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面是在作协的招待所里，正式为他们作过介绍之后，几位媒人在那里聊得热火朝天，唯独把两位主角晾在一边。女人是一贯的内向少言，而男人也是不发一语。只是在女人望向男人的时候，男人就会把头低下去，掩饰着情有独钟的眼神。
　　 从招待所出来，男人主张由他将女人送回家。女人知道男人是有话想要对她说，而女人又何尝不是呢？在舞台上演绎了那么多才子佳人的动人故事，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啊？果然是男人率先打破了沉默：“我非常喜欢你们新演的《红楼梦》啊。”女人没想到她们的恋爱是从戏里开始，便愈发俏皮地问：“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喜欢？”没想到男人是有备而来，私下里为了今天的相见做足了功课。更没想到男人对艺术对表演的见解竟与女人不谋而合。女人停下脚步，满心欢喜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清澈的眼眸，俊朗的面容，儒雅的神态，迷人的声音，男人所饰演的一个个银幕形象就象走马灯一样在女人的脑海里闪回。女人仿佛又重新认识了男人，认识了在心中的银幕上异常熟悉的他。
　　 男人接下来说：“你可能不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KARDON的剧场里，那时我们出演下午场的话剧，你们演夜戏。我在后台就望见过你。”女人果然在记忆深处搜索到了，化妆间的门外偶然闪过的一瞥深情，那么动人，那么含蓄，那么叫人回味良久。
　　 这时，男人伸手一指，说：“快看这一轮新月，真美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女人从男人的肩上望过去，时至今日，女人还记得那是什么日子。
　　 那是1958年的春天，这个城市的黄昏时分，淮海路上的柳梢缝里，有明月升起。
　　
　　 2
　　
　　 那段日子，只要男人一回到这座城市里来，他最喜欢的事就是约女人出来散步。男人晓得社会上有一些对女人不利的流言，害得女人除了登上那一方明亮的舞台之外，常常是一个人躲在生活的暗处，仿佛她将自己藏起来就不会为流言所伤。男人懂得，那一顶“脱离社会主义新生活”的大帽子任是压在谁的头上久了，谁也会粉身碎骨。男人想到这些心就隐隐地痛，同在演艺圈里，他知道女人要出演什么戏，戏中扮演什么角色，岂是女人自己的抉择？最后要女人一个人来背负这沉重的骂名，她确实负担不起。他想让女人知道，他懂得她的委屈，他愿与她一起分担。
　　 女人又怎的不想有个倾诉的人啊！可是她作为家中的长女，早已习惯了有事自己默默地担承。她13岁离家考入戏班，家中所有的事就都成了她的事，拉扯弟弟妹妹成人，培养两个弟弟如愿考入了大学，为了这个家，她拼死拼活地演出挣钱，三十多岁还待字闺中，心中那一份无法想象的坚强自是别人所不知。可是在男人面前，在那一只温柔的肩膀上，女人第一次流下了泪水。
　　 男人轻抚着女人的手臂，柔声劝慰着说：“不怕，有我呢。我告诉你一个道理，若想做成事，就得经风雨。”然后男人讲起了自己的身世，讲起了年轻时坎坷的经历：在崇德中学时，他受了同窗好友的影响加入的共产党，芦沟桥事变之后转入了地下工作，随后考入燕京大学就读。大学期间，由于党组织遭到破坏，男人被捕，所幸他没有暴露身份，也没有给党造成损失。出狱以后他多次设法联络党组织，却始终未果。他只好回到燕京大学继续完成学业，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积极投身爱国学生运动，参加学生剧社的宣传演出，直到又一次被反动政府逮捕……男人愈讲愈痛苦，他说：“你不知道，我一直想告诉你，我不能隐瞒你，这两次被捕都有可能成为我说不清楚的历史，我的党籍也可能得不到恢复，可是我们不要怕，我相信是事实终究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最后他自信地笑了，转了轻松的话题说：“或许某年某日，我们在赴朝慰问演出的山洞里还曾擦肩而过呢！”
