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舌尖上的美味(散文) ——窑红薯
立冬一过,暖就成了过街老鼠,在惊慌失措中逃之夭夭。薄霜一天天牛逼起来,终于板起面孔,冻死池塘,枯萎绿草,把一地的暖阳金秋,恐怖成寒风凛冽。
山坡上的薯地,已大部收获,翻过的畦埂,如遭恐怖分子袭击,一片的杂乱无章。几个毛孩子,挥锄淘薯,屁股翘得老高,贼眉鼠眼模样,如寻找地雷的鬼子,四处睃巡着。偶然发现目标,往往是一个露出屁股的红薯,或者是未曾下锄过的一方飞地,便如听到发令枪响的刘翔,一窜而至。同时到达的常是几人,情景是铁锄齐落,木柄交错,而结果却不尽人意!露出屁股的那个仅是锄头片下的红薯皮,而那方未曾开垦的处女地,也确是处女地,因为没有植苗。于时,抢挖者便泄了气,锄头支颊,在那喘气如拉风箱,眼睛骨碌着,寻找下一目标。
也有交狗屎运的,一锄下去挖出一窝红薯,大小几枚,如一家几口开会。旁人一声惊叹,纷纷占据挖到红薯的这一畦埂,奋斗起来,而淘到红薯的机率却提高许多。
小军是个中高手,每次他淘到的红薯,比之我们,要多一半,人人奇怪,问之经验,这小子哈哈一笑,附耳告曰:“我眼睛好,看得到土里!”听者纷纷骂他,又不是二郎神,目可透石,分明是胡说八道!可问题是他确实不简单,于一片收后土地上淘出红薯,且丰收,这困难如一片大水中取鱼,没点手段,似乎做不到。
渐渐地,我看出一点门道,小军淘红薯时,冲过去开挖的畦埂,皆是一种人劳动过---“楞头青”。
过后我将悟得告诉,这小子脸如猴屁股般红起来,左右四顾,悄悄说:“别告诉人家,我也是俺爸教的,他说这种人做事毛草,不认真,容易留下大红薯。千万别淘老头子挖过的,老头子心细,一锄锄挖,花生米样的,都挖出来,他们挖过的地方,放大镜去照,都找不到一块红薯皮。”
这小子真阴,有点像美国佬,知道的秘密,一声不吭,在那闷头发洋财。我踢了他一脚,表示不满。小军一跳跳开去,空中“啪啪”屁股上灰尘,笑嘻嘻逃走了。
淘来的红薯一般分三部分处理:一是上交家中,换取父母对逃课的责罚。二是几个小伙伴集中后出售,换钱买篮球或排球。三是在野地里挖窖埋下,以备严冬时烤红薯。
印象再深是烤红薯。
窖藏红薯也不是松活,需要技术,不过比较普通,没多少奥妙。先要将参与人员淘到的红薯收集起来,然后分类甄别,要剔除虫咬、破裂、霉变的,再捡出过大或过小的,还有长相奇特的,也会清理出去。最后看红薯颜色,以猪红色为上,有点暗,表面光滑,无虫噬之相,模样似一只老鼠,二头尖长。次之表皮为褐红色,模样也得细长。如果表皮为黄色或者白色,那怕她长得多袅娜娉婷,也不会怜香惜玉,大部分丢出队伍,不会录取。外行人不明白,我们是知道的。黄皮的薯仔俗称“老南瓜”,瓤肉也呈黄色,熟后易烂,味甜,因含水及糖份丰富,不易窖藏,稍久则霉变,不入收藏,也在情理之中。
而那白薯不为我们青睐,就有些委屈了,说起毛病,大约也是没有!可能是它长得一脸媚娘,与它薯明显不同,再说,你一个红薯,就长红薯样子即可,长得白白净净,风情万种,如此漂亮,意欲何为?就这一点,为大众恶俗,似乎不讲道理,可世事往往如此。
红薯挑选后,留下的那些,就开始计数,一般每人多少个有定量,不够的,须补上,一时凑不上,或借或偷,看你手段。
过后开始挖窖,这确实是技术活,不是人人可以。
