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女儿芹花出嫁的那天晚上，康奶奶一夜没睡着。她不是舍不得二女儿，女大当嫁，这是做女儿的归宿，她不会那么死心眼儿，其实她是心里憋。
　　 二女儿喊了一声“妈”，转身坐上夫家娶亲马车渐渐离开。当二女儿从她视线里消失后，她抬起一盆水泼了出去，之后她转身伏在门柱上，眼泪忍不住滚落了出来。当前来祝福的亲朋好友走了后，孤零零的康奶奶走进里屋，收拾完家务后，背上一个背篓，手拿一把镰刀，径直往后山走去。
　　 康奶奶心里一直有一个结，一个难解开的大结，那就是康家没有一个男丁。她与老伴共养有三个女儿，康荞花、康芹花、康梅花姐妹三个。大女儿康荞花早已外嫁，并有了两个孩子。自从大女儿有了娃娃以后，村里人就改口叫她康奶奶了。她觉得叫婆婆才对，她没有希望当奶奶。可是，村里的孩子见到她都亲热地叫她康奶奶，她只有答应，所以她心里憋。二女儿康芹花今天被娶走，也就是说，下一个结婚的就是小女儿康梅花了，那就意味着她将独自一人生活了。俗话说，养儿防老，女儿都外嫁了，她老来何依？
　　 说起康奶奶的三个女儿，正是应了那句古话：美女生在穷人家。这康家三姐妹生得美，是一个赛过一个，特别是三女儿梅花，长得最像电影《小花》里的赵小花，那个美呀，村里人人夸。这几年提亲的人多，都是康奶奶压着，说是一个女儿一个女儿地嫁，只有嫁走一个，才会谈下一个的婚姻大事。远近媒人都知道这个事，不然地话，康奶奶家的门槛就会被人踩破的。
　　 后山，是乌蒙山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头，青石板的村民称为后山。再往后山背后走，就是乌蒙山的大山脉了。那莽莽黑山山峦，一望无际，不知道到哪儿是一个头，绝大部分村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他就是顺着这个山峦一路走过来的，落脚在青石板村。他就叫康绍云，康奶奶的老伴。他是漆匠，跟着父母逃荒过来的，后来父母死了，就剩下他一人了。青石板村的村民很喜欢他，就说服他留下来了，又撮合他娶了村子里一个瞎女孩，成家立业了。这个瞎女孩其实只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她就是康巧兰，现在的康奶奶。
　　 康奶奶左转右转，来到一个长满壳松树的一片林子里，这儿到处是坟堆。康奶奶来到一座坟前，蹲了下去。从背篓里拿出一个糯米粑粑、一个酸梨、两个小碗。她又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很旧的水壶，倒了一些冒着热气的水在一个碗里，并丢入几片茶叶；然后再拿出一个酒瓶，倒了一些酒水在另一个碗里。做完这一切，康奶奶右手端碗，在这座坟的两边分别倒了一点茶水、酒水，又把拿来的食物、果子抬起来晃了晃。口中开始念叨起来，随着念叨，眼泪也流了出来。
　　 “老伴呀，你倒是眼一闭就提前走了啊，记得你是荞花嫁人一年后走了的，留下孤儿寡母的我们，艰难地过着日子。今天，芹花也嫁人了，我的心呀，突然慌了起来。这么说，很快就轮到梅花了。她一走，就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我咋个活呀，到时我也来找你了，你就在那边等我吧。我对不起你，没有给你添下一个男丁，你就走了。你挣下的家业，咋个办呀？”康奶奶说着说着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松树上面的老鸹，“呀，呀，呀”嘶哑地叫了几声，飞掠而起，往远处去了。
　　 康奶奶一个人说说哭哭，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到附近松树下，捡了一些枯树枝、松果团，放入背篓里。待背篓满了之后，她就下山。穿得厚厚的她，加上背上有一个背篓，行动缓慢，到村口时，已经是傍晚了。
　　 此时正值深冬，青石板村四处一片枯灰，村口那几棵大梨树，平时绿莹莹的，可现在显得又老又黑又衰，连一个枯叶子都没有，一阵冷风吹来，树枝连动都懒得动一下，也没有了平时沙沙的响声。地面又冷又潮，跑到大梨树脚下翘脚拉尿的刘奶奶家的大黑狗，冷得缩在一团，拉完尿，一股热气从树根边冒了出来。
　　 康奶奶叹了一口气，她最不喜欢过冬天，给人一种衰败的感觉。自老伴去世那年以来，她发觉自己体力差了，做点体力活，就喘得厉害。回到家里，她随便盛了一碗中午婚宴剩下的饭菜，吃了起来。梅花与大姐一道送她二姐去了，这是应该的，娘家人必须有人送，这事自然落到梅花与她大姐身上。康奶奶叫梅花多陪二姐几天，年轻人喜欢打闹，由他们打闹去。康奶奶吃完饭，洗了碗，来到村口，朝着芹花走的方向呆呆地望了望，才折回家来。梅花不在，说话的人没有，她洗洗脚，干脆关上门，睡了。
