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耿老四进来打酒，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耿四婶已经“走”了。自打我开了这村里唯一一家小商店以来，十多年了，一直都是四婶来打酒。说起四婶，村里老一辈的人都知道，是耿老四花了三千块钱“毛票子”从江南买来的。我没见过什么是“毛票子，”只听说那是解放前的事了。
　　 耿老四的脾气是村里有名的，几任村长都不敢惹他，背地里都偷偷叫他“耿驴子。”四婶嫁过来后，三天两头挨他的打，他经常念叨着买四婶的时候，花了冤枉钱。也真亏了四婶，就这样一心朴实的跟着他过，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等他打累了，还要拿起那个大大的酒葫芦，给他装上酒。
　　 村里人都说江南女人柔弱，好欺负，所以四婶才这样逆来顺受。但此时在我面前的耿老四却没有一点暴躁的样子，前几天还看见他上蹦下跳的打老婆骂孩子，这四婶这才去世几天，就让他一下子苍老了不少。
　　 我连忙接过他的酒葫芦，小心翼翼的往里面打酒。我打得很慢很慢，做小买卖的人当中，流传着“紧打酒、慢打油”的讲究，但我不敢在耿老四面前使，到葫芦嘴不远的地方，恰好是一斤酒，我又给多添了一口，然后扣上盖，递给了耿老四。
　　 看着他略带蹒跚的走远了，也挺可怜的。
　　 但是当天晚上，我就又一次感受到了耿老四的暴躁，只见他把昨天打的一葫芦酒“叭”的摔过来，瞪起了眼睛，嘴里骂骂咧咧：“不是这个味，拿假酒来糊弄我，掺水了，你他妈的……”
　　 我脸上一红，确实在酒里掺了一点水，不过，这些年，你耿老四不一直喝着这样的酒吗？怎么没见你回来骂过？这一定是四婶死了，没地方撒酒疯去，到处找碴打架。
　　 我也没办法，只好给他换了一葫芦好酒，这可是一点水都没掺过的酒，味道纯得很。耿老四闻了闻，骂骂咧咧的走了，这回相信总能让他满意吧。但我万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耿老四就闯进我的店里拍着桌子、摔着凳子、跳着脚骂。连我们家的祖宗十八辈，也全在他嘴里不得好死。
　　 我实在忍不住，还了几句，耿老四马上要跟我对命，邻居们过来解劝，耿老四不买帐，非要砸了我家所有的酒坛子不可，非说我卖给他的酒是假酒，他以前喝的，根本不是这个味。
　　 我看他得理不饶人，火气也上来了：“四叔，我家的酒，也就这水平了，你要是喝得惯就喝，喝不惯我也没办法，你可以到别处买酒去。”耿老四听到我也顶撞他，眼睛都红了，低头就撞过来，我猝不及防，被他顶了个大跟头。邻居们害怕事情闹大，于是一边把老耿头拉回家，一边说我：“去装一葫芦好酒，给你四叔送去，这十里八村的就你一家卖酒的，你叫他上哪去买？”
　　 老婆搂着孩子在哭，屋里被他闹得一片狼藉，我刚才摔倒的时候，头磕了一个大包，气得我一边揉着，一边恨恨的说，“太他妈的熊人了，他再来闹，我就跟他拼了。”
　　 老婆见我说得狠，害怕出事，急忙劝我：“忍了吧，你看四婶，忍了他一辈子了，他上来驴劲，连命都不要了，咱们村谁能惹得起‘耿驴子’呀！”
　　 为了息事宁人，老婆竟然去娘家拿回来一瓶藏了十多年的好酒，这是他爹藏起来的，一直没舍得喝。我眼看着老婆把耿老四的酒葫芦灌上，然后托一个年岁大的邻居，给耿老四送了过去。心里有说不出的愤怒，这根本不是酒的问题，明显就是耿驴子在欺负人。以前这么多年，他天天喝兑过水的酒，也没听他说过酒不是味，现在，给他喝最纯的高梁烧，居然被他打上门来，平时自己和气生财，见谁都是笑脸，可也不能让人这么欺负呀。
　　 “啪”的一声，我家的玻璃碎了，人善被人骑，马善被人欺，这话一点不假。耿老四还真就是给鼻子上脸，喝了这么好的酒，还不放过我，居然还来砸我家的玻璃，然后又开始扯着嗓子骂。我红了眼睛，拎着斧子就要出去。老婆急忙扯住我，“他七老八十了，还能活几天，你值得跟他拼吗？”
