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海四年，常常人在旅途。
　　 出门在外，形单影只无依无靠，难保不遭遇不公平。咋整，看过电影《秋菊打官司》，受益颇深。秋菊，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农村女人，在男人被打后登州达府不依不饶，非讨个说法不能罢休。咱可是身高七尺堂堂须眉的大老爷们，能连秋菊都不如吗？只是须掌握好一个度：若是被痞子混混敲了打了，夹住尾巴赶快滚蛋，否则还等着让人家拿刀子捅成蜂窝煤啊？对于有官家、行业管着的，咱就得给他掰饬清楚了，不能蔫茄子似的连个屁也不敢放一个。
　　
　　 一、跳车窗事件
　　 向江南去经常在晋城北站乘火车。因不是始发站，经常买不到有座号的票，一遭遇如潮而至的外出或归来的民工潮，就得在车厢过道里练金鸡独立。几小时行程下来，累得腰也酸腿也困，除非中途有人下车抢到了座位。古人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接受教训，那次我一过检票口便百米冲刺到列车前，看看没人盯着，哧溜一下从车窗钻了进去。哈哈，咱青少时是体育健将，跳个车窗小菜一碟！
　　 列车开始运行，本节车厢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男列车员过来，隔三片四的要了几个人的票，一言不发攥到了手里。到我跟前，铁着职业化了的大肉脸，眼睛一撩我：“票！”我以为查票，不假思索大大方方就给了他，谁知他把票右手交左手，和先前收的几张票攥在一起，一扭身一摇一晃走了。我这才浑身一激灵，心里叫道：“坏菜，跳窗事件东窗事发，等着挨罚吧！”
　　 车往前行了十多分钟，列车员又从乘务室过来，手一指刚才收了票的几个人：“你，你，你！”稍停，一声虎吼，“过来！”家伙真好记忆，一个也掂不错。我随了七八个都是跳车窗的人，于众目睽睽的谴责下鱼贯而至乘务室外。列车员隔着小门撂出一个威严的眼光，开始训导，不外乎什么社会公德呀列车条例呀什么的，言之谆谆听之藐藐，几个人活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灰溜溜地干戳着。我没有铁道部官员给罩着，心里当然也直发毛，估摸着能罚多少，是不是一黑夜住宿费的钱就这样贡献国家了？谁知那人训着训着，一弯腰从小桌子下边拖出一大摞刊物（哦，就那种封面血糊淋拉光屁股露蛋的地摊杂志），啪的往桌上一摔，说一个人两本，六块，掏钱拿票走人！我一愣，怎么是这样？这明明就是盯上我们这些人的钱口袋了嘛，竟然借用公职借用手中这么点权力搞黑吃黑的敲诈，这不是比小偷、强盗还卑鄙龌龊吗？心里愤愤着，人就往后撤了，眼看着一个个都掏钱卖了刊物拿票走了，只剩下了我孤零零一个，铆足了劲准备和他摽。
　　 乘务员见我半天不动，低着的头一歪，从大檐帽下斜上来一只眼睛剜在我的脸上：“快点，磨蹭什么！”我说我有一事不大清楚，想整明白了再说。“说！”乘务员眼一闭一个极不耐烦的后仰坐势。我说我是跳车窗了对不对？他的头又歪上来，眉毛拧了十八圈，像打量外星人一样研究我：咋啦，你还有理了？这么大人了你跳车窗你说你羞不羞？我说跳车窗肯定是我不对，我也很害羞，羞得都想钻地缝了。可是错归错，羞归羞，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怎么能用这样一个错误方式来纠正我的错误？请问，你的这个办法是铁道部规定的，还是本次列车的规定？有的话，罚死了我也认，如果没有的话，恕我对不起了，杂志一本不买，钱半分不掏！当然，咱们最好现在就去见见你们列车长，马上核对清楚你对我们的处罚是依据了什么的上级精神，好吗？这回轮着他傻眼了，抡着俩眼珠上下目测我，想发作却又发作不起来。我看事情要僵住，就给了他也给了我一个台阶，我说票我不要了，你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说罢一转身穿过过道，在我的座位坐好。
