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主体第十四至第十五章

　　
　　十四
　　杨小民依旧去砖窑厂干活，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解脱了不少思想上的烦恼。俗话说得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为使自己的大脑更简单一些，他只好把自己的精力几乎全投在了干活上。
　　一天上午，他刚开始干活，媳妇就找他来到了砖窑厂。
　　“法院来传票了，让你今天上午十点去法庭。”媳妇喘着气，拿着一张传票说。
　　“杨庭长派人送来的？”他笑嘻嘻地问道。
　　“啥杨庭长，是颜城区法院送来的，陈老四把咱给告了。”媳妇颠着身子把传票递给他。
　　杨小民接过传票，见后面付了一分立案通知书，上面写着要他十五日之内提出答辩，一份原告起诉书副本。他见传票上写着是询问，脸上没表现出吃惊的神情，好像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去就去，有啥了不起！大不了还有镇政府那边的饭钱顶着呢，他想。但他请了假，跟媳妇回家的路上，他感觉自己的两腿发软，额头也开始出汗。他自己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当被告的缘故。当初告镇政府自己是原告，这一次是去当被告，心里不免就有些恐慌。心急腿软，但走得还不慢。
　　媳妇跟在他后面晃动着身子一颠一颠地撵着，大口喘着粗气，“你急啥呀！大不了咱这个破家不要了，让陈老四全都划拉掉算了。你看人家谁不是高楼洋房的都住进去了，咱家还守着这堆破土烂瓦过日子。有啥大不了的事啊！大不了咱从头再来。俺跟你吃糠咽菜都过来了，还再差这一霎时么。哎呀，你等等俺呀！”
　　杨小民听着身后扑通一声，一回头见媳妇摔倒在路旁，就急转身跑过去把媳妇搀扶了起来。他鼻子一酸，眼里就涌满眼泪。是啊，媳妇自从跟了他就没享一天的好日子啊！她自己本来就腿脚不利索，还要跟着他一起遭受这个磨难。他搀扶着媳妇，慢慢的往回家的路上走。
　　“孩子他娘，”他说，“有你这句话垫底，啥事俺也不怕了！”
　　
　　十五
　　颜城区人民法院位于颜城的中心，和检察院、区政府机关形成三角对立之势；整个法院大楼呈拱形结构。从正面看去，那中间高两侧低的形状恰似外星球来的不明飞行物。不知是哪一家著名的设计院别出心裁搞了这么一个作品，以至于当地老百姓管它叫做飞碟政法大楼。
　　天刚蒙蒙亮，杨小民就穿过一条叫羊行街的公路向城里奔去。晨曦中，他远远就望见了这个泛着绿光的UFO。不打官司的人们平日不去注意这个建筑物，即使偶而路过此地抑或在附近游玩时瞥上几眼，也仅仅把它看做是一件奇特的艺术品，不去产生法律官司之类的臆想。杨小民也不例外，或许他连这个政法大楼的造型都没留意过，所以今天望见它更觉得新奇别致，连那刷满整座大楼的蔚蓝色涂料都显得更加光彩夺目。
　　前一次法庭询问走近这个大楼时，他的心就猛地缩了一下，像第一次被父母送进幼儿园或者其他陌生人家的孩子一样。这次正式开庭，他还是这种心理，凭着这种心理，他能回忆起他很小的时候那段寄人篱下的时光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两手像打太极拳以前要定神那样放在丹田上。他抬头细看，对于这蔚蓝的色彩，他认为这是蓝色盾牌的象征。但他又感觉更像绿色，这绿色更是法律的律的谐音的体现。是的，法律本来就应该是绿色的，他心里想，相比之下，杨家庄法庭的气势就相差甚远了。他开始抱怨自己告镇政府的案子没在这里开庭审理；相反，陈老四告他的案子却在这里占这绿色大楼威严的光辉。他脚尖捻了一下，鼓着勇气想走进这座大楼。初生太阳的红光洒在电动铁栅门上，耀了一下他的眼；他停住脚步往里张望。
　　“干啥？”电动铁栅门里面右侧一间小屋里传出一声喊叫。
　　“打官司。”他跌忙掏出传票晃了晃。
　　“还不到上班时间，在外头等着！”那喊声似乎更加威严。
　　他本能地离开，在一个公告栏下蹲了下来。
　　几分钟过后，他听到头顶上有说话的声音，抬头一看，见一男一女正指着他头顶上的公告栏窃窃私语。他跌忙站起来退了几步听他们说话。
　　女的说：“一年一度的执行会战在下一个月开始进行，法院执行局督促你履行判决的通知都给了你好几回了。我看你还是识时务的好，免得去凑这个会战的热闹。”
　　男的说：“是啊，躲过初一躲不了十五。去年执行会战，咱们村的刘老五抗拒法院判决，被法院抓进去待了十多天，放出来还不是乖乖履行了么。我不会白吃这个苦头。”
　　杨小民没去琢磨这一男一女谈话的意思，对于什么是执行会战，他从没听说过，更不用说对这种场景的见识了。在他的观念里，一个人要是摊上了官司，无论谁告谁，都将是件不吉利的事。看着那对男女走了，他走到公告栏前看了看上面的文字，觉得与他的官司相差十万八千里，就又转身蹲了下来。
　　红彤彤的太阳高了起来，照得他身上暖煦煦的，他开始感觉心头的寒气在消散；他闭上眼睛去充分体觉太阳洒向他的温暖，尽情地赏阅眼前的这块鲜红的帷幕。他感觉他现在是在天的另一头，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在他的心间蔓延开来……
　　他觉得有人拍了他一下，一抬头，一个法警站在了他面前。
　　“你是杨小民吗？”法警问。
　　他向法警点了点头。