一是选址,须择高燥之地,以高坎中部为宜,人与兽不容易爬到,雨天漫水不进,坎上需有草木葳蕤,以利掩饰,土质一定要有粘性,太疏松的,容易渗水,而一旦进水,一窑红薯,尽皆付之东流。
二是洞口,挖时要向下倾斜,以防大雨时水流洇浸。窖洞口要小,空间视所藏之物多寡决定,以挖成壶形为好。
窖挖成后,用捡来的干松毛,点火后丢进去收拾水土潮湿,也有怕人发觉,不烧的,絮一层厚厚松针,然后将薯仔一个个送进去,竖起排好,排得整整齐齐,出早操似的。上部空旷处,一样用松针塞实。洞口用小棍子格栅,拍上土,拍得实实的,也有用石板密封,扯一些草,胡乱横斜,做出久荒模样。
然后,七手八脚,把挖出的鲜土扔远,折一树枝,将活动痕迹扫去。
小军招招手,人便围成一圈,伸出手来,勾住手指,齐齐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大拇指顶在一起,严肃起脸,“嗨”了一声,一齐抽回手去。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到了大雪。天冷如冰窟,走在路上,人关节似乎冻住,硬硬的软不过来,宛如石雕。
烤红薯的黄金时间来到了。小军早早通知,礼拜天,上山窑红薯去。
第二天,一行四五个小孩子就上了山,因为时间久远,窖址已然糊涂,我依稀记得是在一棵枫树左边,可挖了半天,皆是硬土,那个窖藏竟然找不到。这一下大家急起来,一如花果山上的猴子放假,纷纷窜在树枝间翻动。
好在不久,窖口找到,扒开树枝,红薯还老实待在原地立正着,而时间早过去数月,不免生些敬佩之情,忙一扯松毛,骨碌碌,滚出一地红薯。蓦然,扯松毛的小伙伴一声惊叫,凄厉如杀猪,人们大惊,皆作奔跑之状。小军窜上去看究竟,却是一条乌梢蛇,不知何时冬眠窖中,小军拿枝条一拔,蛇轮毂般滚下坡来,微微蠕动着,寒风中僵硬成一盘蚊香。
一场虚惊。小军跳下坡来,命小伙伴收拾好红薯,将蛇用树枝挑起来,对准窖口,嗖一声,扔了回去。然后拿些松毛,塞回去。
不远处有块巨石,不知被何人一刀劈开,成一枚巨大的蚌壳模样,里面很是宽敞,且背大风,用来砌窑烤红薯,最是理想之地。
窑红薯须足够多的干土块和燃烧物,地址既然选定,剩下的,就是取材了。
小军开始择窑基,挑一块平整干爽的地面,拳大的泥块,围出一尺宽的圈,做窑基之用。做红薯窑,土块要挑大小适中,缺棱少角的干土为上,有酥孔的最理想,因为容易烧透。还要做一个门,用来生火。土窖外形如蜂窝,层层往上码,渐渐收小泥团体积,收拢闭合,做出金字塔模样。这工程,看似简单,实质大有技术在里面。新手往往懵懂,所建不是敞口难收,就是一触即倒。而小军所垒土窖,漂亮易烧,技术之精美,出南门十里,恐怕找不到第二人,实在有些不简单!
土窖垒好以后,开始点火。小军说:“窑有神,照规矩,点火前要谢谢。”小伙伴切切笑起来说:“这是四旧!再说,要谢的是大瓦窑,一个烧红薯的窑,菩萨也有时间来照顾?”小军呸呸着说:“乌鸦嘴!这窑不论大小,只要是窑,就要谢神的,保佑烧得好!”大家笑起来,看着小军去模仿。这小子严肃着面孔,搬来一盘丑石,说是猪头,折枝为香,洒土为酒,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土地菩萨保佑红薯窑,窑窑出精品。”说完,磕下头去。随即跳起来大叫:“点火唷!”
