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姐，拜托了！您能不能小心一点，我这可是一个大活人啊！哪经得起你这么撞！”柳生莲眼睛突然间一亮，犹如一朵小火花慢慢升腾起璀璨的光辉。面前的眼镜男却被她厚实地撞成一个歪树形，而且没好气地数落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柳生莲忽然大脑有些眩晕，刚出了北京四惠站的地铁出口处，就在眼镜男面前软软地倒了下去，这时周围聚集了一群人……
　　 醒来的时候天色深沉，白色的窗纱垂挂在明净的窗子两边。白色的床单，身边坐着眼睛已经闭上了的困顿萎靡的眼镜男，自己原来是在一家医院里。在地铁出口处的一瞬忽然让她记起了事情的星点。眼睛依然干燥麻木，隐隐的疼痛感袭上眼珠。
　　 “谢谢先生！是您把我送到这来的吧？”她轻声问了一句。眼镜男没有做声，双腿紧闭，向一边倾斜着，两只黑色的皮鞋古怪地聚在一起，头靠在椅子里，发出清晰的呼吸声，看来是已经进入了梦乡。
　　 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阴冷，房间里散发着病房消毒水的特殊味道，那种味道刺激着柳生莲的咽喉炎症，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眼镜男睁开睡意惺惺的眼睛，唇间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你醒了？”
　　 柳生莲从病床上坐起来，两只裸露在床被外面的洁白手臂在灯光下异常清鲜，原来那件墨绿色长衣外套已经被挂在墙上的衣服挂钩上，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的T恤，散发着桂花香水的温热和暗香。
　　 “谢谢先生！”柳生莲开始细细打量面前的这个男子，挺多也就三十几岁，微黑的面孔带着一丝都市小资阶级儒雅的微笑。
　　 “甭客气啊！我也是不忍心看你‘昏睡’街头，才把你送到医院来。所有的费用我都帮你付过了，医生说你疲累过度，只要醒过来多休息就会没问题。”
　　 “哦”。柳生莲忽然心生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平日里那份孤冷的形象全然不见了。“多亏了您，要不我可能真的会‘昏死’在街头了”轻声的笑声在午夜的病房显得格外温热起来。
　　 “我的皮包里有钱，你把医药费拿走吧？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让您在这里度过，家里人一定会很着急的！”柳生莲一边说一边努力地下床，去找附近的自己的黑色小皮挎包。
　　 “不要乱动了，身体不好，要多休息！钱的事不急！家里人我也告诉过了，你就放心吧！”眼镜男急忙扶住她，那是一双细长好看的手，手指间的温度辐射出美善的光束。
　　 夜色更加深沉，也许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会亮起来。柳生莲看了看眼镜男，躺在床铺上静养下来。男子依然靠在宽大的木椅子上昏昏欲睡，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雨声越来越大，好像要把京城的暗夜洗刷成一片潮湿的青绿……
　　 柳生莲从医院里出来时，阳光正好，眼镜男仿佛懂得了她稍许的不安，笑了笑：“小姐，不用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己积德行善了，也没失去什么？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这是我的名片！”高瘦的男人从公文包的夹层中取出一张印着小野花的卡片，递到她的手上。
　　 柳生莲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从空气中飘来，是临街小公园内那片野菊花的香气。一会，眼镜男清晰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地铁入口。柳生莲看了看卡片，上面印着一行黑色的字迹：东方嘉美集团副总监——尹倾池。尹倾池，原来他就是尹倾池？柳生莲脸上露出一丝惊叹的神情。
　　 “这个资料过于繁杂，应该修剪一下，对主要的内容分条列表处理，次要的简单说明。”
　　 “这个呢？应该配上商品的实物图为好？”
　　 “你的这个还好，就是缺少时尚的特色，回去重新修改设计一下！添加一些流行的元素！”柳生莲坐在办公室里，又开始了广告公司一天的琐碎事务。
　　 面前堆积着一叠叠的文件，散乱的图纸铺满了身后的另一张宽大桌子。电脑屏幕的QQ上频繁地闪烁着不同客户的呼叫。她把对话框一字点开，细心地回复，然后逐个审查每个公司和客户的产品资料……
