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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村庄旧事(散文)


作者:乔洪涛 举人,4380.7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00594发表时间:2013-11-02 19:37:43

【夜路:行走在鬼魅的世界】
   每一个乡村都充满了鬼魅色彩。每一个生活在乡村的人,都听到过一大堆关于乡村之夜的秘密故事,那些故事在小时候成为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敬畏和恐惧,在成人后又成为我们可资回忆的温暖和诱惑。因为,每一个村庄都由两部分组成,那就是阳世的村庄和阴曹的坟场。不像城市里,人死之后被放进森严冰冷的太平间、火化后被存放在陌生的公墓或者祠堂格子里。在乡村,人不断地出生着,人也不断地死去。死去的人就埋在村庄的周围,或者一块傍山依水的良田,或者一片坐北朝南的山坡,或者就在篱笆墙外的院子边上、菜地里或者坟堆成片的公坟场。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咫尺之遥,活着的时候在村里,死后在田里。活人们白天活动,他们夜晚出来活动。
   村庄的孩子都要经历这样的恐惧,因为他们要不停地直面死亡,直面坟堆,直面鬼魂。所以,农村孩子,他们的胆子基本上都是小小的。在无数个乡村之夜,特别是漆黑的没有月亮的晚上,孩子们会早早钻进被窝,蒙头缩进被子里。因为家长绘声绘色的鬼故事,会钻进他们梦里,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听话。在晚上醒来,他们不敢朝窗户外面看,他们害怕窗外游荡的鬼魅。我就曾经在那些无限长的夜晚失眠害怕,听着身边的爷爷打着呼噜,我瑟瑟地缩在爷爷怀里,不敢大声喘气。每个晚上,爷爷都要给我讲鬼怪故事,然后他呼呼大睡,我却被吓醒。听鬼怪故事像抽烟喝酒吸鸦片,是会上瘾的,所以虽然夜里时常要害怕,但睡前还是盼着爷爷给我讲鬼故事。这真是一种矛盾的心理。
   爷爷讲的故事爷爷也不相信,这好比《一千零一夜》的天方夜谭,但在奶奶思想里,却真的相信会有灵狐鬼怪。我在院子里玩泥巴,奶奶每次都要嘱咐我千万不要弄伤了手指,否则手上的血滴到泥巴里,捏出来的小泥人儿就会在晚上变成真人出来吓唬人;我去河边玩水,奶奶一步也不肯离开,她生怕河里的红眼鲤鱼精把我拉下水去吃掉,她说她的一个远房侄子就是被鲤鱼精吃掉的;夏天我去村前的禾场玩捉迷藏,奶奶也要扯着耳朵告诫我别去禾场西边的坑边玩,她说那里有一条大水蛇,天一黑就变成妖精专门吃小孩子——我从小胆子小,就是被这些鬼怪吓怕的。长大了学了哲学,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成了唯物主义者,明白了那些都是唯心主义,骗人的。可我生活中还是胆小如鼠,谨谨慎慎,只有到了写作中才狗胆包天、贼胆包天、色胆包天的,这大概与我的童年乡村经历有关吧。
   听村人说起乡村鬼故事来,都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你不信。瘸二伯每次讲起他的那条伤腿来都惊心动魄,他说那是有一年夏天,他和三孬打赌,看谁敢在村东的坟堆里睡上一夜,谁就可以赢得两包玉菊牌香烟。二伯自小胆子大,敢黑夜里一人凫水过黄河走亲戚,村东的坟堆他不怕。到了晚上,他和三孬两人去的坟场,半夜里三孬被怪声吓尿了裤子一溜烟跑了回来,他自己咬牙坚持不走。到了快黎明时分,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中有人过来举起棍子照着他的腿就砸,他一下子惊醒,一看正是刚死不久的村西的路四。路四是被车撞死的,死前二伯欠他六十块钱没还,他这是要钱来了。二伯拔腿就跑,还是晚了一步,一条腿就废了,成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我问二伯真看清楚是谁了吗?二伯言之凿凿,说,绝对就是路四,他我还认不出来!路四脑袋半拉着满脸是血,他死时就是那个样子!瘸二伯给我讲这事时是个月黑头加阴天的夜晚,我都快被吓死了,这让我一年多不敢在夜晚出门。直到后来,我长大了,再次问父亲,父亲笑着给我说了另一个版本,他说他那条腿是在坟场被砸的不假,但砸他的不是路四,是路三!他把刚死的路四的老婆睡了,路三瞅准了机会把他的腿打瘸了!唉,这件事耿耿于怀二十多年,以这样的结尾昭彰,真让我哭笑不得。
   如果说这事是假的,我三叔说过一件事,我却不得不信。他告诉我有一次他去县城赶集,回来时自行车扎了带,他推着车子步行回来,快到村时突然迷了路。明晃晃一条大路,两个人提着灯笼在前边引路,他硬是走不到头,就那样推着车子走了半夜,直到祖父、父亲和三婶打着火把把他从村东坟地里领出来,他才突然醒了似的,说一句“累死我了”倒头睡了一天一夜。我爷爷说那是遇上“鬼打墙”了,父亲历来并不迷信,这次也不反驳,让我真相信这世上有“鬼打墙”这种说法了!