　　 车继续前行，满耳朵铿锵之声。早已注意此事的前后座旅客纷纷打听是怎么回事，我一五一十地来了个精彩回放。正说道着呢，列车员又过来，用手指头对我一指道：“你，来！”我打住话茬，在大火目送下又到了刚才的地儿。乘务员说，跳车窗是不是你不对？我说我已经检查过了。他说以后能不能不再跳车窗了？我说废话，只有傻子才再二再三犯重复的错误！他苦笑了一下说，车票给你，事情到此打住，好吗？我说放心，我毕竟跳了车窗！然后一把拽过车票，转身就走。再后，一路相安无事，直到车至新乡下车。
　　 呵呵，人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回，秀才硬是整了兵一把！
　　
　　 二、大上海与小烟头
　　 那次新乡至上海乘了空调车厢，密封状态下严禁抽烟。咱平时大烟鬼子一个，打死行不让抽烟不行，天王老子来了还是不行。可在车厢服务员严密监控下，加上咱素质修养怎么也达全国平均水平，除了到车厢接头处过过瘾外，硬是咬牙鼓气的憋住没抽，受了一路的憋屈。
　　 车至上海，一下车便悠悠万事惟此为大地掏了一支烟，点着了猛拽两口后叼在嘴上，边吞云吐雾边与摩肩擦踵的旅客从地下通道出站。过了检票口，一支烟恰好抽完，由于脑子里紧张盘算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当然也是山野之所漫地出恭养成的习惯所使然，噗的一下就将烟头扔在了地下。朦朦胧胧中耳边就响起一串嗨嗨嗨之声，两位五十多岁臂戴黄袖箍的老太婆像从地下冒出来，横刀立马地挡住了去路，等整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大错铸成后悔晚矣。
　　 两位老太太是那种非常敬业责任心非常强的老派人，边呱唧呱唧的训斥我，边扯票罚款，票面五元。可不对的是我明明听见撕票的声音是两声，立刻瞪大了眼睛去看，呵呵，一左一右像劫持了我似的两个老太太一人手里递过来一张罚款单，眼神凌厉地表述着两个字：掏钱！我忍俊不禁，也就以苦作乐了。我说二位大妈，我丢的是一颗烟头对不对？你们两个都要罚我我冤不冤哪？我即便是犯了死罪你们也不能枪毙我两次吧？俩老太婆眼珠慢慢变大，傻了，好一会又突然醒悟，互相掐起来，这个说是我先看见的，那个说是我先逮住的，声调由缓到急又低到高，谁也不让谁，只是紧紧劫持了我的动作没变，要罚我的目标没有变。我看我也走不了，干脆放下旅行包，当起民事调解员来。我说二位，你们能不能有一个讲点风格退出竞争，咱是赶路人，还得赶快去挤票，能这样一直耗着吗？两个不听，还是那么高一声低一声的争夺首先发现权和罚款实施权。
　　 大凡人从随从到逆反都有个心理发展过程。一开始，咱觉得自己做错了事，理所当然就理亏心虚大气不敢喘，即便是吃点亏也别逞强斗胜更是出门在外人的普遍心态。可是看她们两个这样一副架势，恨不得马上就把对方咬吧咬吧吃了，心理忍不住就发生了变化。尤其是我忽然意识到，早在我叼着烟出检票口的时候她们两个就瞄上了我。在她们的骨子里，善意提醒呀教育为主呀这些东西早已扔到了爪哇国，就是为钱而钱，目标专一，只待我一丢烟头便一扑而上，抓我的现行罚我的款。我似乎看到南非莽原上嗜血成性的非洲猎豹，发现猎物后悄然潜行，到达最短的距离时用闪电般的速度出击，将猎物扑到撕成碎片吞于腹中。