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抛头、露脸，我一直认为那是女孩子要干的事。抛着、露着，机会就来了。结识大周后，我才发现原来的观念全他妈错了。什么理想，什么事业，都统统见鬼去吧。这年月，谁还拿这说事，那绝对是脑残。
　　 世界是热闹的，酒会呀、饭局呀、paty呀，各种各样的聚会每天都有。人跟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升官，有的人发财，就自己永远走着背字。也曾想醉生梦死一回，可是没机会呀。这一拨，那一拨，到处都是人，哪一拨我都沾不上边，硬凑是很难凑上去的。偶尔有人冲我一点头，刚机械地堆上笑容，来不及问一句好，人就擦肩而过了。
　　 我与人合租的房子年代久远，位置较偏远，房主搬到市中心后，就将这套两居室拿来出租了。房客都一样，大学毕业还没找到正式工作，别以为同病相怜彼此就能惺惺相惜。虽有共同的话题，然房客彼此是不来往的，关系疏淡得仅限于见面点头。那两间房已上了锁，房客是在最近两个月陆陆续续走掉的，我猜他们是找到了工作。我的房间是由厨房改建的，特别简陋，跟废弃的仓库一样，墙壁灰扑扑的，还有一种混合的味道。就算是白天，太阳的光辉也懒得洒进来，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更像瞌睡人的眼。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一只箱子（为节约空间，我把箱子放在床底下），有生气的是书桌上的那台电脑，还有我这个活物。我躺在床上，望着房顶，糊好的报纸颜色发黄，报上的新闻图片模糊一片。房间不过五六平米，严格地说，这地方拿来当仓库都太勉强，谁愿意把仓库设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除非是存放见不得人的东西。我觉得很憋闷，从床上爬起来，穿了一件米白色羽绒服出了门。
　　 夜，灯火明亮异常，路灯的影子长长地映到地上，我的影子也长长地映到地上，一阵风过，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颤巍巍的，像胃痉挛似的在地上扭了几扭，随后又恢复了原样。街上行人很少，出租车不少，但窜得快，有节奏地显着匆忙。我拉起羽绒服的领子，将脖子缩了缩，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继续向前。我说不清自己为啥要出来，回家躺在那张床上不过才十多分钟。我的不快似乎毫无理由。几年来，我不都是过着同样的日子吗？我今天是怎么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夜市上的一对男女，背对着背的坐着，显得百无聊赖，女人低着头掰着手指，许是盘算今晚的营业额吧，男人吸着烟，他的脸隐在腾腾升起的烟雾里，看不分明。他们应该是夫妻吧，唯有夫妻在这样的时刻才会如此冷淡。
　　 我走过去喊了一声“老板”，那对默然无声的男女，仿若受了惊似的站了起来，因为速度太快，以至于那两只小凳子晃了好几下，才重新安静地呆在地上。女人的脸生动了起来，她热情地邀请我，“先生，进来坐吧。”顺手拿起一块抹布，将靠近她身体的那张原本干净的桌子又抹了一遍。男人已站到炉子旁，准备为我做宵夜。防雨布的棚子被风吹得像一张鼓满了的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女人搓着手，“天真冷！汤圆米酒、水饺、面条，你来点什么？”汤圆米酒还是算了吧，我晚上不吃甜食。面条、饺子，我犹豫了一下，选了饺子。我的手冬天爱生冻疮，指关节变得格外粗大，我看着自己的手指觉得都有点像被汤水泡胀了的面条。在寒冷的天气里，吃水饺很容易增加身体的热量。我吃完了水饺，跟女人聊天，问这么晚了为啥还不收摊。女人笑了，脸色似乎好看了许多，“我要收摊了，你上哪吃水饺？”就这么一句话，我一下子觉得跟女人亲近起来。
