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待我长发及腰,见你可好(小说)
一
秋风吹着白杨树的大落叶,簌簌飘落。乡间下起了小雨,让秋天最后几天变得更加冷凉、寂静。地里庄稼已经全部收回去了,菜地里留下了片片残破的白菜萝卜叶,还有收菜人踩下的点点凌乱脚印。
梅生在雨中走着,离开十几年的故乡,十几年的几棵老树依然还在,已经长成了粗壮沧桑的厚实树木。村边的那条小路,细长而婉转,童年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在那里走过。那时路边盛开着许多色彩各异的陌上花,散发出清淡的香味儿。现在路边种植了许多垂柳,林丛间有星点的黄色小野菊,冷冷的秋风袭来,依然怒放着。
梅生的眼睛忽然有点潮湿,她知道小路的尽头就是原来的小学校,一座宽敞老旧的院落,校园的小花园北方有一棵樱桃树,操场西侧有一个篮球架。现在已经成了一处百货商店,鸡鸭鱼肉皆有得卖,每天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过去的书香之地如今已经变成商业交换的场地,旧时的影子却依稀看得见,记忆的秋风席卷而来……
二
那时的梅生,是一个纯真的小女孩,上小学时梳着一条马尾巴辫子,身穿一件素朴的碎花短袖上衣,一条洗得发了白的淡粉色布裙子,脚下是一双白色的小帆布鞋。
刚上学的时候,班级里一共不过二十人,几乎都是认识的。因梅生的个子在排队的时候女孩子里是最高的,为此也被排到了倒数第二排。
同桌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子,叫秋香,穿着一身红色的小套装。
她们的老师是一名带着细边眼镜的女老师,教学严肃,眉眼冷峻,脾气暴躁,孩子们都很怕她。
也许在梅生的记忆中唯一没有被老师罚站或者拍打过的就是自己了,女老师说:“这个小女孩,功课出奇的好,也很懂事,很小的时候就会写出美丽的文字,甚是招人喜欢。”
那时候梅生知道,老师的心是多么纯洁!多么温暖!可是她对大家的严格要求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地懂她呢?
有的孩子背地里叫她“王八眼”,梅生听到的时候,心里就会很难过。也许从小她就是个不会随意在别人面前轻易表露自己的观点而注重状态的人,纯真的时代,毕竟都是一群孩子,那些流言那些论断就让它散了吧?
女老师依然一副严肃的面孔,温软的心却在岁月的长河里渐渐散发出花儿般的芬芳。
幼小的梅生,有一天意外被小学校长叫去。在这个平日里也是面孔严肃的中年男人面前,虽然有过时光中的彼此熟悉,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害怕和慌张:“大伯父,您找我有事吗?”
“梅生啊,你真是个好孩子,你的作文在全县的征文比赛中获得了优秀奖,这是刚收到的证书和纪念品。”校长露出慈爱温和的笑容。
梅生接过那只装着一支钢笔的长条小红色笔盒,和一个鲜红的方正证书,心中止不住莫名的惊喜,在她的记忆里,那是第一次用写字来换到的物质奖励。她有些羞涩,又有些不安,“大伯,我都不会想到居然会得奖,真是好!”
“你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生病了,是很严重的感冒,差点就没命了。你爸爸和妈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那时你高烧不退,嘴唇都烧成紫黑色了。正巧我在医院检查身体,和医院的王大夫又是同学好友,当时花钱从临近的医院弄了两支青霉素,及时给你注射进去,才把你的命保住。现在想起来我还有些后怕呢?”
“谢谢大伯,爸爸也经常给我讲这件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梅生忽然没有了心中原来的紧张和不安,原来大伯父也是一个非常善良随和的人。
梅生知道在这个学校里,除了大伯家的表哥偶尔对她淘气外,没有人会对她不好。在班里,刚开始的时候,同学们其实也并不知道梅生还有这么一个表哥,而且还是大校长的儿子。表哥安君长得个子高大,面色黝黑,不爱说话。旷课迟到,打架骂人种种行为都快让他占全了。为此,当校长的伯父也对他没有办法,气急了有时会拿着一根大树棍子拍他一顿。时间长了,错误越来越多,光靠打也不管用了。
班级里的同学深受安君的骚扰,时常会有人被骂、被打。文具不翼而飞,卷纸被翻成乱粥一团。这都是他做的事情,严厉的女老师也没有办法。
安君从一年级就一个人一张座位,在三年级的时候,从哈尔滨转过来一个男孩子,凑合着和他坐在一座。没过多长时间,他的老毛病又犯,时常在上课时,故意和他找话聊天,抄袭他的课堂作业成绩,嘴里嚼着泡泡糖直盯着男孩子,那个学习优秀的男孩子终于忍无可忍,向老师提出了换座的要求。
女老师没有办法,把梅生叫去了和他一座。那时候梅生正好将要参加全县的语文数学两科的全能大赛,校内就她一个人度过了初赛考试。说心里话,梅生还是不愿意和他一桌的,可是她明白老师也是真没办法了,于是就答应了。
其实安君在心里还是很有分寸的,他虽然个性顽劣,但还是很聪明的,他明白老师的苦心已经是明摆着的了,要是梅生都不能和自己保持友好的关系,那自己可能真的就被开除了,而且是被亲爱的爸爸亲手开除掉。
家里面的三个哥哥都是个顶个的优秀生,大哥在重点高中读书,二哥在重点中学就读,三哥在中学的本班级里也是班干部,自己呢?却混成这个样子?