我丢了一把松毛进去,再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小军模出火柴,嵌一根,看看风势,背过身,“嚓”一声,将火柴唤醒,拢在掌间,慢慢矮下身子,急吼吼叫:“拿纸,拿纸!”我忙拿起纸,凑过去,一阵风掠过,火柴吐着的焰扁下去,扁下去,终于不见,漾起—缕薄烟。
小军看看火柴残骸,尖了尖嘴,又嵌出一支,在纸下点燃。白纸遇火一颤抖,慢慢卷起,颜色由白转黑,噗,冒出一团火焰。我丢到那团松毛上,顿时,闪出一朵明火,吐出白烟,窜出许多火星,和着一大团灰烬,从土窖孔里蓬勃出来。这方小小土窑,貌似一个鬼怪,竟扬出漫天烟火。
火燃烧后,由两个小伙伴轮流,往红薯窖里加柴,照经验,得烧三十分钟左右。小军去捡拾柴火回来,边跑边模仿电影里坏分子烧窑,破锣着嗓子嚎叫:“火烧得越大越好!火烧得越大越好!”不防只顾得瑟,一脚踩空,跌了个狗吃屎!众人哈哈大笑,小军也笑,瘸着腿还边跑边叫:“火烧得越大越好!”
烧火的太兴奋,填柴过多,火焰暗下去,几乎要灭。人人紧张起来,这要是灭了,意头不好。我忙冲过去,扯开一个小伙伴,将满窑的柴火抽出来,又拿条棍子,撩起柴,趴下身,鼓起腮帮子,呼呼吹。火苗愣一愣,很不情愿掀起身子,慢慢活过来,终于“蓬”一声,妖怪出一团鲜艳。小军骄傲着分析:“好在拜过窑神,要不,肯定熄火!”
当土块烧成一篮通红时,火侯已到,即可把生薯放入土窑。放红薯前要慢慢拿去窑顶土块,下手要快、准、轻,严防手慢烫伤,或者力猛倒窑。窑顶空洞后,即可放红薯,大的先放,小的在后,道理是底部高温而上层低,大小有序投放,可保受热均匀。
放完红薯后,即可拿棍子打塌土窑,也可人走远,掷泥块击打,眼见得薯窑,訇然崩塌,火星四溅,腾起一团白烟,扶摇直上。此时,众小伙伴一拥而上,似乎与泥有仇,棍下如雨,死力将泥块敲打瓷实,埋在里面的红薯,顿与空气隔绝,被灼热泥土,近身侍寝,渐被侵蚀,却也无可奈何。接下来的事交给时间,数十分钟后,红薯就皮焦肉熟,静等饕餮光临了。
刚出热土的红薯,黑黑的如一团煤块,且烫如火炭,小军快速倒手,在空间丢来丢去,模样似拉了弦,嗤嗤冒着白烟的手榴弹,嘘嘘叫着,有点吓人倒怪,偏又装出大方样子,递给同伴,同伴去接,却老鼠样烫得跳起来,吱吱乱叫,红薯抛在空中,啪声扁在地上,呲牙咧嘴,有热气冒出来。同伴大约手指烫到,含进口去,眼睛却去找红薯,找到了,忙矮下身去,用指尖触摸,又呼呼吹,终是不敢捡在手中。
红薯黝黑的皮,被慢慢剥开,露出金黄的瓤,冒出一缕白烟,香味弥漫开来,催动胃中馋虫,又逼出涎水,盈盈在口,汹涌而来。
我青蛙样球起腮,慢慢吹去,舌尖舔舔薯肉,估摸冷了,一口咬下去,不防表冷而内烫,牙齿粘住薯肉,急切吐之不出,恍如万千钢针,密密刺来,一腔的热辣,头大起来,便张大嘴,仰起头,咝咝乱叫,如喝热粥。小伙伴奇怪着眼睛,看我眉飞色舞,问我是否被马蜂蜇伤,我努着嘴,哑哑吱唔,而那舌尖上的薯肉,终是舍不得吐出,和着烫出的泪水,“咕咚”吞下肚去。一道灼热,划过肠胃,那味道,除了红薯特有的香,夹带着泥土的气息,和盘而下。
红薯吃过,小伙伴们彼此相视,喑然而笑,人人的脸,脏起来,黑不拉叽,花猫一般。小军的两腮,宛如二个煤球,左眉上一枝黑线,凌空挂下去,缚住脖子,嘴唇上也是一撇,却撇得不理想,直入嘴巴。看看其他人,尊容也大同小异,有人说我还是人样,不太公平,便一、二、三,发一声喊,上来捉住,一通乱抹,便也是妖怪模样。于是人人欢喜,个个跳动,嗷嗷叫着,如风中旗,直奔山下溪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