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疾风过处，叶纷飞。
　　 这是我在上班的路上才忽然想到的一句话。因为此刻我的眼前恰恰就有着这样一幅画面。那些银杏和杨树黄透了的叶子们，在那股横扫而过的疾风中显得异常灵动，轻盈如蝶。风过处簌簌而落，交织出一片金灿灿纷扬的雨。
　　 它们借助一股风的力量，舞姿翩跹。那般从容又义无反顾地奔赴，归去。
　　 想想也真是该到冷的时候了，都已经是立冬了呢。
　　 看路边林子里积得厚厚的那些落叶，也还有那些正忙着收集落叶的农人们的身影。每次路过都忍不住心里的感慨。他们正用自己的忙碌告诉着我，冬天来了。
　　 还记得上周六的下午，虽然天气也不是很好，却还是带着女儿出去拍照了。
　　 实在是喜欢深秋里层林尽染又遍地黄叶的那种景象。不敢耽搁，知道时令不等人。真怕哪天夜里一降温，叶子就会稀里哗啦落得个干净了。
　　 那种意境总让人觉得有些苍凉和萧瑟，但在我眼里却也更是一种宁静在岁月里的安祥、平和，甚至能让我体味出些许成熟后才能收获到的幸福和满足感。我想这份感觉的不同，应该全在于一个人的心境吧。
　　 因为喜欢秋天，在我眼里它便是无处不在的美丽了，成了韵味十足的一个季节。
　　 当我沿着那条路，去找寻每次遇见都让我欣喜的那些风景时。斑斓的色彩成了我心头挥不去的沉醉。我把镜头调到了长焦，无意间就捕捉到了那老两口儿的身影。
　　 看上去他们总有七十来岁的年纪了吧，感觉身子骨倒还硬朗。
　　 一辆电动三轮车就那么安静地停在那里。两个老人正各自忙活着，有些蹒跚的脚步让他们的动作看上去也显得有些笨拙了。近旁的地上，是已经装得圆鼓鼓的一个大白布口袋。
　　 此刻，老大娘又掐起两手的落叶想要往那口袋里塞。老大爷却想把那辆三轮车推过来，赶紧往车上装。一看大娘这想放却撑不开口的别扭劲儿，赶紧放下车腾出手来帮着大娘撑那个布口袋。
　　 两个人的头都微微低垂着，就那么亲密地凑到了一块儿。他们彼此间小声嘀咕着什么。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叮嘱。那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卑微，却又温馨的实在想让人感动了。
　　 他们就那么专注的忙活着，谁都没有注意到呆立在不远处傻傻望着他们的我。
　　 而此刻我也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该迅速按下快门，只任凭心底的波澜翻滚如潮。
　　 我不知道老人们的身边是否还有其他的亲人。到了这般年岁，竟还是两个人相扶相搀如此温柔的对待。仅凭这一点就该让我感动了。
　　 老人们传达出的无声的爱意深深地震撼着我。看得出，这份默契绝不是一天两天才有的事情。这情意都不用谁来先开口，甚至连眼神的暗示都不需要，但却让我的心那么实实在在地感知到了温暖。
　　 人们常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时，能彼此照顾和关爱着，这是一种幸福和甜蜜，也是爱之本能的流露和表达。两个人轰轰烈烈的爱过，虽也会因不满而争吵过，瞒怨过。但一生的风雨走过来，日子过到最后都将归于一个平静和平淡。相信随着岁月的流逝能真正沉淀到心里的也只有最终这份相濡以沫的亲情了。
　　 它是被平淡滤洗后的返璞归真。一辈子的相守，足以让爱成为一种习惯。自然。真诚。温馨。温暖。所以我感觉爱情到最后终将成为一种亲情和责任的延续，这是真理。跟年轻时的相爱比，衰老时的默默陪伴相濡以沫，似乎更让人觉得温馨动人难能可贵。
　　 还记得曾看过的雪小禅的一句话。她说，最好的爱情是什么，就是让人想着，然后用一辈子去忘记。
　　 说实话，初看这句话觉得它很禅意、很哲理，似乎是很美好的意境。细品，却感觉出那些字里所蕴含的疼痛和无奈了。再美也是不能属于自己的，又何必还要牵念不舍。想得得不到，想忘却忘不了，这是怎样揪心的一种痛苦。我从来都不会认为这样的爱情有多美好。情没了，人走了，便是到该放手的时候。爱的时候，学会让心自由；不爱的时候，就想办法还爱以自由。也许一段恋情的终结就像它来的时候一样，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在街上走着，然后一个不经意就走出了对方的视线，离开了彼此的生活，并且永远都不打算再经过。
