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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十年茫茫如一日


作者:阿娜尔古丽 进士,9351.9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55发表时间:2013-11-08 22:06:09

我的连襟,一直视我为仇敌,他和丈母娘基本就是一个德性,爱摆官僚架子。也许当官的都喜欢受人吹捧,他恨我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吹捧过他。我目光清明,尘埃无痕,那些爱摆架子拿官腔的人虚伪得让我恶心,可我偏偏就进入了这样一个家庭。我的连襟,是在我老丈人当部长的时候提拔起来的,为了提拔他,老丈人费尽心思,也花了很多钱。
   妻子与大姨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如同一匹绸缎裁剪成了两件衣服,那么,穿上这两件衣服的男人,就是连襟关系。连襟在古代指知己,现在北京人叫挑担。我的丈母娘对我的连襟非常尊敬,她逢人就夸:“我的大女儿是某中学的校长,大女婿是国家公务员,他的单位掌握着政府的经济大权。”每次提到我,丈母娘总有拿不出手的意思,她也不愿意在众人面前提到我。结婚五年了,妻子流掉一个孩子之后,再也没有怀孕过,我知道老丈人与丈母娘急切想要一个外孙来丰富他们的暮年生活,这也许是我与这个家庭糅合不到一起的原因之一,因为人的需要太繁多了。
   老丈人与我们住在一起,老丈人退下来以后,我的宝贝连襟再也不踏进这个家一步,逢年过节,只有大姨子过来送些水果,他们也从来不让孩子过来。老丈人颇有失落感,一生钟爱的乘龙快婿与他的关系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连襟的小孩儿受到家长的影响,也很鄙视我,在大街上,我和孩子经常相遇,孩子却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丈母娘的父亲曾经参加过淮海战役,是军人出生。丈母娘有个富豪姐姐,在北京朝阳区的百子湾买下了一座大楼,开了一家私立医院。老丈人退下来之后,就到私立医院做管理工作了,很少回家,平日里只有丈母娘和我们过日子。
   在这样的家庭里和生活里,我经常想起我娘,我好像回家看看娘,可是,我不敢提出来。
   又到十月初一了,妻子对我说:“我们回老家给娘上坟吧,今年丢了两次钱,我已经买了纸钱。”我很感激妻子,她是个营业员,长相也很普通,因高度近视,连睡觉都戴着眼镜。
   我开着车,走了四个多小时,回了老家。北京还是花草遍地,老家已经有很厚的积雪了。我们在村口下了车,然后带着祭品上山。一路上两人冻得直打哆嗦,到了山顶,母亲的墓碑孤立着,我用手套掸了墓碑上的积雪,然后跪下说:“娘,冬天了您冷吗?我回来了。”妻子一边点纸钱,一边打着寒颤。
   上完坟,我扶着妻子下了山,妻子一路埋怨雪深,毁了她的新水牛皮皮靴。
   我进了村,这就是我的家乡,村子里几乎没有人了,屋顶上野草丛生。我家的老房子塌了,我和四哥种植的榆树还在,别的几乎面目全非了,我童年的一半在这所老房子中度过的。母亲盖的新房子里住着父亲与他后娶的那个年轻寡妇,听村里人说,明年父亲就到城里居住了,那个年轻寡妇抹着红嘴唇,打扮得很妖艳,看上去酷似父亲的女儿。我没有去看父亲,他也很不愿意看到我。
   我走遍祖国的千山万水,始终牵挂着这个小小的村庄。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那么熟悉,我的母亲在二十三岁嫁到这里,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
   听我的老姑无意中谈起父母的婚事,父亲的爷爷出门办事,看到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儿,就找到女孩儿的父母,为父亲订下了这门亲事。当时父亲的家庭是方圆百里的首富,骡马成群、良田百倾。那年,母亲九岁,父亲七岁。母亲当过区里的民兵连长,善于骑马。当她十九岁时,部队的一位领导和姥爷提亲时,母亲才知道自己已经许配了人家。