　　 从夜市离开，我走在清冷的街道上，风刮到我脸上，有点疼，像刀割的感觉，我朦胧的意识似乎清醒起来。我想起了最近的遭遇，我认认真真把几年来的生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我找工作的底线，有地住，能养活自己。至于专业对口，单位规模，国营民营，我并不十分在意，我很清楚像我这样没有社会关系的，是没有资格去挑三拣四的。在没找到正式工作之前，我准备继续挖地脑壳，以前在天桥，现在换到了京西路。我租住的地方离京西路很远，京西路生意好做，我原先打算在那附近租房子，可一打听，房租比现在翻了两倍，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挖地脑壳就是摆地摊，地摊上有卖小玩意的，也有办假证的。我仇恨一切虚假的东西，所以从骨子里看不上那些办假证的。这些人太可恶了，假证做得看起来比真的还真，“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太让人受伤了。我固执地认定，就是这些推手剥夺了我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我卖的都是小玩意，电子表、打火机、指甲剪、钥匙扣，最贵的也就二十来块。晚饭后出门，腋下夹一只黑色的塑料袋，走十几分钟，乘548路公汽，坐四站就到了。我觉得这活挺好，不要多少力气，也不要多少成本，打交道的人也很简单。愿意屈身在地摊上买东西的，自然复杂不了。最初，我可不这么想。蹲在天桥上，别别扭扭的，委屈得只想掉泪，大学四年就换来了这样的结果，换了谁也难接受。刚开始的时候我白天也做，在天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多，光鲜的、落魄的，貌似都很匆忙。
　　 在挖地脑壳之前，我发过广告，当时也还满意。比上班族自由，发完就走人。每天报酬30块，钱是少了点，省着点花也够开销两天，能养活自己也算是自食其力了。做了一个多星期，我有点做不下去了。接广告的、发广告的看我的眼，我受不了。发广告的人群很复杂，下岗的，农村来的，年龄在四十到六十之间，暑假时还有中学生。大叔大婶对中学生很宽容，也很欣赏。“孩子，别那么一直站在马路上，太阳毒，小心晒伤了皮肤。”“唉，小小年纪就知道要挣钱了，多好的孩子。”对我就没那么友善了，怨我抢了他们的生意。“小伙子，怎么不找份正经工作？”“我们这些人啦，没知识、没文化，干不了别的，一看你就是文化人，干这个，简直是斯文扫地。”我很奇怪，为了挤走我，没文化的居然能在瞬间结盟，居然可以跟有文化的我扯斯文。我败给了书本，说什么“知识就是力量”，在这群自诩没文化的人面前我百口莫辩，真正的是秀才遇到了兵啊。何必呢，又不是我挡了你们的道，就算你下岗了，好歹你也是城里人，还能拿生活补贴、拿低保，我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一天没进账，就得一天挨饿。“这叫什么事呀，也得让我们有点活路吧。”我歉意地放慢速度的时候想，谁给我活路呢。几个人挤在一起咬耳朵，声音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地传入我的耳朵，“不会是犯了啥事，从外地跑来的吧。”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他们把我当在逃的罪犯了。
　　 乡下的家里是有地种的，可我不能回去。父母辛辛苦苦供了我，指着我出息。我能回去做农民么，打死都不能，父母的脸哪挂得住啊。想自己创业吧，又苦于没本钱。
　　 挖地脑壳也算清闲，大白天我不敢做，怕碰见熟人，当然，我还要满世界找工作。晚上，我捧着书练摊。我习惯坐最后一趟548回家，548公汽晚上十一点半收班。收摊晚，回家倒头就睡，还能省电费。
　　 来来往往的人以为我是在读的大学生，看我的眼神很平和，偶尔还有点欣赏，出手较大方，买东西基本不还价。一个四十左右的女人从我摊前走过，望了我一眼，跟她的同伴说，“小伙子挺用功的，摆摊都看书。”“我们家小子要这样就好了。”听着这夸奖，我的心暖不起来，用功有什么用？！我在愤懑之余觉得异常的悲哀，如果明白了我的处境，你还能这样真心实意夸我吗？
　　 地很小，容不下太多的物件，一只电磁炉、一口锅、两只不锈钢的碗就够了。我极尽所能地压低生活成本，我不做米饭，米饭要炒菜，生活成本高，做起来还麻烦。我最喜欢煮鸡蛋面条，两包方便面，加一个荷包蛋，又便宜又不失营养，面条一出锅，洒上几粒葱花，小小的卧室里便飘散着混合的浓香味儿。
　　 我常骂自己，干啥要考上这该死的大学。听母亲在电话里说，村里的谁谁添了孩子，谁谁要结婚了，谁谁在南方打工挣了钱给家里盖上楼了。就我自己没着没落的挂着，像一张好看的年画。我觉得自己被彻底边缘化了，农民的儿子做不回农民，用家底换来的大学文凭就跟一张废纸似的，在城市飘了几年又不算城里人。
　　
　　 02.