　　 张爱玲曾有过这样一段话。
　　 “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最后自己想来想去，竟然也搞不清楚当初是什么原因把彼此分开的。然后，你忽然醒悟，感情原来是这么脆弱的。经得起风雨，却经不起平凡……”
　　 好一个经不起平凡，内心真是无语又苍凉了。不得不承认，时间的剥蚀和消磨，才是检验一切是否能恒久的试金石。其实想想，也许真的要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们才会彻底明白，自己真正怀念的、想要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千帆过尽。才终于发现原来谁都不是谁胸口上的那枚朱砂。也许我们只是两粒微渺的沙子，又恰恰落在彼此的眼中。仅此而已。
　　 此刻，视线里的这对老人启示了我深刻的思考。我在想，究竟什么才是这个世间最美好的爱情。我眼里，情永远都是该放在第一位的东西。美好的爱情该是让人感觉温暖又实在的。它不是两个人的相敬如宾，而是彼此间的相濡以沫。两个人始终能彼此依赖、彼此信任又彼此眷顾着，像左手握住右手般的自然和谐，妥帖没有一丝隔阂。
　　 不奢望人生非要大富大贵，只要能彼此这般温暖又温柔的对待。相守的日子，一如既往。用心感知你在身边的每分每秒。有你，心是踏实的、温暖的，也是快乐、幸福和满足的。
　　 其实我所追求的最美，就像那首歌里唱的，“直到有一天老的哪也去不了，你却依然还会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你在。我在。便是此生的最美。真正爱着的人，心里装下的永远会是疼和牵挂。想想世上最动人的三个字其实不是“我爱你”，而是看似简单又寻常的“在一起”。
　　 这，便似乎就是我眼中最好的爱情了。
　　
　　 【二】
　　
　　 同事们都去上课了，本不大的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人，显得有些清冷了。
　　 此刻坐在电脑前的我，手指在键盘上不停地翻飞舞蹈着。那声音也显得异常清脆响亮，噼噼啪啪活跃着身边仿佛快要静止了的空气。
　　 耳边传来的是班得瑞的那首很经典的《雪之梦》。轻盈、柔婉也温润。如一缕拂过心海的风，正荡漾出清浅的涟漪。
　　 窗外的天空看起来是灰蒙蒙的。虽然才是下午三点来钟的光景，却已经让人觉得有些晦暗了，没有了晴日里的那片明媚和蔚蓝，心竟不由得也跟着生出了几分压抑。
　　 起风了。萦绕在身边的空气也流动着一股湿冷，估计真是要变天了。开始沉静下来的日子也似乎在耐心中等待着那场姗姗来迟的雪，然后便会义无反顾地奔赴冬的怀抱。
　　 想想昨天的这个时刻，天还是蓝的，蓝得那么透彻干净。
　　 那时，我就坐在靠窗的这片明媚里，在一片向阳的温暖里陶醉地舒展着身心，享受着这平静又平淡的日子里所独有的美好和宁静。
　　 从昨天那一刻到今天，也不过二十几个小时的长短。看来，天气的变幻还真是尽在须臾之间啊，无论是阴是晴真是由不得谁来掌控。但心里清楚，自己始终向往着的都是那片明媚和蔚蓝。
　　 隔了窗子朝外望。院子里的那些树们，兀自在风中站立着。或绿的依旧深沉，或斑斓绚丽的耀着人眼。
　　 落叶们都像是长了脚，追着风儿四处奔跑，遍地回旋。等终于找到一个避风些的角落，才会渐渐安静下来。挤挤挨挨地栖眠于此。
　　 树们中让人感觉深沉一些的是那一排垂柳，就站在我视线的不远处。而那些耐不住寂寞早早变了颜色的，便是那一排大叶的法国梧桐了。
　　 说实话，早前并未见过这种法国梧桐。如果非要追溯，最初的最初还是很小的时候在那出经典的评剧《花为媒》里，听五可姑娘报花名时这样唱过。