我不得不浩叹商品社会金钱观念的无孔不入无所不在，将眼前这两个原来也许是善良温厚的女人扭曲异化得这样俗不可耐面目可憎！就在我脑子快速运转的同时，抽空子眊了一眼地下的那个烟头，只见那小玩意在早春溜溜的小风里，活像逃出父亲束缚的哪吒三太子，正满心欢喜滴溜溜溜乱转地向东海边狂奔，一种恶作剧的念头便迅速在心里占据了主导地位。我说你们二位，请教一下，你们到底是为了维护大上海的清洁卫生，还是单纯为了罚款为了你们自己的提成？这里边到底涉及到你们什么样的利益？那两个一听我这话，稍稍一怔马上又团结一致枪口对外，说当然是为了上海的清洁与形象，为了维护什么什么秩序。我突然提高嗓门对她们一声断喝，那为什么你们为了罚我争得你死我活，却就没有人去管那烟头呢？我说着用手一指那还在撒欢蹦高的烟头，喊了一声：还不赶快捡去！大概是这话本身的震慑力抑或点中了她们哪个穴位，两个竟不约而同松开了我，扭呀扭的去追那烟头。我一咬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提起旅行包往人堆里一钻，溜之乎也。
　　 此事也经常在心里犯嘀咕，也往往给自己一个解释：权当借出差的机会惩戒了一下那两个市侩化了的老女人，那逃脱的罚款也权当是上海市政府发给我的奖金。可是能因此心安理得吗？“阿拉”混蛋了不是？
　　
　　 三、发飙上海滩
　　 还是在上海，却并非是同一趟旅程的事。
　　 那次乘了直达上海的卧铺班车，行驶一天一夜后于中午抵达上海。虽说车上有卧铺可以休息，可毕竟是舟车劳顿，小空间限制，岂能不累？下车后，先排长队买好了转浙江的票，然后因简就陋买吃了一个盒饭，就思谋着怎么能找地方搭咪一下。哈哈，在机关时养就了骄娇二气，中午休息更是几十年一贯制雷打不动的臭毛病。可是上海火车站这地方更显现中国特色，缺什么不缺就是不缺人，到处人如潮涌浩浩荡荡，闹得候车室只好实行离登车两小时方可进入的管理办法。而我要登的车距发车还有四个小时，所以根本不能进入候车室去享用座椅，于是我就到处转悠着，想找个可以坐下打盹的地方。
　　 火车站里外到处是成群结队的民工，他们将随身带的铺盖卷就地一放，躺着坐着或者围作一圈打扑克，显得那么悠然自得和温馨。我好眼热他们，如果有同样的铺盖卷可以坐下来咪一小觉，那简直是天大的福分。眼馋着腿没有停止转悠，就发现一个大商店门两侧各有二尺高一个窄窄的坎，虽然早已坐满人，可是紧靠门的一边还有一个一尺不到的空，刚好能坐下半个屁股。我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哪敢再挑肥拣瘦，一屁股就挤着坐了下来，两个小臂往膝上一搁，前额俯上去，刚好形成一个身体的牢固支撑和一个蛮不错的睡姿。没有多一会，任凭耳旁人声嘈杂闹闹哄哄，便不知身在何处我是谁了。
　　 正在觉头的香处，伴随耳畔“啪啪啪”的三声响，就觉背部着实的挨了三下，一个激灵人就醒了过来，可仍处在一种迷迷怔怔的状态中。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手里攥了一本卷成筒的刊物，冲着我手舞足蹈大呼小叫。人在他乡，处处谦让，我虽一下子没有搞清楚犯了什么事，但出于礼貌还是本能地马上站了起来。小个子男人讲的是上海话，我并没有听懂他哇啦的是什么，可我从他涨紫了的脸和快速捯饬的嘴巴上，还是判断清了他是这家商店的一个什么负责人，大概刚吃完午饭前来，看我半个屁股挡在门一侧，便认为我影响了他的生意或者是经营形象，所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采取了武力措施兼语言训导，打我的凶器，就是攥在他手上的刊物。