　　
　　 二
　　 吃喜酒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新房里就剩下一些村里同辈的年轻人，要准备闹新房。
　　 康芹花脸庞红通通的，羞涩地坐在床边，身后站着新婚丈夫谷云锁。妹妹梅花坐在她身边。这时，一个穿着高领毛衣年轻小伙子喊了起来：“开始闹了！”另一个说：“好，就按谷天林说的办。”谷天林就走到床边去抱新娘子。梅花起身拦住：“我抱！”按闹新房规则，娘家来的人这样做这是允许的。梅花把二姐抱在床上。谷天林递给梅花一根长线，线的一头栓了一颗红色花生。梅花掀起二姐的衣服，把花生放进二姐肚皮上，把线从里面放进去，线头从里面穿过，再从领口处穿出，引出一节线头。梅花把线头递给正坐在床边的二姐夫谷云锁。谷天林喊道：“开始！”此时的谷云锁一直是笑着的，讨得如此娇媚的新娘，怎能不笑呢？这个游戏规则就是不能说真名身体部位的真名。他开始扯线头，边扯边问：“那家伙进去没有？”话才出口，大家哈哈大笑。芹花回答：“那东西进来了！”大伙儿又大笑。谷云锁又问：“进到哪里了？”芹花感觉花生已经被线拖到胸前，痒酥酥的。她早知闹新房有这一招，事先就悄悄地把束胸脱了，免得到时出洋相，花生如果被束胸挂住扯不出来，就要由出游戏的人伸手进去拿。谷天林嚷道：“快回答！”她想了想回答到：“到坡脚了！”大家哈哈大笑，问道：“是大坡还是小坡？”芹花脸红了，梅花脸也红了。芹花想了想，回答：“是中坡。”大伙儿听了，已经笑倒了……
　　 第二天梅花回来了，是二姐夫请谷天林送她回来的。昨晚闹新房没有注意看，这谷天林长得蛮英俊的，高出梅花一个头，眼睛虽不大但炯炯有神，说话幽默风趣，一路逗得梅花“咯咯咯”直笑。到青石板村口时，谷天林停下单车，说了句“后会有期”，就转身离去。梅花说：“到家里喝口水，再走啊！”“算了！改天我要来你家的，有事，你等着。”声音远远地传来。梅花一时听不懂他的意思。直到谷天林的身影消失不见，梅花才折回头，往家里走。刚才一路上自己扶住单车，每到颠簸时，就吓得她抱住谷天林，现在想起来，梅花脸还红着呢！虽然天气寒冷，但坐在单车后面，有魁梧的谷天林在前面挡风，梅花一点也感觉不到冷意，反而有说不出的舒服。
　　 梅花到家时，发现母亲不在，屋里屋外找了个遍，都没在。她问邻居刘奶奶，刘奶奶与母亲最处得来。刘奶奶说，天亮时，就见你母亲背着一个背篓朝后山去了。梅花一看，现在都大中午了，母亲去那么久干嘛呢？她的眼睛不好，腿脚不便，现在天气又冷，她一想到这儿，有些着急，急忙往后山赶去。
　　 知母莫过女儿，梅花一路朝父亲的坟那儿走去。果然，远远地就看到母亲在坟前坐着，似乎正在抹眼泪。
　　 康奶奶正在哭着，喃喃细语着，忽听到后边想起了脚步声，她问道：“三儿，你回来了。走，咱娘儿俩回去做饭吃喽！”说着就站了起来，梅花赶紧过来扶住她。自己的老娘啊，一直眼睛不行了，另一只也老花眼了，可是听力出奇的好，三个女儿走路声音她都熟悉，只要听声音就知道是哪一个了。
　　 “妈，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动不动就来这儿伤心。二姐走了，不是还有我吗？我告诉你，我是不会走的，我要守着你。”梅花说完，在父亲的坟前跪了下去，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心里默默地说：“愿爸爸的在天之灵保佑女儿，有一个愿意上门来的女婿。妈妈的心思女儿最懂，她就担心老来孤苦伶仃，被村里人瞧不起。但这一切，不会发生，女儿绝不外嫁。”待她起来后，接过母亲的背篓，扶着母亲，往家里走去。
　　 “三儿，莫乱说。你刚与妈妈说你是不会走的，你要守着我，只有傻孩子才这么做。女大当嫁，这是千古习俗，你自己也多一个心眼，妈也会给你找的，寻一家好人，成家才是正理。”康奶奶嗔怪梅花。
　　 “妈，女儿自有主张，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陋习得改一改。我偏要叫康家的第三盆水泼不出去。妈，女大当嫁不假，我要喜欢我的人倒插门，给你招女婿。”
　　 “疯丫头呐，尽说疯话！”
　　
　　 三
　　 在冬天，青石板村里村民喂猪全靠地里的胡萝卜及胡萝卜缨子。自从土地下户以后，梅花家分得很多山地，仅在西坡就有五亩。全部套种，先是洋芋地里套种包谷，收完洋芋后，又种上萝卜。梅花正在地里挖胡萝卜。看着自己挖出来的金黄金黄的胡萝卜，大个大个的，水嫩水嫩的，她喜欢极了。听说城里人把胡萝卜当作一道好菜，可我们这儿，胡萝卜是给猪吃的。有时，母亲也会捡大的胡萝卜洗一洗，煮熟了吃，味道真的蛮好的。“梅花，你妈妈叫你回去，有人来给你提亲。”刘奶奶老远地喊道。梅花一听，着急了，生怕母亲答应人家，慌忙把挖起来的萝卜装入背篓，朝家里赶去。