　　 “大风吹倒了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于是，从那时起才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一种叫梧桐的树。听起来很是雅致的一个名字，却终想象不出它到底生成了什么样子。那时候还没有网络，信息的传递和流通根本不像现在这般发达迅捷，所以梧桐树在我的记忆里也只能是全凭一己之想象了。
　　 我的想象中，它一直是以有些伟岸，有些神秘，却也很是有些模糊的树的形象站立着。
　　 后来又渐渐知道了种梧桐树的好处，因为村里的好多长辈们都说过梧桐树能招来凤凰。
　　 呵，一棵树竟然会有这般神奇么？凤凰可是神鸟啊。于是我虽然不知这说法是不是真的，却也开始心怀向往地期待着家里啥时候也能种上一棵梧桐树啊，好让我也能亲眼见一见真的凤凰是啥模样。
　　 到后来上了学，开始接触了古人的那些诗词。尤其是李清照的那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似乎更让我确信了自己平日里见不到梧桐树的理由——还不是因为它们都长在了南方。
　　 这，依旧是我当年埋在骨子里看似天真却一厢情愿的想法。
　　 可是这想法一经生出，心里便也就跟着生出了许多无奈和遗憾。丝丝缕缕的竟扯得心跟着有些疼。似乎自己这辈子就真的跟梧桐树无缘了，更重要的还有它早晚都要招来的那只凤凰。
　　 唉，唯有在心底默默又沉重地一声叹息了。
　　 等到后来啊，自己终于长大了，上了县城里的一中。看见宿舍楼和教室前都种着一种树，长得粗壮又高大的。树的枝干也都是特别顺溜挺拔的，叶子也显得有些大，像夏日里用来纳凉的扇子。而且一到春夏，它还会开出一串串儿淡如紫烟的花朵。后来听别人告诉我，这便是长在北方的梧桐了。
　　 哦，原来这就是我脑子里想了千百遍的梧桐啊！我默默地端详着它们。高大、挺拔，叶子肥硕，倒跟自己想象里的真有几分相似呢。但最让我欢喜的还是它的花朵，以及它枝干丰茂、干净，不爱生虫子。
　　 我们当地人管那花叫桐花。桐花串串清香，串串淡雅，那颜色可是我最爱的。
　　 曾见过一篇文字，叫《桐花万里香》。其实桐花可真没有那么香。桐花的颜色有深些的，也有浅些的，但都是淡淡的紫。而那香气也是淡淡的，随着风轻盈而来，倏然而去，如缭绕的烟雾般萦萦袅袅。观之闻之，都如一场紫色的梦境般美丽飘渺。
　　 印象里还记得，梧桐树虽然长得粗壮高大，但也真如五可姑娘唱的那样。它的根确实扎的不够牢固。
　　 记得我们毕业的那一年七月，高考刚结束就骤然变了天。狂风暴雨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好多同学都被截在了学校里。那一场暴雨，还真是把宿舍楼前的好几株大梧桐树给连根拔了起来。
　　 那些被连根拔起的梧桐树，整个倾倒在风雨的泥地里，看上去真是满眼狼藉。我很是心疼地看着风雨里挣扎的它们，竟发现那些倒下的树，没有一棵是从半中腰折断的。
　　 这发现又不由得让我震惊。从没想过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们竟是这般的勇敢和决绝。不像那些柳树或杨树们，或者只折断一些细小的枝干，或者即使是从半中腰断开也要把根留在土里，以便给自己留下再生的余地。
　　 想到这，我的心被彻底震撼了。在我眼里，它们这决绝和勇敢倒似乎更成了一种面对风雨肆虐的态度和价值取向。
　　 那是一种誓死不屈的态度，也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于是，我对这些树们，又自然地多出了几分敬仰和赞佩。它们那么自然地就让我想到了项羽，也想到了李清照的那首力透纸背的《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从头至尾虽然只有寥寥的二十个字，却凝练着一种精髓，承载着一种气魄，弘扬着一种所向无惧的人生姿态。那般凛然风骨，浩然正气，就充斥于天地之间，令鬼神也陡然变色。都说人该退一步才会海阔天空。之于项羽，仅一河之遥，却是生死之界；仅一念之间，却是存亡之抉。但项羽，他不会给自己再留有任何余地。为了无愧于英雄名节，无愧七尺男儿之身，无愧江东父老所托，他选择以死相报。这，便是项羽。我总认为，楚汉之争项羽虽最终败得惨烈，但虽败犹荣。