　　 人在惊梦状态中是没有思辨能力和应对能力的，眼看着人家一通炮响大肆掩杀后扬长而去的进了商店，才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反应和思维。我看看宽大得足有两丈的商店门，心想至于吗，半个屁股能影响了你什么经营和上海市容吗？更有可能，他还把我当做了民工。本来北京人看各地都是乡下人，上海人看各地都是土老帽，广州人看各地都是穷光蛋，更何况咱混迹于民工堆里尚且历来不修边幅，一身行头和所用旅行包农村化得比民工好不到哪儿去！这样一想，就更怒从心头起了：你可以把我当做民工，但不可以这样对待天下民工！或许，我当时能够学学阿Q，只当儿子打了老子，可那一会就是感到蒙受了极大的侮辱，遭受了空前的人格蹂躏和自尊践踏。士可杀而不可辱，孰可忍孰不可忍啊，岂能作罢！于是一屁股又坐了下来，双臂抱胸，蓄势待发，就等那小个子男人出来奋起反击，为捍卫人格与尊严而战！
　　 没有多一会，那小个子男人果然又出来，依旧对我居高临下气势汹汹喷射着伴着一串串唾沫星的上海话，意思大概是说刚刚驱逐了你怎么又坐在了这儿等等。我等他暂告一个段落，压着性子平稳语调问他道，你的话我没有听懂，你是不是说我坐在这儿影响了你们的门面耽误了你们的生意？注意，咱讲的可是比较标准的普通话，虽然没有赵忠祥的沉稳厚重没有任志宏的磁性可人，但足以保证对方与周围关注者的接收与理解。我话音一落，小个子男人两臂一乍挲，又是一串呜呜啦啦，意思我马上明白：咋的不是，你还有理了不成？我说我占了你地方了影响了你生意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你为什么搞人身侵犯啪啦啪啦打我三下？说到这里我腾的站起来，用手一指那些高山仰止的高楼大厦说，你这儿是上海的窗口上海的门面，你就这样给大上海树立形象？我从大远的北方来到大上海，你就给我这样一个印象？我这个人胆小，你是不是马上闹我到医院做一个脑XT再做一个核磁共振，看看我的大脑神经有没有发炎错位，背部有没有发生变异，然后咱们再去见见你们主管上级或者上海市政府，看看我坐这个地方究竟影响了你多少生意污染了上海多少市容，也看看你对旅客采取的暴力手段有多大的合理性与合法性，怎么样，咱们一步步实施吧？小个子男人立刻拧紧了眉毛，由气势咄咄逼人转为摊上了麻烦的样子。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好多民工和过往旅客都包抄过来一看究竟，并且从他们眼神里看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与支持，于是又马上来了一番煽情性演说。我说你让大家说说，谁出门是背着房屋带着床铺和桌椅板凳？咱跑跑颠颠的累了，就在你这儿坐了坐歇了歇脚，不能理解不能同情吗？非得大打出手大骂出口吗？即便换了过去上海滩的杜月笙黄金荣，也不能对一个过路的出门人又打又骂吧？我的话激起周围旅客一片同情，七嘴八舌声援我，有几个大概是一个村里出来的愣头青年轻民工，摩拳擦掌的就要往小个子跟前凑。小个子慌了，凑近我用大舌头普通话说，刚才是我错了，你说该怎么办吧？我说你必须当面承认错误，并向我赔礼道歉！说着又一屁股坐了下去。小个子抖了一下肩膀，两手平端，一边向上抬一边一本正经对我说，我就我犯的错误正式向你赔礼道歉，您请起来吧？目的达到大获全胜，我看没有必要和他再纠缠下去，况且离上车最多也就两三个小时，时间不允许跟他在这儿扯犊子。于是撂了句“这还差不多”，转身装着悠逛踅摸着离开。
　　 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不要让他发起飙来。一旦发起来了，不一定就那么好招架。道理很简单，知识就是力量嘛！