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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台


作者:鲁芒 进士,10218.59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10发表时间:2009-03-19 11:36:08

在这座规模不大的县城里,谁人不知道有个方效东校长?至少在教育界,可以说他的大名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每当我们来到乌有县乌有中学的时候,就会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背着手,在校园那光滑洁净的林荫道上踱着步子。别看他年纪不老小了,可腰板挺直,衣着整洁;西服西裤,就像他那张红润的脸膛一样,连一个皱摺都没有。一双大眼睛仍然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有神。见到他,谁都会说这是一个有福之人。
  
   的确,方效东是一个一直青云直上的人。文革期间,他凭着他那健壮如牛的身躯,那一身能够打死老虎的力气,不知打过多少牛鬼蛇神和反革命分子。有的人在挨批斗的时候,被他一拳打到在地,口中吐血。但是别人也不好制止方效东,因为他是阶级斗争的积极分子,是怀着对阶级敌人的刻骨仇恨才这么做的。他不会教学,但是他政治觉悟高,阶级斗争观念特强,领导还是让他当了学校的教导主任。这角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不懂教学不要紧,老师们懂得,只要瞪着两只大眼睛,盯着每一位老师,他们就会像牛一样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要是有哪一个不听话,顶撞了他,他定会给那人颜色看看。凭着他的本事,终于一步步爬到校长的位置。1995年是他的极盛时期,人生的黄金阶段。就在这一年,他成了国家级优秀教师,尽管不是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得到的,但毕竟已成为事实,谁也没有办法来推翻。更重要的,他到某大学花钱弄到了一份大学毕业证书,聘请明白人给他填了职称评审表,又用学校的钱对负责职称评定的人员和评委们表示了点意思,于是一个中学高级教师职称就顺利地拿到了。这一职称的含金量有多少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方效东一下子提了好几级工资。
  
   “好处都是方效东的了!文盲也是高级教师,咱算白干了!这是什么世道!”一些就像牛一样干了一辈子的老教师,纵然手里拿着货真价实的专科文凭,也没有评上高级,他们只是在私下里议论几句出出气。
  
   但是这不管用,方效东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眼见他把只有初中水平的几个孩子,一个个通过关系从工厂调到学校,安排他们当仪器管理员,图书管理员,看电话的;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沾了光,进学校干上了临时工。
  
   整人的事情无人追究,因为那是文革。文革后又占了改革开放的光,好处堆成山。方效东真是春风得意呀。
  
   乐极生悲。近些日子,学校里传出方效东要下台的消息,说上边已经做了决定,年纪过了五十五的中学校长一律退居二线,让学历层次高的年轻人干。这消息就像五雷轰顶,把方效东击晕了。“这可能吗?”他在心里说,“这所学校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完全是我的功劳。他们凭什么就叫我下台?还讲不讲道理?”他坐在办公室老板椅上,从后窗户里望着那一片鳞次栉比的新楼房,自言自语地说。这些楼房是他近几年花费很大心血建起来的,使一座本来不怎么样的学校变成一流的中专学校了。
  
   但是,消息越传越厉害,后来他的在县府工作的儿子方学军到教育局和人事局了解了一下,证实了这消息不是空穴来风。方学军又把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父亲。不料方效东竟然对自己的儿子发起火来:“你他妈也听信谣言了?我就不相信我能下台。要是叫我下台,他们还有良心吗?这学校是我建的,也就是我的,我为了发展学校,费了多少心血呀。共产党不能就这样推完磨杀驴吃!”
  
   “怎么是我听信谣言?不是你叫我到上边了解情况的吗?”方学军为自己辩护道。
  
   方效东不说话了。
  
   一天教育局打电话叫他去一趟。他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让司机开着崭新的桑塔纳来到教育局。
  
   大个子教育局局长跟他亲自谈了话,说这一次调整干部,主要是让五十五岁以上的退居二线,把一部分年轻的提上来。局长叫他不要当回事,因为仅仅是根据年龄这么办的,没有别的意思。局长还肯定了他这几年的工作成绩,安慰他,让他正确对待这一次干部调整,还安排他搞一次述职发言,正而八经的退下来。
  
   方效东听着也觉得在理,便一一答应着,但是回去后,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比失掉了几十万元钱还难受。因此就想找机会宣泄一下。
  
   这一天,让方效东述职的教职工大会召集起来了。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的方效东,很不愿意在全体教职工面前失态丢面子。但是他又想借此机会发发牢骚,出出气。于是早饭时破例地喝了二两白酒,以此来盖盖脸,壮壮胆。谁知他本来就发红的脸现在红得像关公子。但他还是习惯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梳梳头,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还比较满意,便迈开大步走向会场。
  