　　 节日的烟花特别璀璨，可没有哪一朵是为我绽放的。过年的时候，父母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拿工作太忙来搪塞，说不到三句，就匆匆挂断电话，貌似自己日理万机。这一晃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大学刚毕业那年，我曾回去过。我想回去，可我没有能力。一到家，我的身价就跟上扬的股票一样，莫名其妙地上浮了，这让我很恐慌。
　　 父母年纪大了，拿点钱回家应当应分。舅舅、姨妈、叔叔那些长辈是要去拜望的，作为他们看着长大的小辈，总不能空着手吧，何况一年也难得一次。听他们说一句“好孩子，有出息。”父母在人前就器宇轩昂了。就算我想自谦，都不可能。我生活在城里，在亲戚眼里是货真价实的城里人，无论如何也该比农民财大气粗得多。表兄妹、堂兄妹聚在了一起，他们的孩子来了，也得意思意思，舅舅、叔叔叫的欢，作揖行礼恭喜发财了，小眼睛盯着大眼睛，潜台词“红包拿来”呼之欲出。不给不行啊，你是长辈，还是孩子们眼里有出息的长辈，他们的爹妈早拿你当标杆教育他们了。打电话时，小外甥口齿不清地说，“舅舅，聪聪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随口问聪聪想要什么，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真他妈嘴欠，夸一夸小外甥得了，干嘛要问这个，你以为你是大款啦，钱只是个数字，花多花少，给谁花都没关系。小外甥很高兴说舅舅真好，都没一点犹豫，就告诉我，要遥控汽车、变形金刚。看来，小外甥早就盘算好了，让城里的舅舅放点血。我到商场一看，乖乖，四百多块呀，还是最最普通的。是我一个月的所有开销。
　　 上大学后，亲戚、乡亲一见面，都极力恭维着我，我不知道父母是怎样在人前宣传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的。乡下亲戚还喜欢在春节时办大事，七大姑八大姨的，什么生日啦、婚礼啦，都是要操办的，说是趁着过年好好热闹热闹，也不耽误大家发财。遇见了就得随份子，份子钱起步价就是二百，亲一点的不少于五百。人情大如债，头顶锅来卖。随份子就随了吧，一大群孩子欢天喜地围着我叫，母亲说给孩子封红包吧。派了红包，口袋就瘪了。心里的恨意就上来了，哪来的这么多亲戚？我恨我的家族太过庞大，为什么不早点搞计划生育？计划掉了那些亲戚，也计划掉了我，多好。
　　 我在大学期间曾有过一个女友，她不惊艳，但绝对好看，皮肤光洁如绸缎柔滑，一头短发贼亮贼亮，一双手十指纤纤，很合乎手模的标准。声音很好听，连说分手都是那么好听。我们分手后基本没联系了。她很快就嫁了人，听她闺蜜说她男人事业有成。至于她的近况，我一点也不清楚，虽然，她偶尔还出现在我梦里，但我明白，萧郎从此是路人，我们再无瓜葛了。
　　 当初跟女友认识是在大学图书馆。那时，我疯狂地迷恋着纳兰，“人生若只如初见”，回忆中，曾经的美丽沾染了忧伤，能写出这么婉约唯美词句的男人该有怎样的情怀？我天生好静不好动，周末的时候，我喜欢泡图书馆。那天，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本纳兰的词，手伸到书架时，另一只手也伸向了书架。我停住手，抬头看到了她，“你也喜欢？”
　　 “嗯，只是被你先发现了。”她调皮的笑，露出雪白的牙。
　　 “让给你吧。”我一向都很绅士，尤其是在女孩面前。
　　 “那怎么好意思。”
　　 “君子有成人之美嘛。”我将书塞到了她手里。
　　 “可以告诉我名字吗？”
　　 “当然，咱又不是名人，哪担心被人骚扰？啥时候想起我，记得联系我。”
　　 她乐了，“你真有趣。”
　　 我发现那本书再次回到书架时，她没有联系过我。这小妮子好没良心，看完书至少也得告诉我一声啦。我摇摇头，为自己热情让书不值。
　　 再次相遇是在演讲比赛时。我从台上下来，收到了她写给我的纸条，你真棒！纸条是她托人递给我的，我四下张望时，她站起来冲我招了招手。我看见了人群中的她笑靥如花，我的心动了一下，爱情不期而至，我喜欢上了她。
　　 女友爱看韩剧，还喜欢学剧里的台词。她在看了《新娘十八岁》后，模仿着女主角的腔调，快活地扭着小蛮腰，追在我身后叫“大叔、大叔”。我就真的像大叔样疼爱她了，下雨给她撑伞，生病喂她吃药。煮鸡蛋面条也是那时候学会的，我舍不得她做“煮妇”，心甘情愿做了她的“煮夫”。我们的爱情跟鸡蛋面条一样，散发着好闻的香味儿。
　　 毕业前的某天晚上，我们站在校园的一角，女友说她要回到她的城市去，并没有邀我一路同行。还特别强调是她父母做主，她不能违抗。这理由牵强得动动脚趾头都知道。我平静地点头应允，曾经我们是多么地相亲相爱啊，她头上洗发水的味道都能醉了我。我们俩靠在树上，都不说话。我打破了沉默，“太晚了，我送你回宿舍。”我们走得很慢，脚步却并不凌乱，我没有试图去努力挽留我的爱情。村里人常这么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她要走，那就放了她吧。女友站在宿舍楼下，回过头，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有缘再见”。我很清楚所谓的有缘再见就是再也不见。我望着女友的背影笑了笑，笑得有点凄凉，以至于心里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