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涅槃蝴蝶(散文)
【一】
“表弟,你表哥病得厉害,快来吧。”表嫂急切的在电话中告诉我。我听见电话中带有轻轻地抽泣。
放下电话,急忙到表哥家探望。躺在床上的表哥,看不出有痛苦的表情,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很清瘦。也就说了些安慰的话。表哥说:“不要担心,哥是医生,有病没病我能不知道?没事的,别听你嫂子吓唬”。表哥是很有名气的内科医生,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表哥的话。表哥说:“表弟,你帮哥寄封信吧。信在书橱最下边旧日记本里”。翻出日记本,找到了一个信封,信封有些微黄,左下角有两只起舞的蝴蝶,右上角的邮票也是一只工笔画蝴蝶,地址收信人已经写好:本阜人民西路699号萧雅收,没有寄信人地址。表哥说:“日记里还有一张信纸,你把它放进去吧。”是一张很白很白的白纸,没有一个字,只是在右下角,钢笔画了两颗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心型图案,很小很小,不注意很难发现。看着我一脸迷茫。表哥说“不要问,帮哥寄出去吧。”
第三天,噩耗传来,表哥走了。躺在冰棺中的表哥一脸安详,没有一点痛苦的模样。四周的鲜花更衬托出安详和肃穆。表哥人缘极好,亲朋好友前来吊唁,络绎不绝。大都失声痛哭,极力安慰着嫂子。
午后,亲朋散去,一位女士来到表哥身旁,穿着一身素衣,胸前戴一朵白色纸花,手捧一束黄菊,花束中高高地夹有一支白色玫瑰,极其端庄,眼含泪水,嘴角微颤,轻声诉说着什么。我以为是嫂子教书的同事,可嫂子犹豫一下说不认识,所有人都说不认识。出于礼貌,我过去搀扶着她,她问了些表哥去世前的情况,我略作回答,她露出些慰藉,“没有痛苦离去,还好,还好”。她轻轻地把鲜花放在表哥脚后,把玫瑰放在表哥胸前冰棺的上方。表嫂檫着眼泪过来打开冰棺,把玫瑰放在表哥身上。我扶着她的手突然感到一阵颤抖,像遭到重创一样,泪水从她眼里落下。她向表哥挥挥手,脸上没有一点告别的意思。也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向外走去。
外面下起了小雨,我拿起一把雨伞追了出去。她怎么也不肯接过雨伞,泪水和雨水打湿了她的脸庞。我说:“大姐,今后怎么联系您呢?”她犹豫一下,留下了手机号码。孤独地走去,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二】
表哥葬礼过后,我收拾好悲痛的心情,拨通了她的电话。她约我去华明集团办公室见面。这是一间总裁办公室,几个长长的书橱占据一面墙,还有一张老板桌和一对沙发。老板桌上摆了一盆菊花,菊花上挂着一朵纸作的白花,很像是她佩戴在胸前的那朵白花。她很热情的和我打招呼:“你不用自我介绍,我知道你是老秦的表弟。”她说。我十分惊讶,不知道她怎么认识我?“不用惊讶,老秦家的主要亲朋我都知道一些”。“我们家的亲戚朋友怎么不认识您呢”?她一脸苦笑,“好吧,老秦已经走了,我告诉你也不算失约。”
她让秘书为我送上一杯茶,慢慢向我述说她和我表哥的轶事:
三十年前,我随妈妈从省城来到这里。那是一个雨天,我对道路还不是很熟悉,不知怎么就被困在一个悠长的胡同里,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躲在一个屋檐下,狭窄的胡同长得竟望不到头,我越来越冷,心里的恐惧随着天色的变化而加剧,也许是我的一些动作惊扰了院子里的人,院子里传来了声音:
“在躲雨吗?到屋里来吧。”我有些意外,在这样阴冷的天气听到如此温馨的话语,我感激地笑了笑。是一个英俊少年,细细高高的身材,下身穿着蓝色的长裤,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衣,脸上带着微笑,有两只浅浅的酒窝,高高的鼻梁,配上一双大眼,尽显少年英发。向他借了把雨伞匆匆离去。我至今无法忘记初见他的那一霎那的感觉,恍惚中像似走进梦里,好似梦中的旧影,又好像随着雨丝回到前尘,像是前世的相识。也就在转身的霎那,我就想着再见。我知道会再见的,因为我手里有那把雨伞。
回到家,呆在房子里,我把雨伞一会挂在墙上,一会挂在床头。看着那把雨伞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思乱想着怎样去还他,该穿哪件衣服,该梳哪个发型,要不要挎个包包。原本很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一看到那把雨伞,我就脸红心跳。
