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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币之家(五)

作品名称:伪币之家      作者:何葆国      发布时间:2013-11-03 15:45:14      字数:3891

  圩尾街开始流行一种叫做“吓”的赌法,据说是从香港录像片上学来的。两人或者多人均可赌,赌法是每人发一张牌,谁觉得自己牌小赌不起,先翻牌就是认输了,要是没人认输,那就把赌资翻一番,还没人认输,那就再翻一番,直到约定的几番为止,最后大家都摊牌,谁牌最小就是谁输了。这过程就是“吓”,牌小的人往往不甘心认输,就把赌资哄抬上去,总有一人怕输得太惨,就被吓住了,心甘情愿认了输——其实他的牌往往不是最小的,只是他的心理承受力挺不到最后。九发在天水家里赌了一次“吓”,就喜欢上这种赔法了,他觉得这是真正的赌博,与牌技已经没关系了,赌的是心理。赌博的最高境界应该是赌心理。九发自以为心理素质好,跟天水、老梭赌了几次“吓”,结果每次都输得很惨,原因是他每次分到小牌,都不认输,跟着把赌资抬上去,最后一摊牌,谁的牌也比他大。这使九发感到心理素质也没多大用处,关键还是运气。运气啊运气。
  马铺传出了县改市的消息,九发最早是在圩尾街代人写信的老修那里听来的,他一点也没觉得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县改市也好,县改省也好,反正都是政府的事,跟他八百竹杆也打不着。可是他很快发现厂门口的牌子换了,那个“市”就是比原来那个“县”气派,街上所有单位的牌子也都换成新牌,喜气洋洋地多出了一个“市”字,显示层次提高了一截。大家猛然发现自己一觉醒来,就变成了城市人,有一种了不起的虚荣心,只有九发不以为然,说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你们地瓜屎都拉干净了没有?怎么就是城市人了?”可是没人理会九发的话。
  县改市当月,厂里每个人都加了工资,而且幅度还是比较大的,像九发的工资就从一百三十块涨到了一百九十八块,一下子涨了将近七十块,县一改市,工资就涨了,九发从心底拥护县改市。可惜只是改市,要是改省,工资一定长得更高了。
  有一天,圩尾街上非常著名的林果中——他在马铺一中保持了一个纪录,即考了十一年大学没考上,从此变得疯疯癫癫,经常出语惊人——突然在街上拉住九发的衣角,把他拉到了角落里,像特务接头一样,神秘兮兮而又庄重认真地说:“你知道吗?马铺县改成马铺市,下一步马铺市就要改成马铺省,再下一步,北京就要搬到我们马铺来了。”
  九发一愣,林果中接着说:“这是机密,你可别乱传,传出去是要判刑的。”
  九发点了点头,脸上立即有了郑重承诺的表情。九发告别林果中,一边走一边想,马铺要改成省了,北京还要搬到马铺来,这可真是大事啊,他突然奔跑起来,冲进天水家里。天水正在喝茶,一杯茶端到嘴边,看到九发救火样冲进来,不由放下手来。九发喘了口气,走到天水身边,趴在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吗?马铺县改市,这只是第一步,接着市改省,再接着北京就要搬到马铺来了。”
  天水伸手在九发额上摸了一下,惊讶地叫道:“哎呀,你发烧烧得很厉害啊!”
  九发连忙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只觉得冷冰冰汗渍渍的,一点也不烫,他生气地问:“谁发烧啦?你说谁发烧啦?”
  天水端起茶,笑笑地一口喝了,他咂了一下舌头,说:“你没发烧?北京要搬到马铺来了,你到街上去说吧,看看大家会不会把你送到漳州精神病院!”
  天水的老婆袁菊子从房间里走出来,接上话尾问:“谁说北京要怎么啦?”
  天水故作惊讶地说:“你没听说?太可惜啦,重大新闻!九的向我们报道,马铺不久要市改省,再不久北京就要搬到马铺来了!”
  袁菊子咧开嘴,露出了一块红红的牙槽肉,笑声就好像从那牙槽肉里进发出来,她笑得全身上下四处乱颤,不得不弯下腰来,说:“九的,你怎么不说美国和联合国都要搬到马铺来了?”
  九发看了看袁菊子,又看看天水,觉得有点不明白,他摇了摇头,把鼻梁左右扭了几下,向天水和袁菊子问道:“你们怎么啦?我到底说了什么啦?”
  “你说了什么?你自己想想吧。”天水说。
  九发觉得刚才从家里出来,来到天水家里,在这过程中好像做了一个梦,现在醒了,却什么也记不得了。他又把鼻梁左右扭了几下,感觉到现在是真的醒了,可是他不明白天水和他老婆为什么笑他。九发两手摸进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十元钱,拿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在钱上的人物脸上亲了一口。
  “我说了什么?”九发说。
  “你说你说了什么?”天水说。
  我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嘛。九发心想,说什么也不如说钱,还是这钱最亲。
  金清快两岁时才会走路,走得像是拐脚一样,三岁多总算能走稳了,到了四岁才会跑,跑起来像木偶一样,两只手一动也不动。他不哭不闹,也不缠着琼花和九发,小小年纪便显得很成熟的样子,眼里常常闪出一种怪异的神光。琼花对九发说,我们家金清是个天才呢。九发说,天才,天才是什么?天才是圆的还是扁的?天才可以炒还是可以蒸?四岁了还不会说话,全马铺有这款式的天才吗?九发总是笑得肚子痛。琼花对金清四岁了还不会说话也是很担心的,但是听九发这么一讽刺,她就很不满,她说天才嘛,就是与众不同,隔壁白毛蕊的儿子七岁才会说话,人家后来不是考上北京大学了?
