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锅子老胡
　　
　　 大青山村的村民闹事，乡派出所抓起了带头人胡德海。老胡五十多岁，秃头顶，红赤脸子，一副鼓眼，最扎眼的，是后背背着一个大坨坨，人人都称他背锅子老胡。这样称呼他时，他只是无奈地笑笑，谁让自己生来就这幅熊样呢。更让他无奈的事情，还是发生在其后。大青山村征地修高速公路时，在那片山林里盖三层的洋楼，用于公路的周转和服务。大青山村村长在调查一组的山林时，就问老胡：什么讲话了，我说老胡，那片山林是哪个组栽的？村长有个口头语，就是“什么讲话了”。在迟钝、脑子考虑事情时候，就冒出来。老胡背锅上顶着的大脑袋，一晃荡：是我们组栽的，栽那片松树是文革时候，胡德山能作证。村长说：我问德山了，德山说是一二三组共同栽的，这片林子就是村的了。德山是老胡的本家哥哥，是村会计。老胡瞪起了眼反驳道：怎么是合栽的呢？我们可以去找白玉兰，当时她是我们组的组长。村长说，老人都死光了，白玉兰现在中风，能说话吗？
　　 老胡就集聚了群众，嚷嚷着：这林子是我们受累栽的，我们不去村里要钱怎么行？大家都一直起哄：走，去村里要。
　　 那片树林，上面给了一百多万，被村收下了。
　　 村里黑不提白不提，老胡去村里闹了几次，村长说你回去吧，我有个会，下星期一我答复你。老胡没有多等，星期一带着群众把村长堵住了，村长说：大家都回去吧，我调查一下，明天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老胡一挥手，耸耸背锅，擤了一把鼻子，走，我们就等你明天。
　　 村长又开会去了，要完成村建设，规划新农村，在整个大青山村的荒坡征地盖楼。这一消息刚刚发布出去，老胡又罗鼓着腰，带人来到村，直接就和村长要钱。质问村长，为何躲着我们？那山林钱，是不是给群众分了？这回就来了他们三人，群众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时间长了就妥协了。这是村长预料之中的。
　　 村长看着人员少了，横着：钱？是不可能给了！搞村建设用了。再说，那树林是村的，怎么能分给组呢？
　　 老胡一时说不过村长，像霜打的茄包子，蔫了。
　　 回到家，老胡越想越不是滋味，就独自去村长的家。村长看到老胡，热情款待，就是不提钱的事。老胡说，那钱你要是不分给我们，我就不走了。我在你家住，晚上和你一被窝，在一个尿壶撒尿。村长说老胡啊，说什么混账话，我给你一些钱不就得了吗？
　　 村长掏出了五百元钱，往桌子上一甩，拿去，你儿子二十八了，也没说个人，拿去给他添件新衣服吧。
　　 老胡说我不要你的钱，这点钱怎么给群众分？我回去跟大伙说说，你家家都给五百还差不多？
　　 你说什么？你那个破嘴千万不能说出去！
　　 老胡像抓住村长的小辫子，回家就和乡亲叨叨了。一天，村长把他的二楼的一角按上了雷管，放上治安员暗中盯着。老胡果真领着几个人去了他家。
　　 轰——楼下一声巨响，吓他一跳。
　　 村长媳妇从里屋跑出来，哎呀！背锅子来了？外面怎么了？
　　 治安员跑来了，抓住老胡说：你聚众闹事，在村长的楼脚放了炸药。
　　 私藏炸药是犯法的，老胡被抓到乡拘留所。老胡蹲了半年出来，总去乡里申述，这个事件还没完事呢，又出来一档子盖楼的事。
　　 乡长的侄子是通过关系买了大青山村北坡那片地皮的，他要在那里盖二层别墅。这只是初期规划和设想，村民都蒙在鼓里。前日，乡长的侄子李黑曾开着宝马在北山转过，后又带了很多人拿着探矿的仪器来过，人们猜测是要挖煤炭。这不，挖煤就得盖房，盖房就得打井，提到打井用水，就涉及到个人的利益了。如今干旱得庄稼都着了火，哪里来的水资源？
　　 老胡在屋角的阴凉处瞅着北山上刚刚开来的铲土机泪就要下来了。造孽啊！北坡那一片荒地，如果派上“粮改果”不行吗？为何说送人就送人啊？这就是招商引资？
　　 李黑带着白色的太阳帽，一袭白色的衬衣，站在铲车下比比划划。说完了，他手里拎着墨镜钻入了轿车。
　　 老胡并不知道这里建别墅的李黑是乡长的侄子，知道了，他都会去找乡长。他也不知道李黑是给相好的英子盖的，知道了，他一准去乡长那里捅出来。其实，老胡哪有那大的能耐啊？这事乡长知道。乡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侄子曾把英子领到乡长经常去的歌厅。