两天过去了,大晴天我拿着雨伞,心不在焉地在街道上晃悠,背后忽然传来声音,让我停住脚步,回头望去竟然是他,真的是他,我掩饰不住内心地激动。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我家就住这儿呀。”他笑着回答。我的脸一下红了起来,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晃悠到这里,羞涩中慌忙递上雨伞。“到我家坐坐吧。”他客气地说。“好啊。”我爽快地回答,好像巴不得一样。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起来,一个女孩家总要矜持些才好。
进的院子,墙角几株郁郁葱葱的芭蕉凸显出主人的格调,在北方,很少有人栽芭蕉,我脑子里一下冒出:“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也记不得这是谁的诗,直在脑子里转悠。他招呼我进屋,我宁愿坐在芭蕉旁的石凳上。
“我叫秦少刚,一中的学生。能告诉我你的芳名吗?”他轻轻地问。“不知道名字也罢,我刚从省城转学,也在一中。”我腼腆地回答。已记不得当时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慌慌张张离开,把一本书遗忘在芭蕉树下。
新的学期开学了,正好我和他在一个班,他是我们班长。我们相互鼓励,相互帮助,拥有一个共同的大学梦。
有一天,他把我遗忘在芭蕉树下的书还给我,只记得我不愿收回那本书,推推搡搡中我的心砰砰直跳,羞红的脸滚烫滚烫。不知为什么,只要一看到他,我的心就呯呯直跳,脸也会羞得通红。
好景不长,同学们渐渐知道,我母亲原在省城大学教书,打成了反动权威,因为母亲原籍在这里,所以下放到这儿一家工厂改造,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当然我就成了反动权威的狗崽子,资产阶级的臭小姐。同学们渐渐看不起我,欺负我。
终于有一天,几个男生对我动手动脚,我吓的蹲在地上直哭。他正好路过,急忙上前帮我。“秦少刚,是你媳妇吧?干嘛护着她。”几个男生嬉皮笑脸地说。“是我媳妇,谁再欺负她,我打烂他的狗头,不信就试试。”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真想在他怀里大哭一场。
我从心里感谢他,他就成了我的精神依靠。我知道我们会在一起,因为那是我的期望。爱情理所当然地来到我们面前。我知道他喜欢我,我也从心里爱着他。我不敢向他表白,也自知反动权威的狗崽子不配进那个小院。
不知哪位从图书馆的角落里翻出一本小说,那是妈妈的作品,他们说是大毒草,把妈妈从工厂抓来一中批斗。批斗会后,妈妈不愿再看到我受委屈,决定让我退学。
退学后,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窗外风很大,破旧的窗户被风吹的哐哐作响,躺在床上的我真担心它和我一样经不住摧残,拖着沉重的身子艰难地下床,一双冰冷的手怎么也关不上窗户。外面下雨了,我扶着窗框站在那儿,眼泪伴着雨丝从心底流出。泪眼中,透过雨丝,看到他站在那儿,我知道他和我一样,肯定泪流满面。我关上窗户,躲进被子里放声大哭。
看到我痛苦不堪,妈妈决定把我送到新加坡哥哥那里。
临行前,我和他见了最后一面,我们买了两只蝴蝶信封作为黄泉路上的信物,来世相见的凭证。在两张白纸上,画上两颗交织在一起永远不变的心,相约来生相认。
我们哭了一夜,从此我家去了南洋。
在异国他乡,他的身影装满我的心田,他微笑的身影成了我生命的支柱。我心里装不下第二人,一直未嫁。
五年前,妈妈去世。我知道他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为了他,我毅然回到这里,办了这间公司。我和他一直信守承诺,再也没有见面。每天下班,我到医院门前看他走出大门。独自回到老院子里等明天。早晨,我在办公室门前,等着看到他向这边张望。只要能看上一眼,我们就知足了。
听她慢慢诉说,我已明白,她是表哥无字情书的收信人萧雅。
“萧雅大姐,我替表哥说声谢谢。”听了我的话,她再也忍不住泪水,突然哭出声来。
“你表嫂宽宏仁厚,她知道我是谁,还把我送的玫瑰放在老秦身旁,回去代我谢谢她。”萧雅一直把我送到楼下。