　　 男人的自信感染了女人，她的心情明显地好了起来。是啊，男人那么大的挫折都被他讲得云淡风轻，自己这样被一时的误解又算得了什么呢？两个人在僻静的马路上散步，女人习惯性地走到树下的阴影里去。男人则有意识地引着女人走向皎洁的月光地里来。女人低声地说：“教人认出来，我怕是对你影响不好嘛。”男人当然懂得女人的良苦用心，他偏要挽着女人，走得乾坤朗朗月明风清。女人到家了，男人舍不得转身离去。女人说，那我再送送你。于是两个人折回来接着走。到了男人家门口，男人自是对女人不放心，又说，还是我送你吧。
　　 就这样兜兜转转，反反复复，直到东方渐白。如同《梁祝》里的十八相送，演出的舞台，是悠长静寂的武康路。
　　
　　 3
　　
　　 意外还是不期而至。
　　 女人的单位领导找女人单独谈话来了。“你会不晓得他身背着的历史问题？我看你这台柱子是不想当了。你知道多少人盯着你吗？”女人也想到领导培养她多么不容易，可是男人那又算什么历史问题呢？女人连忙解释说：“他都跟组织上汇报过了呀，再说那也不是他的错嘛，又没有给组织造成损失……”
　　 领导显然不能满意女人的表态，见从业务上说服不了她，又搬出了政治手段。“你这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啦？别忘了你是新党员！”
　　 团里的领导们轮番上阵，天天把女人叫到办公室里苦口婆心地谈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使出了杀手锏——如果坚持结婚就要考虑退党。女人一下子懵了，退党意味着什么，这个后果是她和男人没有想到的，更是男人承受不起的。女人食不甘味，辗转难眠，好端端一桩迟来的姻缘就这样被生生斩断吗？女人在心底是深爱着男人的，可她又怎能叫男人背负上这么沉重的罪疚呢？
　　 那一晚，月光出奇的洁净。女人第一次主动约男人出来。男人象是一个简单明快的孩子，笑语盈盈地来到了女人的面前。可是当男人读懂了女人的心事，他怔愣在当地，不敢相信女人说出的每一句话，不敢相信接下来要发生的故事。女人的心里挣扎着，那个反悔的她与怜惜男人的她相互撕扯纠缠。女人于万箭穿心的痛苦之中，将厚厚的一包信交还给男人的手上。那个道德的十字架女人选择了自己来背，然后转身离开，消失在街树的黑影里。女人不想看到天上的月亮，一滴滴融化流淌。
　　 男人靠在梧桐树上，仰起头，甘心地，让泪水恣意长流……
　　
　　 4
　　
　　 那些信件中的一字一句，女人哪里又能忘怀？分离的日子里，鸿雁传书，鱼寄尺素，总是叫人心生情窦。女人的回信尚未寄出，男人新的一封又飘至女人的案前。男人的信象雪片，美而轻盈，读起来是一首诗，回味起来是一首动听的音乐，叫女人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尽管男人的信中没有海誓山盟，没有地老天荒，可是女人却在信中读到了忠贞不移，读到不离不弃，读到了相伴白首。
　　 每到静谧的夜晚，在月光之下，女人静静地起了男人。想到了男人的肩膀和手臂，想起了男人春风拂面般的话语，想起了男人仰头泪流的场景。女人就会满心凝噎，瞬间被心中的那一份眷恋不舍彻底击溃。
　　 女人对天，长歌当哭。我如何能辜负这一份深爱！
　　 一夜未眠，坐等黎明到来。女人急匆匆跑过微晞的街道，在清晨敲响了男人的门扉。门应声而开，原没有锁，是男人忘了？还是男人未归？女人揣度着走进屋来，恰与一双红肿的惊恐的眼睛相对。就在眼神相遇的一刹那，那双失神落魄的眼中突然就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女人真切地看到了，心中暗暗惊异，不需要一句话，眼前这个男人是真得懂得自己。
　　 男人抓起椅背儿上的衬衫，一时间显得手足无措：“你来啦？我……我去给你买蛋糕……”
