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写唐代的薛涛，这一篇写宋代严蕊。与薛涛相比，严蕊显然不那么出名。然而在官妓生涯中，同样曲尽艰辛。严蕊留下的诗作虽然没有几首，却能青史留名，也是一个奇迹。
　　
　　 大概由于身份的关系，和薛涛一样，严蕊的身世资料很少。宋人笔记中有寥寥几笔，说“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周密《齐东野语》）从这里我们大略知道严蕊是浙江天台（台州）的营妓（官妓），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女孩。琴棋书画、歌舞丝竹，这些都是当时官妓必备的技艺，但能既有色、又有艺，确实不易。而且还“色艺冠一时”，想当时也是一颗“明星”。当然，单有色艺还不足以风靡一时。更重要的是，严蕊还有诗才。她的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可见不是一般的有才。可惜严蕊的诗作至今传下来的只有三首。虽然少，却每一首都是精品，而且每一首都有一个故事。
　　
　　 先说一首《鹊桥仙》。那天正是七夕，严蕊照例要在官宴上陪侍。座中一位有钱的豪士谢元卿，素慕严蕊之名，当下邀她以自己的谢姓为韵作词一首。本以为严蕊总要好好思索一番的，不料酒刚巡一圈，严蕊已经写成一首《鹊桥仙》：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这首词一反前人七夕话题不离恩爱离别，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调侃织女牵牛，正所谓“有新语”。谢元卿当即为之心醉，据说留在严蕊那儿缠绵了半年，把所带的钱财尽情消遣完了然后才不舍地离去。
　　
　　 再说一首《如梦令》。台州太守唐仲友受命上任，闻知严蕊芳名，让她伺候饮酒。严蕊的乐籍在台州，唐仲友正是她的主子。当时正值春暖花开，唐仲友指着窗外红白桃花要严蕊赋诗。略一思索，严蕊当即赋成一首《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句意新奇，与李清照那首“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有异曲同工之妙。无怪唐仲友见了大喜，当即赏严蕊细绢两匹。
　　
　　 第三首《卜算子》，故事离奇曲折，渗透着严蕊的痛苦辛酸。而且这一首小词还聚讼千年，引出不少的笔墨官司。
　　
　　 故事还得从那个唐仲友说起。唐仲友是个风流太守，见严蕊色、艺、才具佳，自然喜爱，但宋时官妓只陪侍官员酒宴，不得侍候枕席。唐仲友有意收严蕊做妾，但怕严蕊脱籍后不肯从他，所以只是口上答应为严蕊除籍。不想严蕊信以为真，竟自行离开了妓院，回到家乡黄岩居住，一心只等唐太守来接她。谁料唐仲友此时东窗事发，被巡视浙江的顶头上司朱熹检举贪赃枉法，夺了官职，严蕊也因被奏私自脱籍以及与唐仲友有奸情而牵连入狱。而且一月之中，被两次“杖责”，可怜细皮嫩肉，如何挡得如此酷刑？民间流传说严蕊死不招供，不肯说出与唐仲友的奸情；而在朱熹的奏折中却称严蕊被捕后即供出与唐仲友关系“愈滥”（超越规制）的事实。现在的学者倾向于朱熹是信说。我想，一个弱女子打死不招供大概也只是民间的一厢情愿，但是朱熹得到的供状也不能排除逼供得来的可能。
　　
　　 还是回到那首《卜算子》上来吧。先把这首词录在下面：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以一个风尘女子的口吻述说自己的从良意愿，历来的宋词选本都把这首词归到严蕊名下。宋人笔记说是岳飞后裔岳霖接替朱熹巡视浙江，见系于狱中的严蕊可怜，有意放她，命她作词自陈，严蕊略不构思，即口占《卜算子》一首云云。（周密《齐东野语》、洪迈《夷坚志》）近现代学者自王国维起，根据朱熹的奏状，把此词断为唐仲友亲戚高宣教撰。因为朱熹的奏状中称唐仲友曾把严蕊遣送到亲戚处，而其亲戚高宣教在一次酒宴上戏以严蕊口吻作了这首《卜算子》。
　　
　　 学者们自然以朱熹的奏状为可靠，因为这是写给皇帝的；宋人笔记小说大都采自民间道听途说，不可信。我想，学者们怎么不仔细追究一下，高宣教的家庭酒会细节朱熹怎么会知道？不也是打听来的么？其实都是一样的不可靠。所以我宁愿相信这首词是严蕊所作。严蕊本就会作诗，而且这首词哀怨无奈中透出些许不羁，一如严蕊的词风。
　　
　　 真是“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严蕊的风尘生活应该结束，事实上也结束了。但是等待严蕊的会是怎样一种新的生活呢？严蕊的后半生，根据一些记载，说是从良之后被一个宗室子弟看中，置为爱妾。这位子弟的正配夫人死了，也不再娶，与严蕊缱绻以度余年云云。从官妓到爱妾，地位似乎不一样了，但却不能是正室。她的风尘经历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在她那个时代是谁也无法改变的。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逃离了屈辱与痛苦，却希望世人把她遗忘，一个多么悲哀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