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很早就有歌伎、舞伎，伎本来是“技”的意思，身份虽贱，却也有一技之长。现在日本尚有“歌舞伎”。但是古代的中国男人有几个是柳下惠专心赏技呢？所以“歌伎”、“舞伎”最终还是写成了“歌妓”、“舞妓”。这些被凌辱的女性中有不少人不止是以玉貌，更是以才华让须眉们惊艳。这一组小文便想于千百年来的风花雪月场中，撩开声色犬马的幕帘，看几个风尘才女的流芳余韵。
　　 唐代女诗人中被现今的文学史提及的一般是上官婉儿、薛涛和鱼玄机三人，其中薛涛诗名最高。薛涛年幼就通音律，传说其父薛郧在她八九岁时想要考她的作诗本事，指着庭院中一棵古树吟出两句诗“庭中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要薛涛接写两句。薛涛不假思索，马上应声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薛郧欣喜之余不禁忧虑爱女前途，日后果然忧虑应验。这种传说其实多半是后人的附会。这两句诗可能只是小女孩天真的风情描绘，谁又会想到日后她真的经历了一场“送往迎来”的风月生涯呢？
　　 薛郧据说是隋朝名臣薛道衡之后，原籍长安，官游四川，举家迁蜀，安置于成都。薛涛自小聪慧，敏于诗书，加之蜀地山水，自古便是诗人的摇篮。远有相如、文君，近有子昂、太白。这样的环境，造就一个天才少女诗人便不奇怪，薛涛十来岁已是诗名在外。虽然她现存的诗难以考订写作年代，但这一首我猜想应该是她少女时期的吟唱：
　　 “绿荫满香砌，两两鸳鸯小。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鸳鸯草》）
　　 小小鸳鸯，春日贪玩，纯洁无邪，一似还懵懂不解风情的小女孩。
　　 再看她一首《试新服裁制初成》：
　　 “紫阳宫里赐红绡，仙雾朦胧隔海遥。霜兔毛寒冰茧净，嫦娥笑指织星桥。”（三首其一）
　　 新服初成，试穿之余展示了一个女孩奇想天外的诗才。
　　 不过这样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并不长久。薛郧一病不起，撇下寡妻弱女。薛涛生活一落千丈。母女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之时，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镇蜀，闻薛涛诗名，召入府中。一地的高官相顾，怜才固然，惜色也不足怪。薛涛此时年已及笄（女子十五岁），袅袅婷婷，可怜又可爱。韦皋命其入乐籍，也即是官妓。薛涛无可奈何，她此时别无选择。青春得意因诗名，流落风尘亦诗名。但一时达官贵人，骚客名士，慕薛涛风雅，多与之交往，且时有诗歌酬唱。这真是幸耶不幸？
　　 不管怎么样，薛涛很快地适应了这种风花雪月的生活。韦皋的宠爱，加之粉丝们众星捧月般地追拥，一个刚入繁华地的少女不自觉地飘飘然是不奇怪的。这样的生活不出四五年，薛涛终于因事获怨，被韦皋罚配松州（今四川松潘县）。究竟是什么事情得罪了韦皋呢？现存的史料言焉不详。根据一些研究者追踪的蛛丝马迹，大概是薛涛得意忘形间私自替韦皋收受了一些财礼。雷霆震怒之下，昔日的掌上明珠顷刻弃之如尘埃。薛涛尝到了一日之间从天堂掉入地狱的滋味。这一年她二十岁。
　　 松州当时是西南边陲，荒僻寒冷。赴松州途中，薛涛凄惨地吟下两首诗呈韦皋诉苦：
　　 “萤在荒芜月在天，萤飞岂到月轮边？重光万里应相照，目断云宵信不传。
　　 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罚赴边呈韦相公》两首）
　　 可谓悔恨交加，声泪俱下。薛涛还有《十离诗》，把自己的遭遇比作犬离主、马离廐，摇尾乞怜，以求宽赦。后来的一些薛涛拥护者怀疑《十离诗》是否真是薛涛所作。他们大概难以接受一个高雅风流的女子变得如此低声下气，竟然自比犬马。但他们忘了，薛涛正是从这次遭遇中觉悟到了自己的地位其实与犬马无异。
　　 大概韦皋终于动了恻隐之心，薛涛被赦，回到成都。此时，她已经无心于昔日的名利场，脱离乐籍回归一个普通平民的生活。由于诗名早已远播，虽然不在官府，仍然不乏达官名士造访。元稹、白居易、杜牧、刘禹锡等中唐著名诗人都曾是她的座上客。薛涛乐籍虽脱，风韵犹存，尤其是诗才令不少人倾倒。王建称她力盖须眉，“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寄蜀中薛涛校书》），白居易则比她为仙姑“峨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此路迷”（《与薛涛》），元稹更是倾慕之意溢于言表，这里试录一首他的《寄赠薛涛》：
　　 “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元稹与薛涛的一段情事，这里不能不表。薛涛虽已从良，但大概见惯了公卿才子，孤高难许，一直未有如意郎君。元稹风流倜傥，此时刚丧偶不久。尽管他在悼亡诗中发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誓言，一见薛涛之后，却又“相思”难忍。换了别的女子，如是读过元稹的《莺莺传》，对他的情浓意蜜一笑置之可也。但是偏偏聪明如薛涛，却有些情意痴迷。不久元稹贬官，薛涛闻讯后立即寄诗关切：
　　 “擾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发塞前溪。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箴到时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寄远》两首）
　　 这里说“擾弱新蒲叶又齐”，是照应元稹赠诗中的“菖蒲花发五云高”，可见薛涛一直把元稹的情意认真对待，甚至以夫妇口吻相称。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薛涛大元稹近十岁，姐弟恋虽未尝不可，不过元稹倾慕的是才情，至于爱情他是意志不坚的。始乱终弃，有崔莺莺前车之鉴，可以想知，元薛之恋只是风流一过而已。
　　 薛涛此后的生活，表面是诗歌酬唱，宾客依旧，内心却落拓寂寞，难掩孤独。“侬心犹道青春在，羞看飞蓬石镜中”（《段相国游武担寺病不能从题寄》）内心犹欲追青春，可怎抵得镜中憔悴？“西风忽报雁双双，人世心形两自降”（《江边》），触景伤情，昔日情事不堪回首。也许薛涛把心事都赋予一纸，她亲手制裁的深红小笺，乘载着她的浅浅吟唱，深深惆怅。世人后来称之为“薛涛笺”。
　　 薛涛晚年生活在成都锦江之滨，直到六十三岁去世，一直是孤身。她的坟也寂寞地躺在那里。历代有不少的吟咏，这里引一首清人董新策的《薛涛坟》，作为对她的祭奠：
　　 “迷漫远树野云昏，曲径荒凉过小村。昔日桃花无剩影，到今斑竹有啼痕。红笺千古留香井，碧草三春绕墓门。流水斜阳空怅望，美人何处可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