　　 梅花才进屋，就看见谷天林在自己家里坐着。她欢喜地叫了一声：“天林哥！”话才出口脸就红了，自己怎么搞的，怎么“天林哥”也叫出来了。梅花马上又问：“你怎么来了？”
　　 媒人蔡大妈一见，心花怒放：“哎呀，你们认识呀！太好了，大妈我就是带他来给你提亲的。你母亲已经答应，就等你来了。你母亲说你最小，所以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梅花一听，知道那天对母亲说的话在母亲心里起作用了，不然母亲才不会征求自己的意见呢！原来提亲的是天林哥呀，那天谷天林骑单车送她回家的情形一下子闪现在梅花的脑海里，她感觉自己脸上烫烫的。赶紧走进里屋，换下刚才在地里踩得全是泥巴的水鞋，穿上干净的绣花棉布鞋，梳了梳头发，扎成两根麻花辫，在镜子里照了照。然后出来打了一盆水，洗净了手，做完这一切，心里逐渐平息下来了。梅花暗自思忖，自己是非常喜欢谷天林的。二姐前几天回娘家拜回门礼时，还谈到这个小伙子不错，特有上进心，对长辈特热情。二姐夫也说挺汉子的一个人。他既然请人来提亲，说明他喜欢我。梅花想到这里心一阵热。但是自己在爸爸坟前发的誓言记得很清楚，自己只嫁给喜欢的上门女婿。如果谷天林不同意上门，就拉倒。梅花自己拉过一个方凳在妈妈身边坐了下去，看着母亲，又看看蔡大妈，一字一顿地说道：“想要娶我的人，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谷天林正要说话，被蔡大妈摇手阻止了，说：“三儿，你说，蔡大妈给你做主。”梅花顿了一下，说：“想娶我的人必须来我家过日子。”“来你家？你是说招亲？”蔡大妈急道。
　　 “我答应！”谷天林早已等不得蔡大妈慢慢咧咧的问话，干脆自己说了出来。
　　 “你答应？你的父母没有给我这一条件，我可不敢做主。”蔡大妈退缩了。
　　 “我的事我做主。蔡大妈你不必担心。”谷天林语气很坚定，转过身来对梅花说：“梅花，我那天一见你就喜欢上你了，我心里就认定你就是我的妻子。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你的条件我答应你。”
　　 康梅花的脸呀，早就如山苹果那般红得透彻，红得诱人……
　　 原来，谷天林在芹花新房耍闹的那晚就注意上梅花了。他的眼光不停地落在梅花身上，越看越喜欢这个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女孩。当天晚上就做梦梦见了梅花，梦里他拉着梅花跑啊跑啊，跑到开满黄花的菜地里，他们抱在一起了，在地里滚了起来，压倒菜花一片，然后手拉手睡在菜花上，看着碧蓝的天空，看着那飘动着并互相追逐的朵朵白云。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到梅花的二姐夫谷云锁，要求由他送梅花回青石板村。他们两个是村里最好的朋友，谷云锁当然放心，由于自己正逢新婚，幸福得糊里糊涂的，没有多想谷天林为什么要送梅花回去，只认为是看在好兄弟的份上，他愿帮忙，于是答应了。谷天林那高兴的心情，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换了一套新衣服，洗了一个头，骑上自己那辆单车，就来接梅花。梅花见是二姐夫安排的，自然没有意见，就坐上了单车。颠簸时，梅花在路上不时地从后面抱住他，他感觉得到了，梅花的身体擦着他的后背，软软的，同时散发着香味，阵阵袭来。他已经发觉，自己喜欢上梅花了，自己非梅花不娶，他暗暗想到。回来后就缠着父母要到梅花家提亲。母亲说：“儿呀，人家才嫁了一个女儿，好歹等一段时间嘛！”父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里说：“没出息！”心里却说：“这小子能干，眼光不错。”谷天林的父母在芹花的结婚酒上见过梅花的。谷天林有兄弟四人，他是最小的一个，父母也是正在操心要给他娶一门媳妇。所以当梅花提出只要上门女婿时，谷天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从山里出来，到家后，母亲听了不答应，说你又不是找不到媳妇了，去当上门姑爷，不行。然后责怪蔡大妈不会做事，蔡大妈哑口无言，自觉理亏，也不敢要媒婆钱，悄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