　　 邻居们都出来了，有胆大的，说了几句公道话。耿老四看我们家没人敢出门，自己骂着也没意思，他把酒葫芦重重墩在地上：“我告诉你姓刘的，我就要以前那味气的酒，你要是不给我灌上，咱们没完，我把你房子给点了，叫你卖假酒坑人。”
　　 全家人心里都窝着火，早饭也没有吃，我叫老婆抓紧领着孩子回娘家躲躲，老婆说你咋办？我说没事，实在不行，咱就报警。
　　 老婆临出门的时候，嘱咐我千万别干傻事，跟一个土埋到脖梗子的人拼命，不值。我点头答应着，把门栓上，也不去营业了。来到后院子的仓房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小瓶子来，上面厚厚的挂了一层灰，也不知道多少年没用过了。
　　 我把瓶盖打开，一股熏人的香气，直冲进鼻子里，脑袋当时就晕了一下。敌敌畏，剧毒杀虫药，我爹有个偏方，是用敌敌畏勾兑烧酒的，可以提高度数，而且还能让酒的滋味鲜美。但爹从来没用过，也告诫过我，千万别做这缺德事。
　　 我知道，有很多酒坊，都用过这种方法，但我听爹的话，不敢挣这昧心钱。这个时候，我拿出来，用筷子蘸了一点出来，往一坛子酒里搅和了一阵。闻闻，没发现有什么异味，又去蘸了一筷子。然后手忙脚乱的把敌敌畏瓶子盖上，又捧着酒坛子晃了几晃。抓起耿老四的酒葫芦浸了进去，咕咚、咕咚，酒灌满了。虽然门栓紧了，屋里也没有人，但我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我把酒放在了耿老四家的院子里，也没敢进屋，就跑了回来。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就是在漫长的痛苦中挣扎着。冷汗出了一头又一头，一会儿想到耿老四捂着肚子打滚，一会儿想到邻居们领着警察来抓我。毒死人命，估计得枪毙吧，我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以后可能就没爹了。我突然哀哀的哭了一通，陪着一个快入土的倔老头去死，想想真不值，但是，这老耿头子，也欺人太甚了！
　　 夜有点深了，我一天水米未进，也不觉得饿，突然间我冲出了屋子，跑向了耿家，如果老耿头还没有倒下，我一定把酒抢过来，就算让他打骂一顿，也比陪他送命强呀！
　　 耿家的屋子里，亮起了灯光，而且还有人在说话，我听见了好象有村长和支书的声音，都在那说着什么，我的心一凉，看来已经晚了，估计是在保护现场，就等警察来了。
　　 我踉踉跄跄回了家，摸进家门，连灯都没有开，就这样瘫倒在地上。故意杀人，审讯、抓进号里、再宣判、然后挂着牌子，押赴刑场，最后是“叭”的一声枪响……
　　 这个时候，我已经不觉得那声枪响有什么可怕了。只觉得那种等待的过程，将会比死还难过一万倍。最终，我爬起来，摸到桌子上，再摸到那坛子酒，仰起头咕咚咕咚的灌着自己，然后我就倒下了，口鼻中，正有一股淡淡的怪味飘上来，那味气有点香，正是敌敌畏的特殊香味。
　　 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晃了晃脑袋，清醒了一下，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没死？既然自己没死，老耿头是不是也不会死？我的心头一阵狂喜，急忙爬起来去开门。天色已经大亮了，打开门，就闻到一股酒气，然后就看到耿老四站在我面前。我此时竟有了重获新生的感觉，惊喜交集，对耿老四的愤恨早已飞到了九宵云外，一把上前抓住他：“四叔，我对不起你呀！”
　　 耿老四却一扬手，带着满嘴酒气，拍打着我：“大侄子，我要喝的，就是这种酒呀，这些年都是你四婶来打酒。怎么到我来打，就不是这个味了呢？我要是不逼你，你有好酒是不往外拿呀，快点，再给我装一葫芦，唉！我一尝到这个酒味，就想起你四婶来了。”
　　 啊！我呆呆的挪不动脚步，可爱的四婶，谁说江南女人柔弱，好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