　　 还不等女人开口，仿佛女人一开口就会反悔似的，男人已飞快地冲出门去。女人在男人的书桌前安静地坐下来，面前正是她退回来的男人写给她的信。女人写给男人的信也整齐地码放在案头。每一个信封上都写着一句话，女人拾在手心里来读，眼泪终究忍不住地汩汩而出——
　　 我多想携着你的手，往明月多处走！
　　
　　 5
　　
　　 既然结合又不能，分开又不忍，男人和女人拿定了一个主意——等。那一年，男人39岁，女人35岁。在所有人认为等不起的年纪，男人和女人决定继续等待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哪怕用一辈子去等，男人和女人也愿意。两个人同时想到的是那一句戏词：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穴！
　　 政治风暴愈演愈烈，轰轰然，席卷全国。先是女人无戏可唱，渐渐退出了舞台。继而是男人主演的电影被斥为毒草，展开了全国大批判。就在命运将两个人逼入死角的时候，男人还是和往常一样，每天都要约女人出来散步。当整座城市从喧嚣中昏昏睡去，在武康路上月光下，就会走出那一对璧人。不急不缓，不言不语，只是一双手携在一起，紧紧地握着，相互传递着爱的讯息。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
　　 二十年苦苦地等待，女人从首都回来，把听到的好消息迫不及待地去告诉男人。男人竟然不敢相信，他张口结舌地说：“那是不是说我们可以在一起啦？”
　　 女人点点头，四目相对，两双泪眼。
　　 五十九岁的男人，白发配红花，泪洒酒中，烛光里，笑了，醉了，是女人怀里最美的新郎。
　　
　　 6
　　
　　 男人歇下来了，可他还有一个梦想，他要为女人创作一部戏，让女人重返精彩的舞台。在男人的心目中，那方舞台如何离得了女人这样一个曼妙婉啭的精灵？
　　 而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不正是一出荡气回肠离合悲欢的戏剧吗？
　　 多少个日日夜夜，男人写唱词，女人定唱腔，一出《明月楼》蘸着男人和女人的血泪，一笔一划写就，一板一眼唱出。排练中，男人片刻也不曾离开现场。男人将电影中的表演模式和方法借鉴过来，将场景切换与转场引用进来，大大增强了现场演出的连贯性和演出效果。
　　 首演日，举国期盼，万人空巷，人们从城市的四面八方纷纷向天蟾剧场聚来。而就在那一刻，男人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跌倒在后台上。在救护车的鸣笛声中，演出开始了——
　　 女人在舞台上唱念做打，一丝不苟。在那粉墨之下，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她相信她的一招一式，一吟一咏，男人离得再远，也一定能够看见听见。女人唱着，每个字每个词都仿佛是男人向她的倾诉和表白：有一日如能全力克魔障，飞越关山也要与你完婚姻，若是远离人世间，我的魂定要伴你飞升到天庭，若是凤凰不变音，若是君子不变心……
　　 抢救床的男人此时耳畔有丝竹之声，心有共鸣，泪水盈睫。
　　 演出大获成功。女人却撇下鲜花和掌声，急速赶往医院。抢救室里，现场一片狼籍，只有男人的面庞还是那么清秀俊逸，仿佛专等着与女人最后的告别。
　　 女人握住男人伸出床沿的一只手，手心里还存着星星点点的余温。女人一步抢上去，扑倒在男人的身上。女人哪里愿意相信，相聚这么难，离别竟是这样容易，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个与自己风雨同行分享悲喜的人了。女人记起男人说过的话，爱情是一场终将告别的相聚，留下来的人，只有活下去，才能把逝人更好地想起。
　　 女人透过泪眼，最后一次从男人肩上凝望，窗外是一轮新月，恍如那年那月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