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篇介绍了唐、宋的艺妓。明代以来，虽说理学高倡，然而狎妓之风较唐宋更盛。推波助澜，艺妓也一代胜似一代。所谓“秦淮八艳”，香韵流播，至今仍为文人美谈。虽不必一一介绍，但是其中一位马守真者，不能不先一表。
　　 马守真，字湘兰，人称“四娘”。在秦淮众艳之中，姿容沉鱼落雁者大有人在，而马守真之艳名远播，并非是以色胜，而是以才著。她工书善画，尤其擅长画兰，其字号“湘兰”，缘于此。她的画作，时人竞相购藏，至今仍为传世精品。当然，这些并非我们所要着眼的。
　　 马守真的身世，由于史料的局限，我们所知甚少。她书画的光辉掩盖了她出身的寒微，而她在诗文中的坦陈吟诵，才让我们庶几窥视到她青楼生涯的喜怒哀乐。尽管有人对她的律诗颇有微词，以为流于俗。然而生活在强颜欢笑之中，不俗也难。
　　 守真生活的年代，大抵在明代嘉靖、万历之间。她的姿容情性，明末清初的钱谦益有一段描述，可谓惟妙惟肖：
　　 “姿首如常人，而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见之者无不人人自失也。”（《列朝诗集小传》）
　　 一个姿色并不出众的艺妓，却能让人见之怅然若失，其迷人个性跃然纸上。然而“濯濯如春柳早莺”的守真，却并非始终是“神情开涤”，她对这“巧伺人意”的生活，也有着孤独与苦闷的流露。她的一些诗是她这种心情的记载：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
　　 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兰花》）
　　 守真喜欢画兰，其实也是刻画自己的心境。
　　 “永日看鹦鹉，金笼寄此生。翠翎工刷羽，朱咮善含声。陇树魂应断，吴音教乍成。雪衣吾惜汝，长此伴闺情。”（《鹦鹉》）
　　 看似写鹦鹉，实则写自己。“金笼寄此生”，是守真对纸醉金迷生活的一种悔醒，然而她又无可奈何，唯希望这只独孤的鸟来陪伴独孤的岁月。
　　 一个门庭若市的艺妓怅感孤独与苦闷并非偶然。这晚明末世，人人奔利欲之途而迷返。青楼虽然车马喧闹，有几个情郎是真心实意的呢？他们的甜言蜜语只在留恋她们的冰肌雪肤。守真渐渐地也开始麻木。逢场作戏，本是艺妓的天职。可贵的是她并不恋财，性喜轻侠，时时挥金以赠少年。
　　 然而偏有贪得无厌之徒，既贪色又贪财，巧取豪夺之余还不满足，硬是把守真逼到绝境。虽然以前也时常遇到这种麻烦，都被她对付过去，然而眼下的这场官司她一筹莫展。她已千金散尽，无法满足无底的欲壑，正在家中以泪洗脸之时，她命中的白马王子出现了。
　　 此人名叫王稚登，字伯榖，乃吴中才子，雅好书画，风流倜傥，且颇有家财。王稚登与马守真何时结识，详情已不可考。从常理推断，两人此前应该已有交往。此次守真罹难，王稚登慨然伸出援手，了结了这场诉讼，令她感激不已。平素切磋书艺画艺之间，王稚登想必已给马守真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守真是秦淮名妓，不缺少捧她宠她的富少，但她也许早已心仪王稚登。这次事件之后，守真毅然以身相许，一来报恩，二来遂愿。但是王稚登却宛言谢绝，理由似乎很是冠冕堂皇：我现在娶你，岂不成了趁人之危的小人？
　　 理由虽然无可辩驳，希望却似无还有。于是两人之间开始了一场爱情的长征。这一年，守真二十六岁，王稚登四十岁。
　　 守真常年在秦淮河边，王稚登则远居姑苏城中。两地相思，鸿雁尺素频频传；一往情深，诗词曲文时时吟。不必讳言，这场爱情长征的主角是守真。且看她热得发烫的情书：
　　 “良宵夜月，不审何日方得倾倒，令人念甚念甚。即欲买舸过君斋中，把酒论心，欢娱灯下……”（《准游吴中帖》）
　　 “昨与足下握手论心，至于梦寐中聚感，且不能连袂倾倒，托诸肝膈而已。连日伏枕，惟君是念，想能心亮也。”（《握手论心帖》）
　　 书信之余，诗词曲也拿来寄相思，慰饥渴。
　　 “自君之出矣，怕听侍儿歌。歌入离人耳，青衫泪更多。
　　 自君之出矣，不共举琼卮。酒是消愁物，能消几箇时？”（《赋得自君之出矣二首》）
　　 最后两句写情思入骨三分。再看一首《怆别》：
　　 “病骨淹长昼，王生曾见怜。时时对萧竹，夜夜集诗篇。寒雨三江信，秋风一夜眠。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
　　 直道“王生”，思慕之情已无遮掩。时间流逝，守真热度有增无减，那么王生又复如何呢？王稚登，他婉谢马守真之后始终态度暧昧。他对守真之才情是很倾慕的，这从他为守真的诗集《湘兰集》所作的序中可以看出：
　　 “有美一人，风流绝代。……六代精英，钟其慧性；三山灵秀，凝为丽情。……”
　　 他不惜用最美的措辞来赞美守真。然而在行动上，他却畏首畏尾。经常答应来晤守真，临时又变卦。令守真“不意又作空想，奈何奈何”（《昨事恼怀帖》）。诚然，在那个时代，要让王稚登全然不顾名教是不现实的。他踟蹰不前，徘徊再三，一直游走于爱情与友谊之间。他早已娶妻生子，但是即使置守真为爱妾，他也有顾忌。王稚登的暧昧，令他自己痛苦，更令守真悲哀。她的一首《蝶恋花》是她常年悲凉心境的写照：
　　 “阵阵残花红作雨。人在高楼，绿水斜阳暮，新燕营巢导旧垒，湘烟剪破来时路。
　　 肠断萧郎纸上句。三月莺花，撩乱无心绪，默默此情谁共语？暗香飘向罗裙去。”
　　 万历三十二年，王稚登七十寿辰，邀马守真姑苏一聚。守真尽管已步入老境，仍然兴冲冲，意满满，率领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弟子来为昔日的情郎祝寿。这是她期盼了将近三十年的约会，终于一遂心愿。“宴饮累月，歌舞达旦”，狂欢之余，她已更无奢求。爱情长征谢幕了。守真就在这一年离开了这个世界，时年五十六岁。
　　 秦淮河畔板桥西的孔雀庵，传说是守真的故居。芳草碧流，垂杨红楼。清代文人汪中经过此地，留下传世名作《经旧苑吊马守真》。这儿摘出其中数句与二百多年前的汪中一起哀叹：
　　 “嗟夫！天生此才，在于女子，百年千里，犹不可期，奈何钟美如斯，而摧辱之至于斯极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