他看着梅生纯真秀丽的小脸,心中忽然有些羞愧。从小,梅生就经常长在自己家玩,在感情上和自己已经不是一般的小表妹了,和亲妹妹差不多了。
她时常会用纯真的眼神告诫他,对别人要好点。可是安君有时却误认为那目光中分明带着歧视和偏见,不就是个小丫头吗?干嘛总觉着自己像个小天使似的?我就这么个样了,看我不顺眼也没办法。呵,心里虽然一百分的不愿意,却也不想对她怎么样?
他深知在这个学校,谁都可以烦扰,唯独这个小表妹是不能惹的。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心里一看到她的眼神就会乖乖地很听话,不敢拿她的笔随便玩或者歪坐着身子直盯着她看。从这以后,班里的秩序好了许多,因为梅生,安君安分了许多。
一晃两年又过去了,梅生已经习惯了他的隐忍,他的改变,他的照顾。也许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件小事,也许她会和安君一直同桌到小学毕业。
“天啊,我的作文本,这是谁弄的?”梅生看着已经湿了半本的绿格子作文本,“你在哪里?给我出来,是不是你弄的?”看见周边同学们的诡秘诧异的眼神,梅生用手掌去想也知道是安君做的。
她找不到他,他的座位上只有一瓶矿泉水瓶,里面只剩少许水。记得前天,班主任女老师给他们留了一个作文《乡间的小路》,梅生写完了,抄写在作文本上。这时,安君把脸移了过来:“表妹,把你的新作文借哥哥抄一下呗?”
“不借,自己写去。老师不让抄的,看见了你的作文如果是抄来的,她也会让你重写的。”梅生此时并没有在意安君在想什么。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破作文吗?我自己写。”安君于是低下头自己开始写作文,构思了两节课也没写出个开头,他开始有些心烦恼怒。看着梅生好看纯真的小脸在他身边漂浮着快乐的影像,心中自负的烈火开始熊熊燃烧起来:这个臭丫头,一定在笑话我连个开头都写不出来。
下课了,梅生去和伙伴们在操场上玩耍。他找来了一瓶清水……
“你干嘛要弄湿我的作文本?”
“我就弄湿了,怎么样?”安君开始犯了不讲理的老毛病.
“你个大坏蛋,你赔给我的作文本!”梅生的声音很大,安君看见全班的目光都在回头看向他们两个人。
“我就不赔给你,爱那里就哪里去?”他开始有了肆意的快感,被压抑了很长时间的野性又瞬间喷发出来。
“我怎么碰上你这个不讲理的人?”梅生有些惊讶,他干嘛要那么做?哎,这个安君,老毛病又犯了。想到这,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纯真的梅生终是落下了眼泪,小小的肩膀激烈地抖动着。这时面前的作文本已经被安君撕成了碎片,白色碎瓣一般洒落在书桌上、地上。这时老师进来了,看见梅生在哭,她知道这一次,安君和她的友谊也暂时到此结束了。
两年过去了,梅生上了重点中学,安君在普通中学读书,听大伯说学习已经开始好起来,也没有小学时期那样固执、顽劣了。
在梅生读初三的圣诞节之前,她收到了安君的一枚带着彩色图案的卡片,上面写着:“梅生妹妹,当年的事请你忘了吧?我会以你为荣,勇敢地改变自己,好好生活下去。”
过春节以后,大伯来到家里走亲戚,说安君已经变了许多,不再惹是生非,开始安安静静地学习了,准备迎接中考。
梅生有一天给他悄悄地回了一张纸条:“我早已经忘了那件事情,表哥,希望你能考上重点高中,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每天都能看到了。”那一年为了安君,梅生开心快乐达到了一百二十分。
三
梅生知道有一种人在她的生命里必是忘不掉的,比如说大伯。
在读小学的时候,因为有了大伯的鼓励和欣赏,她成绩六年一直是全班第一。大伯是她童年时期心中的一颗璀璨星辰,一直给她希望,给她智慧的微光,是她记忆里无法销毁掉的如画影像。还有安君,他的桀骜不驯,他的胡作非为,他为她的那些隐忍,这些都成了梅生对生活重新认识和思考的记忆之花。
考上重点高中的那个夏日,安君来看梅生,他们约在了梅花镇上一处清幽的小街,安君穿了一条天蓝色的运动裤,配上一件宽大的白衬衣,被风吹起的时候,白衬衣象鼓起来的天空漂浮着的一片白云。