　　 就这样，我脑子里的梧桐树终于开始有了清晰些的脉络。直到后来又看了安妮宝贝的小说，提到那些长在南方路边的梧桐树才又开始让我质疑着。
　　 总感觉安妮笔下的那些梧桐树都特别有文艺范儿，特别小资。如一个袅娜的女子，优雅又韵致，风情万种的，倒似乎与这名字更匹配了。可是我见过的梧桐树并不是这样啊，它们不开花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有点憨有点土。
　　 说实话，见到真正的法国梧桐也就是这几年才有的事。
　　 感觉随着居住环境的变化，人们对环境的重视程度也似乎越来越高了。或许对于大多数人就是这样吧。往往拥有的时候不懂得去珍惜，只有失去了才会明白它的可贵。想想也对，平淡和拥有本就容易让一个人的感知和心变得麻木，从而感受不到身边的美好和幸福。如果非要坚持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那纯粹就是跟自己的人生过不去。
　　 这几年随着改造，小城的环境也真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还引进了好多稀奇的树种，其中就包括我向往已久的法国梧桐。
　　 感觉它跟当地的梧桐树比，还真是别有一番韵味的。北方的梧桐即使到了深秋，叶子也不会有那么斑斓的色彩；北方的梧桐也不会一年长出一层嫩白的新皮，像爱美的姑娘非要给自己做件换季的新衣。但有一点看来这洋的终是抵不过土的，那就是土的会开花。洋的不知是因为还小，还是根本就没这节目。大大小小的梧桐经见得也算不少了，却一次都没见过法国梧桐开出的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能姑且认为它本就不开花了。
　　 唉，真想不到眼前这排梧桐竟会把我的思绪扯出了这么远，定定神还是再多看看眼前吧。
　　 其实眼前也真是没啥，除了那株矮小的海棠着实是让人觉得有些可怜了。三年前窗外种的是什么我早已经遗忘了，只知道那株海棠是跟那排梧桐一起种下的。那个春天眼前是一片纷乱，大抓车把正长着的树木花草连根拔起，然后就换成了眼前的这批海棠和梧桐。
　　 这株刚刚栽下的小海棠长势还算不错，虽然高高瘦瘦的像一枚绿豆芽，但是没多久就开了花还挂了果。到了秋天果实熟了也没有谁想着要去摘下来，那几枚小小的海棠果就随风荡在枝头。直到有一天，一个男孩子忽然发现了它们，然后极有兴趣的把它们从枝头上摘了下来。
　　 不得不承认，那一年的冬天确实很冷，而且小海棠也确实显得很单薄。它在一片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地站立着，我不知道它是睡着了还是已经被冻坏了。这些都是我坐在有暖气的办公室里，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隔着玻璃窗望着它被风刮得东倒西歪时想到的。后来的事实恰恰证明了我那一刻的想象。
　　 当窗前的那些鸢尾接二连三地从土里钻出一片片新绿的时候，小海棠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又从根部吐出了几叶嫩芽。它终于捱过了可怕的寒冷，这几小片新绿让我感动了许久，也高兴了许久。看着它经过一些时日才刚刚长高变粗了些的枝杈，我知道这个冬季心里注定又要多出几分牵挂了。
　　 看来一切生物的成长都是要经历坎坷和风雨的，那是一个任谁都必然要去面对的过程，逃不开也躲不过。而每个生命，也只有在经历了风霜雪雨的考验后，才会日渐变得饱满、丰盈。小海棠是这样，其实人也是这样。
　　 在心里默默关注着它的成长，就像关注着身边默默无闻的一个幼小同类的生命。虽然它仅仅是一棵树，但在我眼里它的内涵早已变得丰富多了。
　　 勇敢。倔强。不屈的抗争。这些都是它所带给我的启示。其实它默默无言地站在那里，所呈现给我的却是一种自身信念和灵魂的高贵，以及一个看似微渺生命的庄严又神圣的生之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