   这是暑假,学生都放假回家了,空出教室来。今天的会场就是一个教室。教职工们随便地坐在屋里,一面交头接耳地说话,一面摇着扇子。有的还发出笑声,好像被谁讲的一个笑话逗笑了。
  
   没等教育局的主持人宣布开会,方效东便阔步上了讲台,还带起一阵风来。
  
   台下的人立刻停止了说笑,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
  
   “我今天要下台了,可是我有话说。”也许是酒力的作用,方效东极不冷静。他的眼睛发红了,就像酒鬼们醉酒以后的样子。也许是就是因为发红,人们感觉他的目光十分凶狠,充满着仇恨。他就是用这种目光扫描着会场上的每一张脸,看看他们对他的下台持一种什么态度。
  
   “我今年才五十五岁,身体和精神都处在年富力强的阶段,还能给党干几年工作,可是,不知是谁,私下定了这么个政策,把真正干工作的人打下去,好让自己的亲信上来。”他一面从嘴里往外喷着酒气,一面说,然后将那匕首一样的目光移到一位有可能接替他当校长的青年人身上。那青年就坐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是学校的第二副校长。
  
   “经过几天的考虑,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场政变,一场不流血的战争,我们学校里有的人跟教育局串通着夺权。本来,你老老实实等着,我年纪大了,过几年还不是你来接班?你倒好,像当年的林彪一样抢班夺权。你真是野心家呀!”他激动起来,声音的频率也抬高了,最后这一句就像锥子一样特别刺耳。
  
   台下鸦雀无声,接着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你们不要以为我不行了,秦桧还有三个朋友呢。你们也别高兴过早,”他的凶狠的目光投到坐在墙角的一位大胡子的青年人身上。那家伙在方效东的眼中始终是个愣头青,他仗着自己业务棒,人缘好,就目无领导,确切地说,目无他这个当校长的。这会儿,方效东是在怀疑那青年幸灾乐祸,其实那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方效东又瞅了瞅近前那位他认为要抢班夺权的青年副校长,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以为这学校的天下就是你的了。你当当校长试试,你能干得了吗?说不好听的话,你还是孙子辈上的,我的党龄都比你的年龄大多少岁呢!今天你也要当校长,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也许是过于激动的缘故,方效东越说越难听了,以至于会场上有些骚动了。有好多人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笑我下台?”方效东瞪起了充满血丝的眼睛,瞅着不远处的几个青年人说。
  
   会场上没有人敢笑了。方效东酣畅淋漓地述完了职,最后挽了挽小白褂儿的袖子,扬一杨粗壮的大胳膊说:“我还没死,我要亲眼看看这个学校从我的手里出去后是怎么垮台的!”
  
   台下哗然了。方效东又用充满血丝的眼睛轻蔑地扫视了一遍与会者,还要说什么。
  
   这时候,他的儿子来了,说是家里有事,叫他马上回家。
  
   方效东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没有说什么,跟着他的儿子回家了。
  
   家里并没有来人,是他的妻子让儿子撒了个谎,把他骗出会场的,他在会场上打雷似的声音,他们都听到了。他们不愿意让他继续当着那么多人出洋相。
  
   “你在那里讲了些什么!像个校长吗?我怎么觉得你不像原来的你了!”他的妻子——一个性格直率的家庭妇女说。
  
   “滚您妈的!噢,他们无缘无故地把我弄下台来,就不叫俺放个屁了?小鸡挨杀的时候还要蹬一蹬腿呢,你却站在他们一边看我的热闹!”说着,抡起胳膊就要打她的老婆。幸亏被人高马大的儿子挡住了。
  
   然而妻子却嚎啕大哭起来了。自从他们结婚以来,方效东是第一次对她态度这么恶劣,她实在难以承受。她骂丈夫狼心犬吠,没有人性,自己没有本事,照着老婆煞气。她这一闹腾,整个家的确不像样子了。于是方效东顿时觉得塌了天,扑通坐在地上,像那些受了委屈的农村娘们儿一样,一边用手搓着腿,一边大哭起来。
  
   “他们真是不讲良心呀,凭什么把我撤下来?真是鞭打快牛呀。那些不干工作的,校长稳稳当当地做着,就欺负俺这实干的!哎呀我的妈呀!”他哭得很伤心,眼泪鼻涕纵横了一脸。这时候,他完全失去了一个校长的风度,变成一个可怜虫了。
  
   “爸爸,你别这样,看哭坏了身子。下来就下来吧,人不能老是做官,再大的官最后也得下台。人家这一次是按年纪调的,又不是专门对着你的。”文质彬彬的大女儿很冷静地劝慰着她的父亲。
  