  琼花和九发出门去了,金清一个人在家,他像大人一样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用嘴把它吹冷一些,然后仰起脖子一口喝了下去。金清的眼光转来转去,最后定定地看着灶洞前装木炭的蛇皮袋子。过了一阵子,他才缓缓走到灶洞前,打开蛇皮袋子,拿了一根木炭出来。他已经知道木炭能够把脸涂黑,变成一种好看的颜色,现在他想知道木炭是否能够把地板也变成另一种颜色。
  金清在地上坐了下来,手拿木炭在地砖上画了一条线,他惊喜地发现这条线像筷子一样直直的,十分好看。金清受到了一种无比巨大的鼓舞,就在地上飞快地画起来。
  木炭在地上划动着,发出叽咕叽咕的声响,黑线细菌样迅速地大量地繁殖,很快包围了金清。金清一边画着一边往后退,没多久,客厅就布满了一道道错落有致井井有条的黑线。金清退到通廊上,又在廊道上画起来。
  金清的动作越来越快,黑线从他手上不断地长出来,一阵子就长满了廊道,好像一片黑蚂蚁黑压压的。
  金清从地上爬起身,转头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发现客厅和廊道彻底变了一种面貌,黑线躺在地上就好像鱼儿活在水里,它们是多么好看啊。手上的木炭只剩下一点点了,金清一搓,它就变成了粉末,金清在脸上抹了一下,得意地拍拍手,点头微笑。
  琼花从街上公厕回来,一脚跨过门槛,正要踩下去,惊悸地看到一群黑蚂蚁,脚倏地往上一缩,这时阵才看清楚是木炭画的黑线,她立即知道是金清的把戏。
  “清阿,你真是天才的毛神(神经病)啊,到处乱画,把我吓了一跳。”琼花走上客厅,抬手就在金清脸上打了一巴掌。金清没有任何反应,好像这一巴掌没打到一样,琼花不由抬起手一看,手心里沾满了黑炭末,显然就是从金清脸上沾来的。她伸手想抓住金清,但是金清没躲也没跑,只是迈开小小的步子向前走去,琼花就没抓到,她向前走了两步,再次伸手想抓他,仍然没抓到,好像有一种力量阻隔着她,使她再接近也无法把他衣领揪过来。琼花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什么魔法罩在金清身上一样。琼花眼睁睁看着金清向房间走去,心里暗暗奇怪。
  “九的,九的!”琼花叫了两声,听说他今天厂休,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个人影?就在心里把他骂了两声,提起菜篮子走出家门。
  琼花走在圩尾街上,忽然看到菜贩子挑着担子的挑担子,推着板车的推板车,一个个惊慌失措向她跑来,好像前面发生了战争一样。琼花觉得好笑,这幕场景她常常看到,莱贩子和工商所好像在玩猫和老鼠的游戏一样,前者天天在市场外临街的地方摆摊,后者天天来抓,结果是你来我跑,你走了我又来。许多人从琼花身边跑了过去,这时阵,一个中年妇女挑着一担空心莱和黄瓜,颠着步子跑来,再也跑不动了,突然就在琼花面前搁下担子,喘了一口大气。一辆边三轮摩托车追了上来,.车上有个人凶声喊道:“跑啊!你们跑啊!我不相信一个人也抓不到!”那人从车上跳了下来,一个箭步冲到中年妇女的莱担子前,弯腰从担子里抓起了称子,中年妇女想要把称子夺过来,刚一伸手,手就被打掉了。那人两手一折,喀嚓一声,称子断成了两截,那人把断称摔在地上,说:“还给你呀,你明天再来呀!马铺现在改成市了,你以为到处是集市,可以乱摆乱卖啊?”
  工商所的人都有个脾气,一抓到菜贩子就要当场把他(她)的称子折断,如果不这样就不足以表现他的脾气。琼花看过好多次了,几乎每次都是大个海折的。大个海是工商所最凶猛的人,据说很多菜贩子逢年过节烧香拜神,都要诅咒他不是车撞死就是水淹死,或者害性病病死。但是今天折称子的是一个很文气的人,琼花开头也没留意是谁,再看一眼才知道是林建影,她知道他接替老丈人当上工商所所长好多年了,前些年她常常会在市场里碰到他,也就点个头,最多说两句话,从去年开始她好像一直没看到过他,没看到也就没看到,他们之问早就没什么瓜葛了。这时阵,林建影也看到琼花,微微点一下头,说:“是你。”
  “我正要到市场买莱。”琼花说。
  林建影转头对那个敢怒不敢言的中年妇女说:“你明天再让我抓到,就不单是折称子的事了,你们这些屡教不改的查某(妇女),哼!”
  开边三轮的那人把油门关了,从车上跳下来,飞起一脚,把中年妇女的菜担子踢翻,黄瓜滚了一地,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说:“以后多长一条腿,不要让我们所长再抓到了!”他爬上车又开了油门,边三轮冒出一股呛人的油烟,几乎把整条圩尾街都污染了。
  林建影对琼花说:“我昨天刚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有空到我家来坐。”他爬上边三轮,带着一股烟向前跑去。
  琼花没说什么,看了一眼突突突向前跑去的边三轮,觉得它的声音跟拖拉机真是没差别。琼花蹲下了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根黄瓜,说:“这黄瓜怎么卖啊?”
  中年妇女把地上的黄瓜一根根捡到担子里,看了琼花一眼,从她手里夺过黄瓜,没好声气地说:“不卖。”
  琼花觉得这菜贩子冲她发脾气真是没道理,说:“又不是我折你的称子。”她站起身,拍了拍手,这才想到菜贩子是把她跟林建影当做一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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