   母亲的去世,对于父亲也算一种解脱,母亲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父亲也许乐极生悲,在医院的走廊里嚎啕大哭着,惊动了很多病人出来观看。母亲患的是肾衰竭,也叫尿毒症。父亲怕给母亲换肾花钱,从市里的医院,转到县里的医院。最后在县城租了一间小房子,请一个亲戚来输液。
   我忘不了母亲最终的那段日子,她坎肩里装了二百元钱,被父亲偷了。母亲几乎伤心欲绝,她的十个手指因血脉不通而变得乌黑僵硬,她分分秒秒都在疼痛中度过。母亲拉着我的手说:“老根儿,娘是不行了,家里还有两万元的存款,你们兄弟五人分了钱,各自跌打着生活吧,你们的父亲不可能再管你们了。”我紧紧抓住我娘的手,我不希望她死在租住的小黑屋里,她应该死在她一手建起来的新家里,家里有她的被褥,她静静地躺在温暖的被子中死去。她半个月茶饭没进了,如一个新鲜的婴儿一般纯洁无垢。
   城里有个本家的四婶婶,她说她有个亲戚也患了尿毒症,被一个老中医的偏方治好了。这个消息给了我无限的希望。我走过大街小巷,一家一家地寻找,终于找到那个患过尿毒症的病妇,她脸色惨白,颤巍巍地给我拿出那位老中医的地址,我再三谢她,并祝福她尽快硬朗起来。我先坐车去了市里,走进一家医院,卖了一大瓶子的血,拿了五百块钱,独自一人去寻找那位老中医。老中医住在深远的山沟里,村子特别偏僻,没有电话,手机也没有信号。我换了几次车,才进了村。
   见过那位老中医,听他吹嘘一番,心里踏实了很多。我很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顺便问候一声母亲的病况,那怕听到母亲的声音也好。可是我却无法联系到家人。我知道母亲一定会彻夜未眠,她在等着我。
   天色暗了,村里没有旅店,我到了一个小卖铺给了店主五块钱,在他家的地上搭了一块木板。我蜷缩在木板上,用大衣紧紧裹住身体。我想:假如我没有能力救活母亲,我也不想再活着了,我们母子性命相连。一夜我都没睡,第二日带上那个老中医匆匆忙忙地转换了几次班车,回到县城里,下车后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母亲租住的屋里,已经是凌晨了。
   我把老中医介绍给母亲,母亲见到老中医,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命交给你了!”那是多么绝望的一句话!也是母亲生命中的最后一声喟叹。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老中医,我对他说:“下个月,我还能有五百块钱给您。”其实我已经做好了长期卖血的打算。老中医留下一些灰色的药沫,把我拉到门外说:“病人就是一两天的日子了,你也别忙了。”我的最后一线希望爆响在身体里,只觉得天旋地转,我晕倒在马路边,我清楚地感到老中医掐我的“人中”。
   第二日母亲的病果然加重,四个哥哥都来到县城,为母亲输血。母亲拒绝了,而是从血库里买了一小袋血。我晃荡着虚弱的身体去医院,看到三哥和三舅舅迎面走来,三哥不知道我卖血请老中医的事,见了我的面咬牙切齿地骂我:“不知道你死哪里了,娘昨夜病重,你也不来医院,我看也不想看你。”
   我迈进医院灰蒙蒙的楼道里,瞬间我决心在母亲即将走完生命最后的一程时,我要把她送回家去,因为父亲说过——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村子,只能放在村子外面,不然,全家族的人都会遭来噩运,四叔、四嫂以及所有亲戚都会反对的。
   母亲有家,我不顾父亲和哥哥们的反对,坚持让母亲在最后的时刻回到她挂念一生的家里,这样我们的家就是母亲的灵堂,母亲就不会被孤零零地放到野地里了。我跑着到处找车,街上的车一听是拉病重的人,都拒绝了。夜风扑面吹来,迎头来了几个巡警,要带我到局里审问。我说:“我娘马上就没命了,求你们相信我是一个良民,我在找车,不是偷车!”巡警们用明晃晃的手电照着我满脸的泪水说:“相信你一次,青少年犯罪的很多,别让我再在夜里看到你。”我的心里感到无限的自卑,那一刻我立誓我一定要奋斗出个人样。
   我和值班护士要了院长的宅电,深夜我打电话求院长让救护车送我母亲回家,院长说:“你去急救室看看有值班的司机没有?”