   “你也跟他们唱一个调子?都是些叛徒!”方效东由哭变成了怒吼。
  
   “爸爸,你这是干什么?我们还有什么恶意吗?越在这个时候,你越不能这个样子,叫外人听听,咱家里好像死了人似的。你当过多年的校长,怎么今天失态到这种程度!”方学军责备父亲说。
  
   “你们光知道说,你们今天的幸福是从哪里来的,你们知道不?我要是不当校长,你们还不在家里打一辈子庄户?”方效东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说。
  
   “你把我们都安排好了,你自己的职称也解决了,不就行了吗?下来又怎样?。”在一旁安慰母亲的二女儿插言道。她是个快言快语的的姑娘。
  
   方效东最怕他的二女儿了,所以不敢骂他,只是说:“你们不知道当校长有多少好处呀。我这一下台,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完了。你没有看见,这些日子谁还到咱门上来?这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呀。”他很不自然地用上了这句才学来的文绉绉的话,一想到自己的地位没有了,又伤心落泪起来。
  
   一家人闹腾到天快晌了,方效东的内弟来了。这是位身材高大、生着一只红鼻子的人,一看那气质,就是一个江湖上卖膏药的人。自从他的姐夫当上校长以后,他就不再卖膏药了。学校里的好多花费项目都叫他拦起来了。总务处等于虚设。像教室里学生宿舍里的所有用品,都要从他手里进货,桌椅板凳,他找人定做,八月十五、教师节、春节等,发放给教师的福利品完全由他往里进。这不用说还是小事,据说在几座楼房的建筑上他也插了一把。
  
   方效东对他很尊重,因为这个人很精明,经常给他出个小点子。这些小点子不怎么高明,但是能够行得通。例如过年的时候,他主张给老师每人两套挂历,并说这样老师保证不反对,因为虽说校长拿了回扣,但老师也得了东西,何乐而不为?他这样办了,果然效果不错。
  
   内弟的到来,好像来了及时雨,好不容易有个足智多谋的人来给他出点子了。于是方效东拿起“大哥大”,给富贵商店打了个电话,叫他们送100块钱的菜来,要少而精。那边的服务员答应着。方效东不由自主地咕哝了一句:“最后占我这点光吧。下了台,就没有这么宽快了。”
  
   不一会儿,富贵酒店的小姐送来饭菜。
  
   方效东和他的内弟对饮起来。方效东很想一醉方休,但是他的内弟制止了他。他谈古论今,最后把一个很时髦的成语——“激流勇退”赠送给他的姐夫。他鹰一样的眼睛里射出一种诡谲的光芒。“金盆洗手,这是最好的时候,又不是犯错误下台的,人家都知道是因为年龄。”
  
   方效东信服地点点头。
  
   他的内弟又压低了声音说:“姐夫,你应该满足了。这几座楼房……哈哈哈哈……够你一辈子……”最后的几个词儿,别人是听不见的。
  
   这时候,方效东好像顿开茅塞似的,心情轻松了,脸上也出现了笑的模样,这些日子的怨气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是呀,我当了这几年的校长,还有什么没有得到的呢?过去的县官能得到这么多好处吗?还是激流勇退好,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老婆孩子。拿着国家的工资,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多好!想到这里,他后悔今天上午述职演说时候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那简直是耍猴儿,叫人家看了热闹!”他责备自己道。
  
   他决心下台后乐天安命,享受天伦之乐。
  
   然而就在他解开了心上的疙瘩,感到一身轻松的时候,有人通知他到学校办公室去一趟。他的内弟脸色立刻变得阴沉了。方效东却又一次产生了朦胧的幻想:是不是教育局还想叫他继续当校长?
  
   但是进了办公室,他大吃一惊。检察院的一位办案人员端坐在办公桌前。见他来,便站了起来,将一份传票递给他让她签字。
  
   他浑身哆嗦起来,手抖得尤其厉害。他使劲地镇定了一下自己,好不容易才歪歪斜斜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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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方效东的下台必然会引来一片掌声,这样的校长也算是教育界的蠹虫罢,小说有讽刺意味,且有警醒的意义。【编辑:柳絮如棉】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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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梦洁        2009-03-19 20:49:23
  与那些贪官污吏一样这个方效东得道了应有的下场,值得深思的是向他这样的蛀虫为什么能坐在一校之长的位置上,又为什么能稳坐这么多年,谁之过呢?
2 楼        文友:寒鸦        2009-03-23 09:04:49
  编辑过作者的长篇连载章节不少,再来看看短篇,能有更多的理解了。
热爱生活,喜欢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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