   最不可思议的一次是我亲身经历的,那时候大概十一二岁,在前村读小学毕业班,冬天早晨天不亮就要去上晨读,结果从大路上老远就看见东边坟场里一个火球飘飘忽忽,照得四周亮如白昼,我们疯跑,那鬼火也跟着跑……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个多星期,让我多年来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找老师询问,老师解释说是磷火,但我觉得很牵强,冬日清冷,又是新坟,哪来的磷火?
   不管怎样,对于乡村,这又是一个无解的秘密罢。
  
   【池塘:红鲤精在水中央】
   村庄总爱邻水而居,没有水,村庄就失去了灵气。有了水,村庄才成为了活着的村庄。乔辛毗邻两条大河,北行一公里,翻越大堤,是黄河;绕村而过,穿村而行,芦苇遍生的是运河。两条水把乔辛裹起来,乔辛村就水生生的,乔辛村的姑娘也滋润润水灵灵的了。庄稼地里浇灌着黄河的水,水退去了留下金灿灿的细沙土,沙土里种上啥庄稼都长得茂盛,草也茂盛,乔辛就是了一个植物的世界。植物葳蕤起来,活物们也繁殖得快,芦苇荡、红柳林里,虫子们没黑没白地交配,河汊里池塘中锦鲤排卵,蝌蚪满池,田野里游狗、灰兔和野猫生下了一窝一窝的小崽子,小崽子们顺河满地乱跑,把村庄活跃成一个立体的图画,到处蓬勃着自然分娩的馈赠。
   黄河水黄,运河一堤之隔,水却清得很。水清可以吃可以洗可以饮牛喂猪,也可以濯足浣衣裳。夏天的夜里,男人们脱光了进去洗澡,妇女们也光了身子下去戏水。清水河从遥远的地方流过来,又带着男女们满河的欢笑朝北边的黄河流进去,走累了,就歇一歇,每歇一次脚,一滩一滩的脚印就成了一个一个的池塘了。河都是季节河,春日里枯水,人在河床上点下种子收获庄稼,夏秋里暴涨,河水就淹没了堤坝,家家把后码头的小船儿撑起来去收高粱去割芦苇。但池塘是一年四季有水的,池塘的中间是一个深潭,池水深蓝深蓝的,有一脉泉眼,从没有干枯过,大旱的日子它救人的命救庄稼的命也救牲畜的命。
   哪一个村子没有这样的池塘呢?它或在村中,活在村头,春日里涟漪,冬日里结冰,夏天铺满了碧绿的荷叶,秋天漂半池莲藕。孩子们少年的快乐有一半是因为它。早晨起来村人们到池边洗脸,黄昏收工牲畜们去塘边饮水,中午灼灼阳光下,是光屁股的孩子像泥鳅一样在里面游泳、嬉闹。它承载了村庄太多的故事,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村人的快乐、伤疤和疼痛,一只鸡被狗撵进了池塘竟然创造了凫水过塘的奇迹,一只牛跌进去被迫喝了鼓鼓的肚腹,半夜里西邻的三婶把女儿怀着的野种溺死在里面,凌晨时东临的二伯不忍病痛跳进去结束了生命,一对殉情的男女投塘自尽被早起打水的三伯救起,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失足掉进了脆裂的冰窟……奶奶说,池塘的深潭里有一条红眼鲤鱼精,这精怪有几百岁了,每年都要吃掉一个不听大人话的孩子,她告诫我们不要在中午没人的时候独自下塘洗澡,因为今年的指标还没有完成;奶奶说,有一年爷爷用篾网捉住了一条红眼锦鲤,那是鱼精的子孙,半夜里鱼精来敲窗要鱼,吓得奶奶连夜把鱼撒进了池塘,那一年咱家的庄稼喜获丰收;奶奶说,在池塘中央深潭上方,每到月光很好的夜晚,就会凭空出现一个戏台,有一群绿胡须红眼睛的妖精咿咿呀呀地唱戏,那是红眼鲤鱼在庆祝丰收。
