶水给我涂抹，告诫我以后再也不要去掏蜜蜂箱，眼睛肿了就成了丑八怪，不好看了。外婆家是比较闭塞的山区，那时候无论大人还是孩子被蜜蜂之类的东西叮了，哺乳的奶水是最好的消炎药。外婆帮我讨了一个星期左右的奶水涂抹，才渐渐消肿。
　　 我在外婆家，无论走到那一家，都会得到热情的招呼，煮茶给我喝，邀请我共进午餐。源于外婆在村里口碑极好，我是外婆村里的“老外”，是同龄孩子喜欢的朋友，他们事事让着我，给与我许多特别的照顾和宽容。
　　 过往依然清晰如旧，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不能一一付诸文字。小孩子定是顽皮淘气的，当年幼年情景一一从我的记忆里晃过，为外婆惹过许许多多的麻烦、也任性过，然而一切的一切恍然隔世般眨眼就过了。我那唱诗的外公呢，呵护我的外婆呢？怎么就说走就走了呢？总以为时间走得缓慢，其实太匆匆，匆匆的恍然如梦，那些亲情里的温暖和记忆呢？还来不及细细咀嚼，随着时光远去了，如雾如幻一般。
　　 那些美好的童年记忆，一点一点的漫过我脑海，那些可爱的孩子都长大了，我也到了不惑的年龄。几十年好像弹指一挥间，那些小朋友呢，我都不认识了，唯有记忆不老，还年轻。我的老外婆老了，走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我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身体健康的外婆记忆里，她穿着蓝褂子，头发梳成一个发髻放在脑后，很和善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