   我来到急救室,整座医院只剩下一个司机在值班,本来两个人,另一个告假了。司机不肯去,我说:“我给你双倍的价钱,求您把我娘送回老家,让她回家看看,她在外面太久了。”那个司机说:“本来深夜出车就是双倍的价钱。”我说:“我给你四倍的价钱,不信,我把我的手剁下来为你作证。”那个医生摸了摸我的脸说:“小孩子,细皮嫩肉的,看不出来口气真大,看你这样有志气,我去!不过带两个护士,也得要钱。”豆大的泪珠落到我的脸上,我点点头说:“我说话算数。”
   从急救室出来,父亲与三舅舅强烈反对我把母亲送回家,他们说:“你娘已经没了,明天直接拉到火葬场算了,要不回去还得拉来火葬,你不是浪费钱吗?败家子,不知道钱难挣。”我咆哮着说:“我掏钱,我卖血、卖器官、我到恋歌厅当鸭行不行?钱是用来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花吗?”父亲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说:“由你去吧,看你有能耐的。”
   深夜,母亲被救护车送回了家。护士拔掉氧气,母亲无声无息地躺着。四哥骂二哥没准备好棺材,我庆幸二哥没有准备好棺材,不然母亲就没有再活一日的机会了。在黎明的时候,我大声呼喊着:“娘!”母亲慢慢睁开了眼,她看着我,艰难地呼吸着空气。四嫂嫂说:“要不让丹丹奶奶走吧,活着也是难受。”我咬碎几片抢救药,对着母亲的嘴喂了进去,我听到母亲咽下药片的声音。我扶着母亲坐了起来,让父亲打了两针抢醒剂,母亲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很多。她看着满地的儿孙,看着孙女丹丹,丹丹大声叫着:“奶奶!”母亲艰难地“嗯”了一声。第二天黎明,母亲又陷入了昏迷状态。
   在母亲的面前,我们五个孩子都是罪人,假如我们兄弟五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患了尿毒症,母亲都会把自己的肾毫不犹豫地奉献出来,而我们弟兄五人还有父亲,都是那么自私,没有一个人愿意用自己的肾脏献给母亲。在灾难面前,我们都逃跑了,犹如犯人逃狱一般,把绝望和病痛留给母亲独自承担。用父亲的话就是——即使换了肾脏,那也需要钱来护养。我想:你就爱钱,不为我娘花钱治病,就等着拿钱养婊子去吧!但是我没有骂出口,我明白,所有的兄弟都会站在父亲那一边,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孩子。
   母亲什么东西也没有带走,而把我的心挖空了,碾碎了。我抱着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母亲的体温,久久没有散去,我想母亲只是暂时的昏厥,她黎明时候就会苏醒过来,昨夜也是这样的,后来不就苏醒了吗?