   呀,每一个村庄都有这样的祖母,在滴雨的夜晚讲给我们奇幻魑魅的故事,每一个村庄都有这样一两个池塘,充满了常理难以解释的蹊跷和神秘。其中,鱼精的故事必不可少,就像我们成长中需要的糖或者盐,增添了生命的滋味,等我们慢慢长大,从远方风尘仆仆扑回故乡,才蓦然发现那个池塘是那样瘦小那样猥琐,当年充盈我们大脑的深信不疑的神话竟那样经不起推敲受不起琢磨,可祖母给我们讲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让我们完全相信了。我们念了书考了学,又没黑没白地写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文字或材料,印出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著作,到头来却都没有不识字的老祖母的故事讲得有滋味,这都是那一口干瘪的将枯或者已枯的池塘种下的种子。
   河流也罢,池塘也罢,沟渠河汊也罢,这些水不仅供我们肉体成长,也丰盈着我们的精神,那一条河水的秘密,那一个池塘的隐私,每一个节点都精彩得胜过小说。
   任何一个土地上的村庄,任何一个简小清浅的池塘都会有一大堆传奇的故事,任何一条流淌的小河,也都会埋藏村庄隐秘的心事,任何一个孩子的成长都难免伴随着池塘深水区的鲤鱼精的鼓惑和诱骗,就像每一个成人的心灵,任你再成熟,也都有一个私密脆弱的角落,成为盛放心事的深水区,在孤独的深夜或者黎明,失眠的眼睛瞪着天花板,那条童年的鱼精就会跳出来,搅一搅你心灵池塘的涟漪。
  
   【果园:藏头露脑的青涩果子】
   初夏之后,果园里苹果树长满了密而碧的小叶子,把阳光遮撒得斑斑点点。细小醇香的花瓣开了又败,露头青似的小果子们像毛头小伙儿,藏藏掖掖地躲着。一般说来,一个村庄的果园并不会太大,一亩地半亩地的,苹果树居多,几十棵高高矮矮的错落在那里,半青半红的小苹果散发着青涩的味道。有蜜蜂和蝴蝶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好像果园成了它们的。果园边上的荆棘往往顺势做了篱笆,荆棵条儿叶子茂盛,开了花,针尖般的刺儿到处藏在叶子下,一不小心就把人的衣服挂住,或者刺破了小胳膊,向外浸血珠,把偷苹果的少年招惹得恨恨地骂人,骂果园的主人,骂在果树下施粪的老头子。
   果园对于村庄,作用实在美妙至极。她就像是漫漫人生中突然遭遇的爱情,就像是乏味日子中的一串涟漪,还像是粗茶淡饭中的甜点蛋糕。没有果园,一个村庄就少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和微妙。看守果园的老头了养了一条大黄狗,还在篱笆边上栓了一匹像他一样老的枣红马,那马悠然得一边吃草一边打着响鼻儿。
   村庄的这么一个小果园,是村庄的稀罕物,看果园并不是为了看住小毛贼,苹果熟了,老头儿都要一兜子一兜子地挨家去送,给邻居百舍尝个新鲜,他们看果园是怕鸟毛还没有长齐的小毛孩子们把不熟的果子糟蹋了。他们像猴子一样精,像万人嫌的小狗小猫,一不留神,他们就把青涩的小果子都给你掀下来,扔了满地都是,疼得你牙疼。他们青涩的年纪像青涩的苹果,打不得,骂不得,只能防着,防贼儿!