　　“你告镇政府的案子彻底解决了。”法警上身一挺打个敬礼，“黄镇长，陈主任，陈老四还有那个红指甲女人都被抓起来了。我们法院执行局让你去把钱拿走。”
　　他跟着法警来到一间办公室，见杨开明庭长坐在沙发上正在和另一个法官谈话；他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大摞崭新的人民币工工整整地摆在办公桌上。
　　“拿去吧，这是镇政府那帮人吃去的你那五万六千块钱。拿去吧！”杨庭长指着桌上那一大摞钱笑着对他说。
　　他一阵激动，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好像是像大珠小珠掉在盘子里那样清脆流利的话他说了不少；又好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急之下，他上前去拿那一大摞钱，可怎么也拿不动，这些钱好像是死死地粘在桌子上了。他急出一身汗。正不知所措，一声巨响吓得他手脚发软。
　　他猛地醒了过来，见一辆卡车从他眼前驶过，长长的鸣叫声震得他耳朵发痒；他眨巴了几下眼皮，这才意识到刚才那是一时迷糊，做了一个小梦。
　　也许是这个小梦给他注入了新的希望和勇气，他倏地站起来，迈开大步朝已经打开的法院的电动门走去。
　　杨小民向法警出示传票后，来到颜城法院三楼民事审判二庭。一进门，他看见陈老四已经妆模作样地坐在原告席上，见他进来后一扭头白着眼珠子装作没看见他。一个穿法官制服的小伙子，年龄不大，神态跟杨家庄法庭的小郭差不多，他认定这是个书记员，也已经坐在法官席的前排右角，见他进来，朝被告席一指；他坐了下来。
　　审判庭庄严肃穆，静得能听到他和陈老四呼吸的声音。杨小民见陈老四仰头看灯，就转悠着脑袋环顾并留意起整个审判庭的布局来。他羡慕审判席那案子和椅子的古铜色，认为像这种颜色的木器如果摆在自己家里保准不难看；椅子到是墩壮稳固的很，就是靠背太高了些，摆在自己的家里不太像个样子。他又抬眼从上到下看了看那黑里红表的窗帘，觉得这太像戏院里的台幕，沉甸甸确实能给人一种非常庄重的感觉。和杨家庄法庭比较，这里的空气更加凝重。胡思乱想之中他感觉胸闷憋气，想大喘一口气缓解一下僵硬了的四肢，但他没敢动，因为他看见一个中年模样的法官正朝审判席走去，于是他只好又屏住了呼吸。
　　“现在开庭。”
　　书记员宣布了法庭纪律和注意事项后开始做庭审笔录；审判员让陈老四宣读了起诉书又让杨小民答辩。
　　“就是欠他的货钱，这个俺不赖帐！”杨小民也拿出了对阵的架势。
　　“被告，这是原告向法庭出示的证据，你过目一下。”审判员让书记员把证据递给杨小民。
　　杨小民认得，这是他打给陈老四的欠条。
　　“被告对原告提供的证据有无异议？”审判员发问。
　　“俺欠原告的钱还在他二哥陈主任哪那里……俺……”
　　“不要乱说，”审判员向他吼了一声，“被告，你要直接回答本庭的问话。”
　　“啥，啥是异议啊？”他愁着脸问。
　　“那张欠条是你亲手打的吗？”审判员又问。
　　“是俺亲手打的。”他似乎听明白了问话，语气略顺了些。
　　“原告提交的证据，法庭予以确认。原被告是否同意调解？”审判员又问。
　　“不同意！”陈老四故意拖长声腔，把三个字说的像唱词一样。
　　审判员站起来说：“基于原告一方不同意调解，现在宣布休庭；法庭将在三日内作出判决。”说完走出审判庭。
　　“完了？”杨小民也站了起来望着还在整理笔录的书记员问道。
　　“完了。”书记员没抬头，显出也要准备离开的样子。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法官，你等等，俺还有话要说。”
　　“跟我讲没用。”书记员说，“这是审判制度改革的一步到庭审理方式。法庭不允许你们乱说乱讲，与本案无关的话不许讲，与证据无关的话不许讲。有证据要举在法庭上，法官不能先入为主，只能对证据的效力做出认定。”然后舒了一口气，又说，“你只要认可了证据，再说什么话都不起作用了，你明白了吗？来，原被告看一下笔录，无误的话，双方签字。”
　　陈老四签完字朝杨小民一笑走了。杨小民看得出，陈老四这最后的一笑是代表了他一脸的得意。
　　对于这样的审判，杨小民实在是明白不了。开庭前，他原本想把他一晚上想好的理由都倾诉给法庭听，没想到案子就这样简单地完事了。这也太简单了！他走出法院抱怨着，心理仿佛还在挣诉，像战役已经结束，而士兵还想厮杀一样。他一直以为，打官司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在过去有句俗话，叫做一日之官司，十年打不得，所以他起诉镇政府的时候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可陈老四诉他的案子竟是这样即快又简单地解决了，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有些不平。为啥俺那案子就这么既慢又复杂呢？回家的路上，他绞尽脑汁在想这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他想也没用。他认为他自己知道，然而他仿佛又什么也不知道。
　　路过一家馄饨铺，他要了一瓶高度酒一包烟，又要了一碗馄饨、一小碟咸菜和一小碟煮花生。
　　“该死该活屌朝上！管他那个这个的吧！”
　　他扬起脖子灌了一杯酒，呼出一句脏话，算是对自己的安慰，然后几个花生米就葬送在他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