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庙山，像一个被人遗忘的词语，在我的字典里深深地存在着。看到“庙山”这个词，你或许会猜想那里一定有许多寺庙。然而，庙山，其实没有庙。只是听外婆说原来有一座庙，早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就被拆除了，我也无从考证它的历史，也无从证实这里过去是否真的有寺庙，也没有因此而令人产生诸多遐想。在我的记忆中，只知道庙山是一座村庄的名字。
　　 就在这座村庄，我度过了贫苦而快乐的童年生活。那时，家境贫寒，尽管父母亲勒紧裤带辛勤地劳动，但仍是朝不保夕。于是，父母亲在经过激烈的争论后，决定将我送到外婆家抚养。当我得知这个消息后，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好觉，那一夜，我透过窗户上的小洞，看到了天空闪烁的星星和皎洁的月光；那一夜，我听着窗外的夜风，做着五彩斑斓的梦……
　　 庙山坐落于西山坡，坡度很陡也很大，以至于庙山的存在像镶嵌于西山坡的一块镜子，映照出庙山人的纯净善良和勤劳质朴。让庙山人赖以生存的便是一片白桦林，一片不大但却覆盖着整个西山坡的三分之一，这足以让庙山人骄傲而自豪。就在这片白桦林的旁边，零星地点缀着十二户人家，这就是庙山，一个小得令人容易忽略的村庄。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田地犹如一块块补丁，缝补着庙山人饥饿而隐痛的伤口……
　　 舅舅比我大十岁，我们像一对好朋友，经常出没于那片白桦林抓野兔。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就能轻易地找到野兔的窝。一发现有动静，野兔便撒腿就跑，舅舅边飞快地追去，我也边喊边紧跟着舅舅。野兔在雪地里是跑不快的，不到一个多小时，就能抓住一只野兔。我气喘吁吁地接过舅舅手中的野兔，从后腿上一提，一种胜利的喜悦便充盈全身，奔跑的疲劳也荡然无存。当然，很多时候是两手空空的，但也毫不在乎。到了晚上，舅舅给牛羊喂草，我便爬在锅台边看兔肉是不是熟了，这时外婆总摸着我的头微笑着说：“等饿了吧？”我使劲地点点头。每每这时，我馋得直咽唾沫。等做熟了，外婆总是夹肉多的给我吃，在一旁的外爷捋着胡子看着我狼吞虎咽吃样，总是插上一句：“慢点吃，多吃点。我们都吃过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并没有吃过兔肉，他们善意的谎言常常使我泪流满面，深感愧疚。
　　 庙山缺水，水是庙山人的命，经常要到五里外的山那边去背水。一次，我和舅舅去背水，回来时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路面较滑，看着舅舅累得气喘吁吁，我想替他背一会儿，但他不肯，说：“你个小子，还没有木桶大，怎么背得起啊，等你长大了，就能背水了！”但我执意要背，舅舅也拿我没有办法，便让我背一小段路。舅舅帮我绑好木桶，我刚要起身，脚下一滑，水桶和人一同滚下了山坡，幸好一块大石头挡住了我。我强忍着疼痛，望着被碰坏的木桶和白花花的水，我吓呆了。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舅舅像一只发怒的狮子，扑到我身边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后，捡起破损的木桶独自走了……
　　 那天夜里，我一夜没有睡着，我清晰地听见睡在我旁边的舅舅在啜泣，一直到天快亮时，才听到舅舅打呼噜的声音。也清晰地听到外婆和外爷的对话：“娃娃还小，你怎么就那么狠心打他，你个没心没肺的。”外婆说，“就一个木桶，你想打死我儿子啊，你连我一块打死算了。”“我就是让他长点记性，不好好教育，他啥时候能明白道理啊？我明天把木桶修补修补，修不好的话就叫王木匠重新做一个。”……
　　 第二天，我没有叫醒舅舅，一个人早早地起来去放羊，在那片熟悉的山坡上，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我悔恨自己的固执，使唯一的木桶被摔坏，使那么多白花花的水白白地洒了，使舅舅挨了一顿冤枉的打骂……等我平静下来时，外婆早已站在我身边，我一下子扑倒外婆怀里，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外婆依旧摸着我的头说：“好娃娃，别哭，男娃娃要勇敢，长大了才有出息嘛！”我拭干眼泪，点了点头，向跟在外婆身后的舅舅说：“舅舅，我对不起您！”舅舅笑着说：“哎呀，没事没事，哈哈！”便一手拉着我，“咱们采蘑菇去！”我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望着外婆颤巍巍的身影，渐渐远去，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庙山没有新鲜的蔬菜，但却有着许多丰富的山野菜。