【三】
我也为表嫂的不幸而叹息。
细细想来,表哥和表嫂不像夫妻,倒是像客人,客客气气。家庭和睦,从来都没有打过架,也没有拌过嘴。没有看到他们俩一起上过街,或者一起旅游,平淡如水,生活中缺少最起码的要素,现在才明白,那是缺少爱。
记得表哥结婚的前一天,姑妈来接祖母,说是表哥要结婚,请我们过去。祖母很是惊讶:“没听说你家小刚谈对象,咋就结婚了呢?”姑妈说:“小媳妇在小学教书,媳妇她娘也在印刷厂上班,和我是好姐妹,我们俩做的主。”随后,姑妈和母亲避开祖母,躲进厨房窃窃私语,只听母亲说:“大姐,这行吗?别毁了两个孩子。”姑妈说:“没事,咱不也没有谈过恋爱吗?这不一辈子都过来啦。”
表哥结婚那天也是一个雨天,天空飘着细细的毛毛雨,到处雾蒙蒙,湿漉漉的树叶滴滴答答落着雨水。虽然是阴雨天,院子里充满喜庆气氛。
快到中午,芭蕉树下噼噼啪啪响起鞭炮声,一群姑娘推着崭新的自行车来到小院。穿戴差不多,分不清哪个是新娘。又是一阵鞭炮声,司仪大喊:“拜天地啦。”几个人推着一位瘦瘦的姑娘站到八仙桌前,几个小伙也推推搡搡地把表哥拥到八仙桌前。他们两个都表情木讷,没有一点结婚的喜悦。几个人按着他俩的头,随着司仪的喊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机械地进行着婚礼程序。我偷偷地看看他俩,表哥眼角好像有泪花,也许是雨滴,我分不清楚。表嫂一脸无奈地愤怒,头发有些湿了,明显看出她在发抖,嘴角也在颤动。我想她的心可能也在颤抖。
后来听母亲说,表嫂谈过一个对象,是表嫂的同学,参军当了飞行员,在一次训练中牺牲。看到两个孩子都在痛苦中挣扎,两家母亲做主,生生把他俩拉在一起。
【四】
七天祭日,征得表嫂同意,我约萧雅一块去公墓。
依然是一个雨天,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黑灰的云层中跳跃着闪电。表嫂一身素衣,依然是一脸木讷,几天不见,她更加清瘦,白头发好像多了许多。我看她好像有些站立不住,全身有些发抖,嘴角也在抖动,让我想起了那个婚礼。
萧雅如约而来,她依然穿着那身素衣,胸前还是配戴着那朵白花,手里捧着一束菊花,玫瑰不再是白色,而是一支红玫瑰。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痛苦的样子。清秀的脸庞好像饰过淡淡的妆,但很明显,眼角带有浅浅的泪痕。
见到表嫂,什么也没说,两个苦命的女人便抱在一起哭了起来。紧紧相拥在一起,各自流着多年无法倾诉的泪水。这委屈地的哭声,让我七尺男儿在一旁也陪着心酸。
一声霹雳炸响,大雨瓢泼一样下来,两个苦命的女人没有放开,任雷声隆隆,任大雨飘洒。大雨合着痛苦的眼泪奔流,雷鸣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喊滚动。我不知道,这雷鸣,这哭喊,她们积压心底多年的痛苦能不能得到释放。
终于,雨小了些,两个人已全身湿透。看得出,她们痛苦的心情已得到释放。
萧雅把湿漉漉的菊花放在墓碑前。表嫂又把那支玫瑰抽出放在墓上。
我慌忙点燃纸烛,一阵风来,吹起灰烬,像一群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五】
几个月之后,我收到一封新加坡的来信。
打开信封,在一张华明公司的信笺上写道:
表弟,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很快我就能见到少刚了。烦你在百忙中去少刚坟前,帮我把这封信寄出。来世的表嫂萧雅拜托。
这是我熟悉的信封,信封的一角有两只蝴蝶,和我帮表哥寄出的那封一模一样,信封没有收信人地址,只在中间写着:秦少刚收。信封没有封口,我打开信封,里面是我熟悉的信纸,一张白纸上用钢笔画着两颗交织的心。看得出,信纸上有几滴水渍,我想那肯定是萧雅的泪水。信纸中间用钢笔写着:来生做你的新娘。
再到表哥坟前时,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晴天,空中弥漫着花香,喜鹊站在墓碑上叫着。
我把萧雅的信点燃,红红的火光中两只黑色的蝴蝶飞出,我知道,这不是黑色的灰烬,这是表哥相约来生的信使,是两只涅槃的蝴蝶。
如果真有来生,不为别的,只为他们今生恪守的诺言,为萧雅大姐的今生等待,来世的期许,我默默祈祷,来生相见!
感谢怡人精美点评,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