梅生只觉得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很小很小,个子和他相差了一头多。安君脸色红扑扑的,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梅生,你还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他看着手腕上那只父亲给他的男士银色小手表。
梅生只知道自己迟到了很长时间,因为走到半路上,自行车车胎突然没气了,就返回家去,把坏掉的车子停在院子里,去姨妈家借了一台,又折回来。
油漆路两边都是大叶子白杨树,树叶鲜绿繁茂。自行车经过时,耳边是沙沙的风吹树叶声。
“表哥,你也考上了重点高中,这一回大伯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梅生看见男孩眼中的灼灼目光,故意岔开话题。
梅生的爸爸是大伯的表弟,虽然大伯不是安君爷爷奶奶的亲生儿子,爸爸和大伯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在她的记忆里,大伯对她那么好,安君也从来都是亲哥哥一样对她,她的童年时光是美好的。
“家里人都很高兴,我们家以后可能都得是大学生啦!”安君说,“梅生,你真的长大了,也越来越好看了!”男孩子微笑着,嘴角露出好看的弧度。
他们坐在街里小公园的木椅上,正值中午,太阳火辣辣晒着,四周静悄悄的。安君忽然伸出一只细长的大手紧紧牵住梅生白皙的小手,“走,我们去吃冷饮!”十六岁的夏天,梅生第一次把两只手交给了安君。
安君和梅生捧着白色的冰激凌,坐在梅花镇上那棵最大的柳树下。树荫里,随着太阳光影移动,安君的影子渐渐也被拉得长长的。
梅生吃完了冰激凌,嘴角残留着白色的粘液,安君微笑着看她。她伸出红红的小舌头灵活地舔掉了那一抹甜味儿,小馋猫一样性感可爱。她抬起头,看着大柳树上挂着的红布条,有的上面写着黑色的字迹,有的什么也没写。
“表哥,我想买条红布条许个愿挂在树上行吗?”
“好,你没来到的时候,我已经买了两个,一人一条。”原来安君已经早有准备好许愿的东西了。
梅生轻笑着把布条拉到一边的树干上铺展开,用手小心地按住,细心地写了一行字,然后把布条挂到树枝上。安君过了一会也写好了,抛到树枝上面,两条红艳艳的长布条在风中飘曳。也许这就是少年时的最初心愿吧?
回来的路上,安君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她坐在后座上,裙裾在风中飞扬……
“表妹,我真的很喜欢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去做!”安君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中多年积聚的想法。
梅生脸色羞红,“咯咯”笑了起来:“可你是我的表哥啊!我不敢有非分之想!”她的两支麻花短辫垂在两肩上,脸上洋溢着少年的纯真无邪,两只小脚调皮地时而挤在一处,时而又移开。
安君心跳加速,车子后面的梅生,身上散发出好闻的气息,他心里心猿意马,慌乱无依靠。自己究竟这是怎么了?已经无法安静下来。他突然从车上下来,梅生吓了一跳,紧跟着也跳下了车后座。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安君突然把梅生紧紧地搂在怀里,俯下头把嘴唇慢慢贴上了她的红唇,她能感觉得到那双大手在自己身上强有力地抚摸和碰触。
“呵呵,表哥!你放开我!”梅生羞红着脸气息浓重,慌乱害怕地用力推开了安君,路边的大叶子白杨树发出“哗哗”的回响。
“三年之后,待我长发及腰,见你可好?”女孩子给了他一个时间上的约定。
高中校园里,好久不长,安君不知为何?又开始和一个家住街里的高个子男生打架,因为打坏了那个男生的三根肋骨,被学校开除了。
离校的时候,梅生眼睛通红,请假跑去看他:“安君,你一定要想办法回来读书,安君,我会等着你!”梅生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此时他已长成一个高个子的俊帅青年,眼神冷峻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