　　 中午送外卖的人习惯性定时把一荤两素加米饭的盒饭，放在了公司的后勤室，拿了钱悄悄地走了。柳生莲对自己这三年多的工作成绩还是比较满意的，至少公司内部已经形成了良性的运作和发展。
　　 助手倪欢欢把盒饭送到柳生莲的面前，说：“姐姐，该吃饭了。”
　　 “嗯，好。这就吃。”她眼睛盯着电脑中的资料，把手下意识地伸向厚纯棉的布裙角，向下抻了抻，覆盖住膝盖以上的部位。房间里冷飕飕的，深秋的凉意还是不可阻挡地袭来了。
　　 倪欢欢是同学的妹妹，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女子，来公司已经两年，在她眼里，也算是老员工了。她知道，柳生莲要是真的认真紧张起来，就是一个女工作狂，没日没夜地把细致琐碎的东西一一清理出来。
　　 她的工作室一年四季，清洁简单的时候很少，总是乱糟糟的一片。柳生莲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场景，每样东西，如一本书、一张图纸、一份文件、一堆该修改的纸本资料，都能准确地把它们从凌乱中摘选出来。所以倪欢欢并不顾虑自己在没有帮助她的时间里，可以抽身悠闲地坐在办公室里看看网上的八卦、新闻、韩剧和流行电影什么的。柳生莲的日常生活碎事倒成了她的主要工作范围，比如说时间超过三个小时，要给她倒一杯清水，每日的早餐和午餐的解决，甚至下雨天出门时要帮她准备带的那把精致江南绣花绿伞。
　　 倪欢欢有时就对着柳生莲调笑：“姐姐，我愿做你的护花使者！”那时柳生莲温润疲倦的眼神就异常的唯美，闪着温柔的光辉，是秋波穿射过古老的时空，忽然打在季节的落叶上。是暗夜一缕发出微光的星辰，荧荧如梦。
　　 “你个鬼丫头！”柳生莲微笑。倪欢欢爱极了这样的眼神，山泉水一样清透流淌。
　　 手机铃声在清晨忽然突兀地响了起来，柳生莲设置的这个最大音量的民族歌曲，无论是睡到地老天荒也能把她惊醒。“谁啊！有没有些良好的习惯？咳，这一大早的！”她睁开迷蒙的眼睛，抓起床头二十四小时开机的三星手机。
　　 “阿莲，有个事要和你说一下，晚上有个我们班的老同学，要从上海飞到北京，你一定要赶过来看看。酒店已经订好了。晚上八点半，不见不散！欢欢知道那里，让她开车带你去。”原来是死党兼中学同桌的倪莎莎。
　　 “哦，知道了，莎莎，你讲不讲点人性啊？也不可怜可怜我？我才刚睡着，你怎么这么早啊？”柳生莲声调懒散，嗓音沙哑。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啊，我在公司办公室里呢？”倪莎莎这一句却是惊醒了柳生莲。她弹簧般从大床上坐起来，这才细看了一眼手机，原来已经七点了。
　　 她飞速地拉开窗帘，穿好衣服，发未梳，脸未洗就直接赶地铁去了。换乘了八通线，匆匆步入去往公司的行程。地铁上和她一样没睡醒的上班族耷拉着头，昏昏欲睡，还有的在吃三明治，喝杯子装的热豆浆，还有的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地铁车窗外……
　　 二
　　 柳生莲童年的时候生在北方的一座小山城里，那里有山有水，春天漫山遍野的野花红艳艳的，似一团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她在家里是独生女，父母那时在城里打工，就把她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和两位老人生活在一起。爷爷在她的记忆里是个慈祥和善的老人，喜欢在黄昏夕阳西下的时候，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杏树下面拉二胡，清幽哀婉的弦音随着清风，飘在空气里。
　　 爷爷的身上那时落满了夕阳余晖的光影，厚重而真实。奶奶是个小脚妇人，有时间就带着柳生莲上山采山货，然后去集市上卖。她在集市上蹲在奶奶的身边，把采来的野山菇铺洒在摊位空地的纸袋子上，然后看着奶奶卖东西。如果是春天也会去卖山野菜，秋天去卖山野果。
　　 十八岁的时候她到了城市读书，工作时就把家安在了城市里。时光的碎花蝶影中，那段在小山城的生活会时常浮上心间，记忆里总有一只山鸟从头顶鸣叫飞过。山里的风呼呼地刮着，时常在她耳边呼啸响彻……
　　 “莲姐姐，您快点！时间就快到了！准备好了吗？”倪欢欢坐在黑色Q7里，给楼里的柳生莲打电话。
　　 “就快了，二十分钟，再等二十分钟就好！”柳生莲几乎是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淘出来了，怎么看都是冷色系的衣服居多，这时已经来不及多想应该穿哪一件合适，就随便穿上秋季的一条墨绿长裙子，外面搭了一个黑色小外套，匆匆走进电梯。
　　 “你是柳生莲，当年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我记得你的。”这个十年未见的老同学超出了柳生莲的想象，低矮微胖的身材，黑红的面孔，两只细小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发光。身边坐着他的夫人，身穿一件高档黑色真丝绒套裙，长发披肩，面容姣好。