一到雨后天晴，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们便进山采山野菜，他们也不把我当外村人。我们十几个孩子，一路嬉戏一路唱花儿，还有的吼几句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秦腔，学得也蛮像的。稚嫩的童音在山间回荡着，萦绕着，久久不绝。山里野菜很多，比如蘑菇、狼肚菌、蕨菜、鹿角菜、柳花菜……不胜枚举。到了晌午时分，大家便坐在一起，把各自带的干粮放一块儿，分着吃，像一顿丰盛的午餐。吃饱后，便看各自采的野菜，谁没有采满，大家就帮着采。就在大家互相帮着采野菜的时候，我偷偷地编了一顶花帽，趁大家不注意时，悄悄地塞在那个叫小花的背篼里的野菜下面，同时，也编织着一个少年懵懂的梦。等大家都采满之后，便一起回家，累了，大家就一起歇会儿，又是唱花儿又是吼秦腔，收获的喜悦再次布满山谷，远处的晚霞映照着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庙山人有着一年四季吃不完的山野菜，平时采的山野菜，除了留些现吃的外，其它的晒干后便存放着，到了冬天就拿出来泡着吃。这或许是庙山人能够长寿的秘诀，也是庙山人很少生病的秘诀。
　　 ……快到十岁那年，我才去上学。因此，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熟悉的庙山，离开了那片白桦林和庙山的亲人，离开了那个遥远的梦。岁月的大河可以冲走一切，但冲不去心中那份刻骨铭心的爱。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往事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外婆那朴实而饱含哲理的话一直激励着我不断努力，也将激励我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继续努力。“庙山”这个词也将永远铭记在我人生的字典里。
　　
　　 （二）
　　
　　 庙山因在西山坡旁的山坳里，一年四季都像在一个巨大的锅里，除了雨的光顾外，几乎没有人到这里来。然而，就在这个“锅”里，却煮着酸甜苦辣的人生，是温暖的，也是疼痛的。
　　 听外婆说，白矮是外村人，讨饭时来到庙山，村里人听了他的对自己不幸身世的诉苦，觉得他实在可怜，就介绍给了村里不算漂亮，但却勤劳善良的菊香，做了上门女婿。他长得矮小，但面庞白净，村里人就叫他白矮。然而，不知为什么菊香和白矮经常吵架。后来，村里人才知道，白矮性格很倔犟，用菊香的话说，就像一头倔驴，三个男人也拽不住。一直到后来有了女儿，村里才听不到他们的吵架声。
　　 他们的女儿叫小花，是我们十几个孩子中最小的，大家都叫她“小豆儿”，我也习惯和大伙一起叫她“小豆儿”，但她并不介意大家怎么称呼她，倒乐得像一颗快乐豆在我们中间滚跳着。小花从小就帮着大人们做农活，这对于庙山的孩子们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也不例外。自从来到外婆家生活，我就经常跟着大伙一起上山砍柴、采山野菜、拾粪、打牛草、挖山药……
　　 舅舅依然是我们的“王”，闲暇时就带我们大家去拾粪和烧洋芋。庙山山势虽然很陡，但大家走习惯了，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蹦蹦跳跳，一路欢呼。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前方嘴”，它在村子前山坡背面。秋天时节，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比野菊花更香的是热气腾腾的洋芋。到了“前方嘴”，舅舅便像一位名副其实的家长，给大家分配各自的任务，挖洋芋、捡柴禾、抬土块……剩下我，就给舅舅打下手。舅舅先找个平坦的地方，将下面挖个小坑，再在小坑周围垒起土块，土块最下边留一个小洞，用来添柴禾，最上边留一个小洞当作烟囱。待小土窑做好时，他们几个也捡来了柴禾，舅舅将点着的柴禾塞到土窑里，一直到柴禾烧完了，土块也烧红了。这时舅舅用预备好的土块将土窑下边的小洞塞严实，便从烟囱里往土窑里塞挖来的洋芋，待快塞满了，再用土块将烟囱盖严，然后就吩咐大家一起用土将土窑埋得严严实实的。
　　 接下来的时间，就各自散开去拾粪。那时，粪在大家眼里是珍贵的，它可以带给你劳动的成果，也可以带给你大人们赞许的目光。那时，谁家孩子拾得粪多、采得山野菜多便成为庙山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听到自己的孩子被大家夸，做父母的表面表现得平静，而内心却是甜滋滋的。每每这时，我们便快乐得像一簇簇矮小的野菊花随风舞动着……背篼里粪拾满了，大家又互相呼喊着，来到土窑跟前，放好背篼，便迫不及待地等待舅舅的命令。舅舅先是将耳朵贴到土窑听一听，再闻一闻，之后慢慢地抬起头，突然大喊一声：“熟了，开吃！”于是，大家便迅速挖开土窑，顿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大家也不怕被洋芋烫着，一手捞出洋芋，随便拍拍土，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舅舅手脚麻利，每次趁大家不注意，便给我口袋里塞两个，而我总是在回家的路上，将口袋里的洋芋悄悄地塞到小花的口袋里。有一次，恰好被舅舅看见，他吐了吐舌头，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我对舅舅始终心怀感激，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严守着这个小小的秘密，严守着一个孩子稚嫩的梦幻！