   老头子睡觉死,耳朵聋,大黄狗是他的耳朵,他们想要是弄带药的骨头把大狗药死,老头儿就听不见了。果然就被喝醉酒的小青年给下药了,大黄狗疼得满地转圈,最后卧倒在那里,老头子默声不语地在死狗面前坐了大半天,抽了一地烟头,后来起身用铁锨挖坑就埋在了苹果树下。老头儿不哭也不会骂,可是过往的人看见了都掉泪了,大黄狗像老头的儿子一般,老头儿的心该多疼啊!
   谁药死了大黄狗?这又成了村庄的一个秘密,老头儿不知道,枣红马倒是咴咴地叫了两声,可谁也没听懂。这个秘密只有果园知道,只有苹果知道,还有蜜蜂和蝴蝶知道。鳏居的老头儿默默地喝酒,默默地抽烟,他很少回村上去,偶尔到村口小卖部里买一包盐或者一包旱烟叶,也是默默地。老婆子死了之后,他就变成这样子了。他寸步也不离开他的园子,不离开他的枣红马。他甚至在果园一角给自己起好了坟,就等有一天去那里睡觉了。
   春天让人和动物都烦躁不安,游狗来果园交配,野猫到果园叫春,老头子都听不见,他只是没事的时候坐在果园简陋的棚子里喝茶,像一个雕塑。那些毛茸茸像带白色茸粉的苹果一样的小乳房的小姑娘被嘴巴和下体都刚刚生出毛发的少年拉进来,藏在苹果树下使劲地搂抱着接吻,鲜嫩的不谙世事的小舌头碰来碰去,吸来吸去,单薄的小手摸索着伸进姑娘文胸那个小苹果一般的小突起上,硬硬的小乳头像玉米粒儿。那手不安分地乱摸,摸着了滑腻的小腹,摸着了少女下体稀疏的阴毛和湿漉漉的泉水。哦,这是恋爱的果园子,这是爱情的果园子。村庄上多少少男少女都是在这里接触到了对方的身体,开始了生命青涩的初恋。这都是秘密,有的被老头儿看见了,有的老头儿装作没看见,老头儿笑了笑,仿佛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这也是秘密情欲的果园。村上偷情的男女总爱在夜晚来果园幽会,冬天或者秋天的夜晚,果树的暗影投射下来,到处都黑黢黢的,他们要的就是黑影,一团一团的遮蔽的黑影子,他们藏在里面,或躺着,或坐着,或依靠在苹果树上,烈火般燃烧着彼此的身体。熟透的苹果被他们摇落下来,他们渴了,顺势吃掉了,你一口我一口的,看上去恩爱得像夫妻。其实,也不一定有海誓山盟,也不一定要私奔天涯,就那么眼神与眼神的传递,干柴烈火般迸发出不可阻挡的情欲,然后,在这片果园子里烧旺了。
   谁家的汉子和哪个寡妇常钻果园,老头儿虽然看不见,但是心里明白着呢。他们见了老头儿总爱羞涩地红一下脸,老头儿就什么都知道了。偷情似乎是村庄的一个悲伤的烙印,但也不可避免地成了一个村庄的不可言传的微妙魅惑。在乡村,这貌似不光彩的事故似乎也没有受到太多的道德谴责,即使被发现了,往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往不咎,否则怎么办呢?妻离子散的局面谁也不愿意看到。要说罪魁祸首,就都怨老头儿的果园子吧,谁让它那么让人想入非非地伫立在村前呢。那么美的园子那么美的果子,不发生点什么就像对不起它似的。你说呢?
   果园,就这样静静地依附在村庄边上,连同藏头露脑的青涩果子,连同看果园的老头子,连同大黄狗和老马匹,成为村庄心事的一部分,从头至尾,笑而不语,秘而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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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语言诗意灵动,情感真挚浓郁,读之身不由己在作者生动描绘的那些熟悉的场景中或会心微笑,或心驰神往。一个村庄的往事,在作者美丽的文笔下散发着醉人的魅力,字里行间浸润着对养育了自己并丰盈了自己精神世界的村庄的挚爱之情。欣赏,荐阅!【编辑:一朵怜幽】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103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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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一朵怜幽        2013-11-02 19:39:07
  问候作者,拜读佳作,感谢对流年的支持。
   秋祺!
没有什么比相信更像爱。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11-03 21:11:0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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