　　 两个人看过去一点都不相配，女子漂亮温顺，男同学显得和她差了许多。世间的夫妻哪有那么多正好的呢？郎才女貌，那是小说故事里常有的情景吧？柳生莲微愣了一下，把酒杯端起来微笑着去敬老同学，这个在少年时代瘦小枯干的小男孩如今已是如花美眷，事业正红。用倪莎莎的话说，才色双收，真是令人艳羡啊！
　　 接下去的酒宴上，倪莎莎出尽了“风头”，唱歌、敬酒、侃侃而谈，一向擅长交际的她让大家的心顿时都火热起来，柳生莲忽然心生敬重喜乐之情。莎莎永远就是莎莎，一团扑不灭的火焰。
　　 “莎莎，你看看，现在已经十二点了，要不你和他们继续，明天我还有事，要先走了。”柳生莲把倪莎莎悄悄地拉到酒店门外的一处偏僻角落。倪莎莎静下脸色温和地说：“嗯，阿莲你可以提前回去，和欢欢一起走！要不然我不放心！”
　　 酒席间还在谈笑风生，只听一位男同学说：“我们单位有一哥们儿，每天缠着我陪他晚上出去，我说要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呢？他就是不让，我怕他是个‘二丁目’，就推让。后来他就不理我了，再后来他自己晚上也不出去了，原来是老婆和他生气离家出走又回来了。这事闹腾的，我是虚惊一场啊！”欢笑声传过来。
　　 接着就听见一位女生说：“我家那位就是一个醋坛子，参加什么聚会他都不太喜欢，我就没带他来。”又是一阵欢笑声，柳生莲心间疲累，聚会上永远离不开这些热闹的东西，她以前也是这样置身于之中。短短的两年后，在繁华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中这种内心的热情已经被岁月冲刷得清淡了许多。
　　 倪莎莎打开了酒店长廊的窗子，和柳生莲并肩站在窗前，外面灯火辉煌，街上仍是车行如海。一座繁华的北京城，一座多情迷人的东方古城。不会因为哪个人的心情而去改变什么？也许少年时代的那些纯真浪漫已经成为时代的旧梦，一去不复返。少年时代的旧梦，此时此刻，仿佛是陌生而又遥远的一种幻觉。
　　 酒店的环境清幽秀丽，颇有江南酒家的风格。夜色已深，柳生莲和倪莎莎回到房间里，柳生莲和大家告别。“这个阿莲啊，身子骨甚是柔弱，一熬夜所有旧病都会复发。所以先逃了，等有时间我们再去会会她。”倪莎莎笑意盈盈地给大家继续敬酒，都市的繁华夜色这时更加绚丽而华美。
　　 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柳生莲疲倦地睡了过去，梦里出现一处紫色的薰衣草，开了一大片，园中有白色的纱布迎风飘摆在竹竿上，天空是绿色的一道光影，好似一汪碧水在潺潺流动。竹竿附近有一棵大树，上面悬挂着金光闪闪的大苹果，树上却没有一片树叶，光秃秃的枝丫挺翘着凛然的寒意。柳生莲慢慢靠近这棵令人有些眩晕的大树，这时紫色的幽光穿透眼睛，刺痛眼目神经，她闭上双眼，脚下忽然出现一块突兀的巨石。上面站着一个小女孩，闪着亮亮的大眼迷茫地看着她。白纱飘动，薰衣草紫色碎瓣漫天飞舞，小女孩这时倏然不见了。她渐渐走进一座连绵的青山中，大风呼啸，行走艰难……
　　 一天的迷雾仍没消散，建筑和植物花草都似笼罩在一片青烟中，潮湿的雨后空气吹袭着挂在衣服架子上的衣服，更加潮湿、冷凉。
　　 她抱着文件走向公司的十三层办公楼，这一段大约几公里的路程要路过一个菜市场，雨后的地面，残留着点点积水。花齿形的长方老旧浅红地砖上沾着行人踏过的留下的泥土，有的破旧的地面上泥土显露出来，碎玻璃、烟头、啤酒盖混杂在上面。女人们有的三两人一起行走，围着长丝巾，有的抱着衣物，有的手里拎着刚刚买来的蔬菜。卖白菜的三轮车里装着码得整整齐齐、白绿相间的数棵秋菜，卖大葱的农人拉大嗓门在车边叫卖着。市场里面人影闪动，来来去去，异常繁多。白杨树的叶子仍有青翠，也有枯黄叶子飘落在潮湿的雨地上，一地秋凉。
　　 空气清冷，渐入初冬，所有的自然物仿佛都在拼命挣扎着最后几天仅有的似水流年。一片大叶子忽然翩飞下来，打落在柳生莲的身上。路边的这种大叶子树，春天会开好看的带着香气的小白花，一树一树的花开，大叶子一片一片的青绿。临近废弃小学校园内有一棵异常茂盛的大垂柳，还有一棵大杏树，两棵大榆树。树下堆满了破碎的砖头瓦块，三面的雕花铁栏上缠绕垂挂着爬山虎、紫藤萝、喇叭花，喜鹊时常躲在各种树木枝头喳喳鸣叫，一会又飞走。野草丛生，里面常常有野猫的哀叫声。
　　 柳生莲又是几日来的魔鬼式工作，眼睛刺痛，嗓子疼，咽喉肿，完全失去了夏日里青嫩的风采。心想等到了来年春天，准备去另一个城市走一走。比如说湘西的凤凰小城，文学大师沈从文一曲《边城》，将他魂牵梦绕的故土描绘成了一幅诗梦般的画卷，也让这座静默深沉的小城风靡了全世界。浏阳河附近，还有她向往的热忱温暖的读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