   父亲叫来四叔,强拉硬拽地把母亲按到棺材中。然后指着我大骂:“畜生,你真是一个牲口,死人放在家里多不吉利?”我说:“我娘没死。”父亲说:“死了,什么叫死了?不出气就是死了,你看你娘还出气吗?你有能耐把她扶起来。”四叔也帮着骂:“你瞎球闹个甚?这么大的孩子了,小心点儿。”——小心点儿!我的娘已经放入棺材之中了,这是我最大的灾难,四叔还威胁我小心点儿!到底四叔没有放过我,在母亲的葬礼上四叔说她女儿秀英随礼的三百元钱给多了,要讨回一些,我反对。四叔将我兜头兜脸恶骂了一顿,才解了他对我的心头之恨。
   后来的日子,我总是生活在悔恨之中,那时候我为什么不献给母亲一颗肾脏,让她继续和我活在人间,哪怕我当乞丐、受苦力也愿意。
   我尊敬我的四位哥哥、牵挂我的四位哥哥,但是我又对四个哥哥的思想永远不认同。他们在这个油滑的世道上太认死理了,而且性格僵硬、胆小怕事,不管家里出了什么事,都是狗咬狗一般地相互埋怨。
   母亲去世后,父亲丢给我五十块钱的路费说:“今后,谁挣钱谁花。谁也别想和我要钱。”我说:“我娘说过,还有两万块的存款。”三哥说:“你知道个屁,家里顶多有六千块的存款,四千块的随礼钱。”我没有拿父亲的钱,大哥光着脚跑出来,把五十块钱塞在我的大衣里。此后,我再也没有回家。
   十年不过一瞬之间,我又回来了。村里老人去世了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我把大衣领子提得很高,把整张脸都藏在衣领里。
   妻子挽着我的胳膊,在荒无人烟的村庄里走了一圈。她很后悔说:“没有带咱家的狗狗,让狗狗看看乡下是什么样子。”妻子出生在城市,大学毕业后在供电部门工作了几年,觉得机关单位,上班很累,她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最后和领导吵了一架,再也没去原单位工作。后来,换了领导,丈母娘劝她重新去工作。她却心甘情愿到一家超市做了营业员,不过她自己挣钱自己花,八小时的工作制勉强还过得去。
   我想买些土特产回去献给丈母娘,这样丈母娘会开心一些,我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一些。但是小卖铺只有酱油、白糖之类的东西。我只好开车又返回北京,到首饰店为丈母娘买了一只玉镯。丈母娘的胃口是一只玉镯满足不了的,但总比空手回家要好很多。如果我空手回去,我又会面对怎样的脸色,我不敢想。丈母娘不像我的娘,要是丈母娘像我的娘一样该多好,我又想我的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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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成功地运用了对比手法,给我们刻画出了鲜明的人物形象,讲述出了值得我们深刻思考的故事。开篇写连襟,写了丈母娘和老丈人对他的态度,对他的骄傲和荣耀,对他的帮助,可是老丈人退休后,连襟再也不登老丈人的门,连襟的儿子也不来看他的外公,不和“我”这姨爹说话。文章通过这种对比,写出了连襟的极端势利嘴脸,也写出了丈母娘的势利嘴脸。作者这些对比内容,还有一个深意,丈母娘势利,连襟也势利,丈母娘袒护的连襟竟然不再登她的门,这种结果具有强烈的讽刺意义和警世意义。在妻子的提议下,我们十月初一回家给母亲上坟,文章进入到对母亲的回忆中,重点写了母亲得病和逝世前后家人的表现,文章仍然用了对比手法,写了哥哥们、父亲、舅舅、四叔对待母亲病的态度,他们的态度与“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描写出了在亲人的生命、健康与金钱面前表现出的鲜明人性,有力地鞭挞了认钱不认人、认钱不认亲的恶劣人性。文章中“我”是一个非常感人的形象,为了给母亲治病,我去卖血;为了能医治母亲,我到山野去请医生;为了能让母亲死在家里,我到街上去找车,以致被警察误解,我打电话求院长,我用四倍的价格请医院的车送母亲回家;为了让母亲死在家里,我和哥哥、长辈、父亲闹翻……母亲死后,“我”一直后悔自责,没有换肾给母亲。“我”年龄不大,但是,为了母亲,我不顾惜钱,不顾惜命的孝顺,让人感动难忘。这个孝子的典型形象,对今天的现实同样具有强烈的警世意义。非常有意思的是,丈母娘和老丈人对“我”这样的孝子看不起,而对势利小人似的连襟却很尊敬,因为连襟很有“出息”,这一对比,也是很有讽喻意义的。文章中的父亲,也是很鲜明的典型,他对母亲的态度,他对我的骂,都把父亲的无情无义刻画得鲜明,刻画得让人痛恨。文章刻画的人物形象典型鲜明,对比中写出的人物形象具有很强的现实警世价值。【友情编辑:春雨阳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11091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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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阿娜尔古丽        2013-11-12 23:33:36
  谢谢春雨老师,幸苦了!
抬头靠实力,低头靠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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