　　 几天后，烧洋芋的事不知被谁说了出来，村里人都知道了。当外婆和外爷去地里干农活时，他们总是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一些很难听的话。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饥饿在不断改变着人们的思想，邻里之间也为鸡零狗碎的小事，开始不断出现摩擦，善良开始被瓦解，这在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也就从那时起，舅舅像换了个人似的，在大人们面前总是沉默寡言，但庙山的孩子们依然喜欢和他在一起，只有我们一群孩子在一起时，我才看到舅舅脸上那久违的笑容，是那么烂漫，那么阳光……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我跟舅舅提起小花时，他笑了笑，然后忧虑地说，小花十六岁就嫁到了一个家境较好的人家，但在婆婆家只坐了两年，离婚后独自带着孩子去了新疆。有人说她跟邻村的黑嘎哒私奔了，也有人说她在新疆被一个老板收养了，穿金戴银的；有人说她进了窑子（妓院）做了那个（妓女），也有人说她在大街上带着孩子乞讨……舅舅接着说，家是人的爹，邻是人的娘，小花没有爹娘了，小花命苦啊，命就像一张白纸，稍不留心，就会被弄破或者弄脏。
　　 舅舅说完沉默了，我也沉默了，心里酸酸的……
　　
　　 （三）
　　
　　 春天来了。春风中仍略带着一丝寒意，阴山和白桦林里的积雪还没有消融，小草已在向阳的山坡上探出脑袋，摇晃着小身子，给庙山带来了第一缕春痕，但同时乍暖还寒的冰冷仍不时来袭。
　　 这个时节，是庙山人最忙碌的季节，也是充满希望的季节。庙山人男女老少都开始卸掉笨重的棉衣，带上镢头、铁锨、榔头之类的农具来到麦场上打粪。麦场上堆满大大小小的粪堆，每家都围着自己的粪堆开始挖，挖开一小部分，接着便用榔头砸，砸细了就用铁锨铲到旁边，形成新的粪堆。谁家的粪堆一挖开冒气，就说明谁家粪肥沃，施到地里庄稼一定长得好。庙山人常说：“一锨粪，两碗粮；砸得细，长得胖。”于是，我们一群小孩子在大人们休息时，便围着新的粪堆一家一家地看，谁家的粪打得细，谁家的粪打得粗。看完后，大家什么也不说，又回到自家的粪堆前开始帮大人们干活……
　　 转眼间，节气“春分”到了，大家又开始忙活着到地里上粪。庙山山势陡，山上的路多数是羊肠小道，上粪主要靠牛驮和人背。背粪对于庙山人来说并不艰难，他们已经习惯了用力量来完成许多农活。大人们将粪背到地里，一小堆一小堆地倒好，我们的任务则是用铁锨铲些土，将粪堆盖住，一直等到节气“芒种”到来时，才将粪堆撒到地里，开始播种。
　　 庙山人做农活真是一丝不苟，井井有条。闲暇时间，说起种庄稼，个个都是种庄稼的能手，到什么节气该干什么，皆了如指掌。大娃就是一个种庄稼的能手，他家里的农活几乎都是他说了算。每年收成下来，大娃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大娃弟兄三人，他排行老大，所以大伙都叫他“大娃”，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但大娃命苦，外婆说，大娃十五岁那年，他爹抽大烟死了，死后家里没有钱做棺材，大家便商议着从西山坡的白桦林里挑选来一棵树，给大娃爹做了棺材。出葬那天，大娃哭得死去活来，埋了大娃爹后，人们突然发现大娃不见了，人们开始恐慌起来，怕大娃想不开寻短见。大家匆忙赶到大娃家，大娃却不在，大家又开始不安起来，大娃娘抽泣说：“他爹死了，娃娃心里难受，他肯定躲到北山的窑洞里哭呢！我命苦的娃娃啊……”大娃娘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像一根根钢针刺得在场的每一个人揪心的痛；悲痛像一片乌云笼罩着庙山的每一个角落……
　　 两天后，大娃回来了。他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眼中布满血丝。一进屋就看见乡亲们都沉默着，娘病倒在土炕上，气息微弱，两个弟弟也用困惑的眼神望着他，那一刻，他决定要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坚强起来，顶替爹扛起这个家的重担。庙山人说，大娃变了，变得懂事了，人人见了他都夸。对乡亲们的夸奖，他总是不语，只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