　　 楼是给英子的，开矿由英子管理。老胡管的找吗？这是李黑和乡长的秘密话语。
　　 可老胡就是带领群众出面干涉了！就在别墅刚刚挖槽子，打桩机“吭吭”叫响时。
　　 村长说：什么讲话了，老胡，你那一屁股屎还没擦干净呢，怎么又闹事？
　　 我为这二层楼的事！我不让李黑盖！村里要是栽上果树多好？
　　 老胡的老婆和儿子顺溜都扯着老胡劝，别管了，坐牢还不够吗？
　　 老胡的半年大牢显然是坐怕了，他往后退了一下。他睡的屋子凉，不是自家的热炕头，加之他的大坨坨往下坠压，他的腰疼得直不起来了。
　　 村长狠狠地说：老胡，你还管这闲事呢？好好看看你自己吧，都“瘘”了。
　　 老胡上前，强拔拔身子，我瘘？你也不比我强哪去！他想起那次去找乡长说：村长冤枉我呢，你怎么不管啊，害我坐半年的牢。
　　 乡长说，老胡，你岁数大了，身子都瘘了，就不能消停消停？
　　 儿子叫爹回去，不要告了，我们得不到甜酸。乡长说，瞧你儿子说的，还得不到甜酸，因为你家穷，是低保没有你们的？是救济没给你们？老胡说，那是国家的，我们知道，我们感谢党。乡长说，扶你爹回去吧，好好过日子，也好娶媳妇。
　　 老胡咽不下这口气，让儿子拖走了。儿子不是没找过，村长就说炸楼被抓住了，治安员顶着。儿子当时要砍了治安员，治安员都吓跑了。时间一长，淡化了当时的急劲，也消停了。
　　 李黑初步盖楼，老胡没有拦住，涉及打井了，村民可不干了，那天，在北山坡尘土飞扬，简直是一场鏖战。
　　 是老胡这个老骨头带着村民和乡里派出所的人对峙上了。李黑是带着一批文件来投资建厂的，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村民们为何阻拦？李黑直接找到乡派出所，法不责众，乡派出所只有把带头人抓了起来。
　　 老胡的儿子找人花钱把爹要回来了。让你别去？你偏不干？儿子埋怨爹。
　　 老胡说：井没打，咋着都好说。打完了，我们就没水吃了。他佝偻着背，弯着身子，把背后的手斜伸着指指天：你看这天，一点雨都没有，要旱起来啊！
　　 一阵旱风，呼啦啦刮过。差点把老胡吹个跟头，多亏儿子扯住了他的衣袖。爹，旱就旱吧，反正土地都让村粮改果了，也没有多少庄稼了。嗨！我们是要渴死啊，孩子。你不小了，打工时留意点儿，让爹妈省省心，搞个媳妇回来。儿子不好意思地擦了把汗，知道，知道。
　　 夏天在干旱中度过。入秋，井打完了，用三寸的水泵往外一抽，真把村里人家的浅井的水抽干了很多。
　　 这个井，李黑事先答应了村长，他抽水将来矿上用外，还负责供应村长等几户二楼的住宅用水。比如说，小学校、村支部、冬季二楼取暖的锅炉房，都挖了管道。就是没有村民的，村民能不起哄吗？
　　 起哄归起哄，这吃水的事还是拖了下来。没水吃的村民只好挑起水筲，吱扭扭地去井深的人家用辘轳摇。一直到第二年春，老胡又嚷着大伙去找村长，村长一摆手：这样啊，大家都回去。我去找矿上商量，让他们出点钱。
　　 李黑说，我是来投资的，不可能给村民安自来水啊？村长挠着头皮说：要不，你少出点血，安抚一下有井的户子，没水的给一千，有水的给五百，我去跟村民说说，让他们去有水的人家吃水，连调查个数字上来。李黑叫过大英，大英翩翩然像个花蝴蝶飘了过来。
　　 哥啊，叫我吗？大英很肉麻。
　　 英啊，你跟村长去，把事情办妥了。村长没敢回家，他怕别人看到，主要是怕家里的老虎看到。
　　 大英回来对李黑一弹手指，啪啪响。李黑扔给她一支大会堂，瞅着她的酥胸，英子顺势坐在他的怀里，小声发嗲：你真坏，搞定了。一摁李黑的鼻子。李黑嘿嘿笑。
　　 老胡和村民再次找村长问话，村长早胸有成竹地一拍胸脯，这事都放在我身上了，大家都回去吧，先挺挺，多说一个冬天，我已经向上级申报了项目，一批下来，我们就在南湾子打井，家家都安自来水。再在那四外盖楼。
　　 老胡背着手，踉踉跄跄地跟着大伙回家，心里合计，咋的？又要盖楼了。这村长抽的哪门子风啊？村里人越来越少，盖那些楼谁住啊！
　　 村长不是瞎说的，农村要规划，是国家提倡的。最起码要村民和谐。村长想，趁着国家拨款建设楼房的空，把打井安自来水的项目也提上去，一要村民和党政和谐，二要国家出资，村里也多了一份收入。村里不搞企业经济上不去，不投资项目更没法活。申报不久，村长就指挥若定，开始对南湾子的沟沟坎坎平整。
　　 打井挖自来水管道和盖楼是同步进行的。一系列连带的活计很多，比如修公路、建设风景区，闹腾得不小。
　　 村长接着又贴出一纸公告，关于建设二层洋楼的价格明细表。明码规定，独门独户的一座二层楼房，每平米八百元。人们当时指指点点地核算过，一百多平米的装修完毕的楼房只需要十万元。这样的话，村里盖下来，是要亏一半以上。
　　 这么便宜，竟然剩了两溜楼房无人问津，这两溜楼房足足有十四户。是那里地势低洼、采光差吗？不是，就是农民认识不上去，家里有自己的房子住着，谁想去住楼？把村长愁坏了，这两手捧刺猬的滋味太难受。
　　 村长派下人去联系卖房，结果谁回来都摇头。村长就亲自到村民家问。
　　 晌午，村长在村里喝了瓶啤酒，正光着膀子，在村部内的沙发上躺着想事，门吱扭一下被风吹开了。进来一个手夹香烟，提着红挎包的女人，村长抬眼一看，是大英。大英看看屋里没有别人，就一滩泥一样，腻在村长的跟前。
　　 村长嗖地坐起来，接着嗷一嗓子，是大英的香烟头戳在他的乳头上。
　　 哎呀妈呀！疼死我了，你干啥？
　　 大英哧哧笑，这事你也怨我？
　　 村长捂着胸脯去拿衣服，大晌午的不睡觉，有事吗？
　　 大英慵懒的身子像肥蛇一样拧了一下：人家不是找你来睡觉吗？
　　 村长说什么讲话了，我的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村长是难过美人关，弄的回扣钱，都让她给抠去了，今天指定是又来抠了！
　　 大英仍在笑，我是来帮你的。
　　 你能帮我？又是李黑的主意吧？
　　 是又怎么着？我们出钱，你出东西，你不愿意？
　　 整个两大溜楼房就落到了李黑的名下。村长在班子会上表示，李黑帮了我们的大忙，没有卖出去的楼房都卖了。
　　 一年后，李黑把这两溜楼房已一千三百元每平米的价格买给了城里的用户，城里人口口声声说便宜。李黑自己留了一座，把原配夫人接了过来。很显然，住在农村的城市户口，就纷纷去矿山找李黑，李黑热情地给他们安置了活干。李黑得到了一笔巨款，感谢英子从中周旋自然少不了村长的。一天，他对大英说，英子，以后这场子和楼就是你的了，别去那边楼群找我，我老婆不知道我们的事，你不说，就算是对我的回报吧。
　　 英子吻了一下李黑：得令！
　　 这时候，刘欢正在大屏幕液晶电视里唱：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李黑借题发挥说，我叔叔拉巴我一回，我现在收手了，我不能忘了他。钱是好东西，多了也不扎手，它也是祸根啊。
　　 大英说，想不到你那么看得开？你以后就不管我了？
　　 我李黑虽然名字叫得黑，是我的女人我都管！
　　 想不到你还很怜香惜玉呢，说完就哧哧笑。
　　 李黑回到独院，不再见英子。开宝马车出去兜风，拉个别的女人。
　　 村长每每被英子招去。他可肥了，将军肚一天天膨胀，吃得像个小肥猪，村人都叫他酒仙，他总是红脸秃噜。
　　 事情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一是老胡的儿子顺溜在城里打工搞了个对象，二是城里在村里的住户想扎根农村，这里环境优雅，有班上，住洋楼，眼看到年底村民们分到村里的绿色食品小米、大米、白面就眼馋，就盘算，在这里落户该有多好？工人就对大英反映了。其实，工人眼不瞎，对大英老板反映情况就是对大青山村村长反映的。
　　 大英面对工人的反映，能不尽快地给村长通风报信吗？
　　 紧接着，村长就召开各个村民组长会议。吩咐各组组长，让他们把住户的名单记下，材料整理好，挨家挨户地跑着签字画押。老胡是一组的，组长白玉兰不能胜任，二组组长代替，老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这是干什么？组长说，给他们落户，要我们挨家挨户的签字。老胡也没多想，就摁了手印。到了分米分面时，老胡才恍然大悟，这帮城里人，住着我们的楼不算，还分我们的东西。
　　 边上人笑他，老胡啊，不是我们自己愿意吗？谁让我们当时不买楼来？
　　 老胡合计，要这样的话，咱山上的地，将来也得分给他们啊？地本来就少，是越整越少啊！哪天我得找村长问问。
　　 那人抿着嘴不吭声地走了。心里说，背锅子啊，你算个球啊，村长和乡长谁尿你呀？天天村长乡长地挂在嘴上。
　　 老胡弓着身，咳嗽一顿。让人帮着把分的米面放在推车上，顺着新修的柏油路往家推。他的弓背正好和这推推车十分协调。之后，要到年关时，老胡又领回民政发放的救济物资。老胡擦着胡子上白白的气流想，顺溜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